第34章 界碑14-15

界碑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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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驀地昏暗。

說書人在臺上緩聲:曾經,璃月的日落被吃了,山的凹陷處長有一張嘴巴。

年邁的天樞星帶着孩子走上山去,他指了指那張嘴,又指了指沒有太陽的天空。

癡傻的孩子照舊快樂,哪怕天上的太陽不見了,他也嘻嘻發笑。

四周就這麽暗下去,人們說那山中的怪物吞吃了太陽。

後來天上又有了一輪太陽,似乎沒什麽變化。人們無法直視日光。

說笑的。客卿看着茶杯中倒映的太陽。

群岩大多靜默,不會有嘴巴。

可你若是想借真正的半寸日光,便去找那位先生吧。客棧的掌櫃在臨行前,對昆鈞說。我會為你指路,你且去。

在胸腹之中,用烈陽鑄煉的劍刃也該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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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開眼,看見了半碗燈。之所以是半碗,是因為盛裝作為燃料的動物油脂,那碗已經破碎,只有一半了。碗的後面是一塊石碑。

乙良心支撐着自己的身體,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快走。”身後有人在說話。

乙良心轉過身,看見了一個身着盔甲的男子,面目模糊看不清。那個男人是在跟自己講話,因為在這句話之後,男人走了過來,替乙良心整理好了衣領。虛幻的和真實的觸碰在一起,相交的地方出現花白的陰影。

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着,在路上領了一碗水。又走了一會兒,男人說到了。

乙良心什麽都看不見,這裏好像什麽都沒有,只有他跟男人兩個人,還有手中的水。

但這裏好像什麽都存在。乙良心閉上眼。他雕刻石碑,也會閉目辨識碑上文字。曲折的是豎彎鈎,能讓拇指停頓的是一點,用食指橫劃過去碰到自己另一只手的是長橫。可這是什麽?乙良心慢慢地、慢慢地辨認着。

“……請好去……

請前程萬裏……!”

在澎湃的聲潮中,乙良心猛地睜開眼,手下感觸到的故事、那些被人用山岩刻畫的故事終于掙脫了原地。難以計數的千岩軍呼喊着,他們一同高高舉起手中盛水的碗,就像剛剛那個老人舉起那盞燈一樣。他們高聲說起千岩的誓詞,聲音徘徊在此地,歷經千百年也難以消磨。高挂在天幕的太陽以下,站在隊伍最前方的人沒有回頭,他先行傾斜碗飲下。然後是他們,乙良心身旁的千岩軍也喝下碗中的水。可那不是水,乙良心飲盡,那是苦酒。他不該擅自去閱讀這裏的石碑,其中蘊含的感情沉重,迫使刻碑人在時間另一端作苦。

千岩軍們摔杯起誓,金石之聲不絕。

刻碑人看着碗中酒液滑動,倒映出自己的臉龐和那輪太陽,他的雙手微微松開,淚水流淌,這團火便墜落。

他追上了那團火焰,它從提燈中流淌而出,又從刻碑人的手中流放。微小的火苗在大地上燃燒,它們瘋狂竄動生長,直至烈焰形成的長線圍攏了正中間的刻碑人。

乙良心似有所感,仰頭,看見了火光之中,他聽見某種野獸的咆哮,那是被火焰點燃的哀嚎。随後,他看向這處無光之地裏僅存的舊物:那是一尊岩王帝君的雕像。沒有火焰的提燈就停靠在雕像的腳邊。提燈的老人說,地下有太陽,有岩神的目芒。

作為一場無名的送別,曾經的誓言和故事都被大地記住。岩君永遠凝視大地。

乙良心躬下身撫摸大地,山的空洞深處竟然全是玉脈。沒有人發現最底層的真相,沒有人敢墜落到這裏來。

“遁玉陵……”刻碑人念出這個地名,他的手也在大地上觸碰到了剛剛在環境中摸到的字跡。那正是古璃月語所寫的遁玉二字。

果然如提燈老人所說,這就是遁玉之陵的界碑。

乙良心長嘆一聲,掏出懷中刻刀,在火光點燃的時間裏,趴俯在大地上,刻完了界碑。

提燈的老人站在崖邊,看火焰燃起又熄滅。他想,若是怕死,看守日光多年的龍就不會走上這條路。日光鎮壓此地黑暗數百年,接近熄滅,龍願意自己成為薪柴,只為了完成與帝君的約定。若是求活,那同樣的,我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等候許多年。我常說岩王帝君與我們同在,山川或低谷……其實不止,他散落四周,是光亮的一種。老人閉上眼,靈魂随火焰消散到空中。

在那一字未落,一字又起的時間裏,火焰完成了使命,最後粉碎為星星點點。

“為何遁玉陵的界碑在這裏?”乙良心輕聲問。

昆鈞自岩王帝君像後面走出來,青年回答說:“這就是界碑。遁玉陵,美玉遁出之地,在它離去之後,這裏就形成了如此空洞便無法複原。大地以記憶填補它,凡人用界碑紀念它。”

“我仍是不明白,為何那美玉會離開這裏?”

在那段談話的末尾,他用很輕的聲音說道:“它當然會離開這裏,無論什麽東西都該有自己的來處,就像人們所說的故鄉。深淵來襲的黑暗提前了這個過程。”

乙良心觸碰玉髓構成的山壁,跟善産琉璃晶砂的層岩巨淵不同,遁玉陵出産更為沉重的玉,時至今日,這些玉脈已然失去舊日碧如渌華池水泊的色彩,蔥綠、玉簪綠、梧枝綠亦或是石綠,它們在美玉遁出的時節便不再被土地偏愛,反而更為被沉靜的顏色取代:蟾綠或雲杉綠、蒼綠或荷葉綠。

刻碑人的思緒有些走偏,想起在璃月街巷間,他曾碰見過有小販叫賣遁玉陵的玉石,稱其為深海綠。地理位置離海洋遙遠,仿若被時間靜止的廢墟裏竟然埋葬了名字為海的碧色。乙家小輩把這件事當作趣聞看待,并不相信,如今與昆鈞身處大地深處,他們就在這座空洞的山裏,乙良心反而覺得是對的了。美玉離去後,這裏實在太空蕩了,有源之水都無法淹沒它,何嘗不能向汪洋索取呢?

