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許遇覺得,她這條命沒用了,她要放棄。

起槐村東邊有座廟,坐大巴車三十分鐘能到,每逢初一十五,來廟裏上香的人絡繹不絕,都說廟特別靈驗,每年來還願的人極多,更有三拜九叩,爬上九百多級臺階來感謝神明的。

廟裏的供奉的不是佛,也不是叫得出名號的神仙,而是當地叫做‘寐’的神明,傳說寐是位極其心善慈悲的人,千年前戰亂,寐看到衆生受苦,生慈悲心,原地坐化,撫平戰争帶來的傷痛。

來廟上祈願的,多數是求一個健康,也有求姻緣和學業的,不那麽靈就是了。

許遇家住在起槐村隔壁的縣城,今天本來是月考的日子,她翹了考試,坐上大巴車,晃晃悠悠來到廟上。

六月中旬,天氣熱,大巴車上人多,許遇沒有座位,站在靠前的位置,車上都是各地慕名而來祈願的人,穿着不同,但能看得出來,都挺窮的。

也是,要不是沒錢,誰願意大熱天的跟沙丁魚似的擠在滿是汗臭味的大巴車裏。

車裏太熱,開了窗也不得松快,廟在山上,大巴車上山,車輪卷起地上的塵土順窗子揚進來,混進汗水裏別提多難受了。

許遇劉海兩側早就濕透了,她想動手擦下汗都不做不到,人太多,她垂在一側的手但凡動一下,準能摸到旁邊人的屁股。

就這麽罰站似的硬生生挺了半個小時,終于到了終點站。

人們一窩蜂是的往外湧,許遇腳上都沒用勁兒,跟老佛爺似的,硬是被人架空給端出來的。

終點站距離廟還有九百多節臺階要爬,許遇緩了口氣,摸出紙巾擦擦汗,左右看看,沒找到垃圾桶,又揣回兜裏了。

衆人往上爬,看着兩側的綠意盎然的樹木,感受清風拂過,耳邊樹葉沙沙聲撫平在大巴車裏的所有焦躁。

許遇視線始終向前,她對周圍的景色絲毫不感興趣,眼中目标只有一個——那座廟。

很快,她成了這批爬山祭拜的第一人,有人跟她打招呼,笑問她什麽願望這麽急,她想沒聽見一樣,一門心思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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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廟遠比許遇想象的要小很多,她以為會是那種恢宏的廟宇,就算不是金燦燦的,起碼占地面積要廣。

不重要,許遇心想,什麽樣都好。

廟裏有人在許願,是個老太太,跪坐蒲團上絮絮叨叨說着自己的苦衷,許遇站在門口聽了會兒,無非就是兒媳婦不孝順兒子不聽話等。

廟太小,一次只能容納一個人,許遇等上十多分鐘,後面的人都上來了,那老太太才抱怨到自己死去的娘親多有偏心。

來到這兒的,都是帶着一顆虔誠的心,山底下甭管是什麽妖魔鬼怪,到了山上廟前,都成了好人。

頂着大太陽,誰都沒說話,後面的人排成一排,靜靜等待老太太許願結束。

這些人這麽有素質倒也不是廟前有什麽神奇魔力,主要是傳言有講,那位神仙不喜歡脾氣躁的。

好幾年前,有個男的因為等待時間太長,在廟前發飙,那天天氣大好,無風無雲,他剛開口嚷,廟上一個瓦片滑下來飛出好遠正中他腦殼,直接給人砸暈了。

被砸的男人腦袋上的傷口怎麽都不好,好過了半個月還在往外冒血,沒辦法了,男人三拜九叩來道歉,跪在廟外一天一夜,才得到原諒。

自此以後,這廟上和諧的很,後面的人聊天也都是樂樂呵呵的,誰踩了誰的腳,那都不事兒,前排墨跡也沒關系,大家都是善解人意的好人。

許遇看了眼後面的長隊,隊伍做末端是個老頭領着一小女孩,小女孩看上去三歲的模樣,脖子處有個特別大的鼓包,手腳也不協調,看上去挺嚴重的。

老頭年紀也大了,佝偻着腰,蒼老的手遮在女孩額前,幫她擋着點太陽。

嘆了口氣,許遇跟後面排隊的人說一聲,到後面扶着顫巍巍的老頭上前,一路上她挨個解釋過去,跟人家換個位置,不是讓老人家插隊。

反正她就這麽點時間,等一會兒也無所謂。

換好位置,許遇也沒等老人家的千恩萬謝,轉身繞道了廟後面,後面有一大片竹林,風景很是不錯。

這地兒真小。

許遇心想,她還以為這麽靈的地方,肯定是有人管着的,哪知道山頂上就一個小廟,大家自覺上香,香也都是自己帶來的,願意捐東西的就放在廟裏,她剛才看到神像下有一個塑料袋,袋裏灰吧拉叽的,她聽老太太發牢騷的時候,盯着那袋東西看了好久才看明白。