“那你呢?等拿到鎮龍石,之後你會返回璃月港?”乙良心詢問。

這問題被擱置了一會兒,昆鈞才說“會吧”。

刻碑人看昆鈞把額頭抵靠在玉脈上,問:“你要讀它們的記憶?”他其實是有些好奇的,這片并不被璃月人所紀念的土地到底有什麽樣的記憶。

“我沒法閱讀它們,”昆鈞閉上眼,“就像你沒法勾勒那塊石碑一樣。這裏包含的記憶太多且重複,我只閱讀了最初的那一塊玉石,就能明白大概。”

“那你這是在做什麽?”刻碑人把手放下,少年背靠着岩石,看着他們帶來的火把。在他們的身後,來時的道路已經沿途點上了火焰引路。

“我以後可能不會再來這裏,”昆鈞說,他睜開眼睛,“有人在這裏給我留下了一個東西。”

在無人的客棧,那少了一枚珠子的石算盤,悄然裂開。

旅途總是會一次又一次地發生的,乙良心清楚,自己在将來一定又會回到這裏,再次踏過這條線路。乙家雕刻界碑如此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等自己某一日老去,又會把這件事情教導給下一代乙家人。往生堂的生死邊界那條路,故去堂主引着每一代堂主去尋找,然後讓他們目送自己遠去。同樣的,這條璃月的邊界線,也會在刻碑人每一代中腳印疊着腳印。

青年在這一刻,仰頭看向高廖着的山壁,再往上,火光無法照亮的地方也都是大地的空洞。

他再低頭,望着那頭仿佛在與山岩擁抱的同行人。他應當是懂得,當昆鈞說出這句“我以後不會再來此地”時,是昆鈞身上的另一個存在說的。

這件事很好理解:不是所有的凡人都能在那輪日光中睜開眼睛。即便是他,看着倒映的太陽,都會淚流滿面。

乙家小輩沒打算拆穿這件事,他只是站在原地等待着。也許是一場告別,他等待着,非常安靜。腳邊,那盞無油無火的提燈停留在地面上。

“好了。”昆鈞在兩三分鐘後這樣說着,随後,他彎腰拿起那盞提燈,動作非常自然。

帝君用提燈裝了幾百年的日光,在祂重新化為石雕回到神座上,這燈卻被遺留在了原地。乙良心眯起眼,在他們徒步行出山洞時,在月色下,好像看見提燈中有火星點點閃爍。

他們出來後在山頂上,正好能看見今晚的圓月亮。往下就是遁玉陵的遺跡,還有被修葺成圓形的人工湖。

他們又要啓程,從遁玉陵到天遒谷。從山頂下來,乙良心踩到了水,那是堆積在山腳下的野湖,已經長滿了荷蓮。他伸手去掰一支蓮蓬,吃裏面的蓮子。野生的太苦,可仍舊比不上遁玉陵裏所見的送行酒。

乙良心恍惚一下:“那杯送行酒,究竟送去的是什麽呢?我原本以為是那造成山中空洞的美玉,可随着我們繼續向前走,我又不确定了。”合上眼,他的耳畔就回蕩諸位将士飲盡苦酒摔杯的聲響。

昆鈞走在前頭,聽見這問句,沒回頭,只笑道:“你分明自己心裏有答案了。”

“再這樣下去,建築師會不會一輩子找不到答案,送別那位夜叉竟然發生在這裏。”乙良心轉動自己的腦袋。

遁玉陵中有三個石雕的千岩軍塑像,兩尊已經由着時間倒下,還有一尊守衛在遁玉陵遺跡最大的石門處。現在想來,這個地方已經發生了兩場別離。乙良心的目光微微偏轉,他盯着昆鈞左手提着的燈。不,也許是三場別離。

“他會找到的,時間沒法埋沒的東西有太多了。但同樣的,時間也會埋沒在挖掘歷史的我們。”昆鈞擡起手側過身,指了指刻碑人又指了指自己。

“這不是什麽令人畏懼的事情,”乙良心回答說,“我沒法記住乙家那麽多的人,可我能在雕刻界碑的時候感覺他們存在。你看,我們也沒法記住那些千岩軍的名字,可我們還是在山洞中看見了他們。人類記不得的事情,大地總會記住。埋沒也好,粉碎也好,難以流傳也好……也一直在這裏的。”

“我不害怕被人遺忘,你呢?”刻碑人問那提着燈的、在他身前幾步的鐵匠後人。

“為何給我講述那些故事?”青年停下腳步,繼續追問。

他們站在遁玉陵的山道間,腳下還有過去時代殘存的石板構成的路。在舊日,馬蹄和武器都行過此地,而現在,只有旅人和清風路過。可這不是什麽遺憾的事情,大地把記憶都盡數同他們浏覽,刻碑人也許會在後來一日刻碑留下今日的痕跡。

身側的卻砂木牌上沒寫地名,反而是誰人的題詩歪斜蓋住了“遁玉”二字。

昆鈞沒回答他的問句,反而輕聲念出:“循仙蹤兮天遒,顧宮墟兮怆仆。徽若陀兮叡後,恨繁囿兮作土。”

“你瞧,上面有我的名字。”他指着這塊木牌,開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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