裏面不是灰,是不知什麽時候誰帶來過的食物,灰色的東西,是食物長毛了,滿塑料袋都是。

她本來以為這地方會有專門的人出來收拾,看到那袋‘灰’她算是信了,這地兒真沒人打理。

也是,這麽靈驗的地方,從山下到廟前,連個捐款箱都沒有,也夠另類了。

許遇往竹林深處走,感覺足夠遠了,放松下脊背一屁股坐在地上。

衣服褲子髒了她都不在乎,鬓角頭發粘在汗水裏她也懶得再搭理,環顧四周,哪哪都是一樣的景色,一時間好像墜入到什麽循環的世界裏。

她恍惚片刻,深吸一口,褲子口袋翻出一張折了好幾折的紙,打開看看,确定上面的信息沒問題,又放回去。

接着,她甩了甩右手的袖子,一把□□順着她袖口落入掌心。

刀藏在袖口裏,一是她口袋放不下,二是,她擔心有人檢查不能帶過來,這一路上都沒人搭理她,上大巴車時也不用過安檢,屬實是她多想了。

随着‘咔噠’聲,□□一節一節推出。

許遇再次打量四周。

就這吧,這也挺好,不打擾別人。

要是吓到哪個倒黴蛋,她也提前道歉了,口袋裏的遺書上她寫了,誰先發現她,她的遺産就給誰。

許遇雙手握刀舉起,對準位置,閉上眼睛。

這個場景她在家預演好多次,每次都能堅決果斷的下手。

只不過這次跟平時預演不太一樣,不一樣的點是,這次手裏是真刀。

刀尖對準咽喉的一瞬,許遇明顯感覺到周遭溫度都下降了,她手臂不由自主的顫抖,某種陌生的求生欲望往上湧。

沒什麽好留戀的,許遇安撫自己的求生欲,回去了也什麽都不會改變,只會一次又一次的想死,一次又一次的絕望。

身體像是被她說服了,求生的欲望漸漸淡下去,手還是發抖的。

沒關系,她想,只要刀子沒入的夠深,一下就好了。

所有的勇氣都彙聚在手上,她一咬牙,手臂回收,狠狠地紮像自己脆弱的脖頸。

“我說,你就不能許個願麽?”

冷不丁的,耳邊傳來陌生的男聲。

他聲音特別平靜,甚至還有點笑意在其中,一點看到自殺人的驚慌都沒有。

許遇睜開眼,心髒還在怦怦跳,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看到刀子被一只手攥住,就在她脖頸前。

那只手明明攥得很緊,卻沒見流出一滴血。

許遇擡眼,對上一雙深黑的帶有笑意的眼。

“例如,許願叫神仙幫你掃除産生輕生念頭的業障。”

這人生了一雙笑眼,古裝扮相,距離近,許遇能聞到淡竹的清香,不知道是他身上的,還是竹林裏傳來的。

她看到刀刃陷進對方掌心,下意識松口往後退。

那人不慌不忙,收回手直起腰,看了看掌心的□□,沒事人似的拿起刀,一寸一寸收回去。

“你……”許遇開口,嗓子是啞的,“你是誰?”

男人聞言愣了下,他低頭看看自己,又看向許遇,随即恢複常态。

“連死都不害怕,你居然怕我?”男人收起刀放進自己寬大的廣袖裏,他一身古人的裝扮,清雅的綠色長袍拖地,腰間別着一根竹笛。

許遇沒說話,她打量眼前人,懷疑剛才是不是看錯了,怎麽會有人被刀割到不出血呢?

還是說,她已經死了?

“小姑娘,有什麽想不開的?”男人蹲下身,“生命珍貴,可別輕易放棄。”

這話許遇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

她呵出一聲笑,望了眼廟那邊說:“你懂什麽。”

“講講,”他幹脆在許遇對面坐下來,也不怕髒了衣衫,“萬一我懂呢。”

“我為什麽給你講?”許遇站起身,拍掉屁股上的泥,對男人伸出手說,“刀,還給我。”

“還想死?”男人沒給,“我可不能給,不然我就成了遞刀人。”

許遇皺眉,環顧四周,看來在這兒是死不成了。

她本來想,在這邊不會打擾別人,當然也藏了私心,要是廟裏有管事的,還能幫她收屍,她相信廟裏都是好人,給對方的報酬就是她所有的遺産。

算起來,她的遺産有好幾十萬,應該不是小數目了。

“不給算了。”許遇轉身要走。

“等等。”

男人閃身到她面前,吓了她一跳,他動作是在太快了,快的不像人……

“你到底是誰?”許遇警惕。

“還以為你什麽都不怕呢,”男人眉眼間收斂笑意,稍顯嚴肅些,“剛才不是說了,有什麽不順心的,許個願試試。”

“你是……”許遇眨了幾下眼,在混亂的大腦裏翻出一個最離譜也最合理的猜測,“寐?”

“寐?”男人輕挑眉,“你們确實喜歡這樣叫我,怪親切的。”

頓了頓,他又說:“用你們現在的話,這叫沒邊界感,畢竟我們還沒熟悉到省去姓只叫名的地步。”

“你真是寐,”許遇繃緊的肩頸放松,重新打量他,“你還有姓?”

眼前這位自稱廟主人的男人,與許遇印象中寐該有的形象完全不同。

寐是特別慈悲的,而他,看上去更像是那種不務正業專門騙小姑娘回家的小混子。

“別聊我,”男人擺擺手,“許願吧,說不定就實現了。”

“你都現身了還不能百分百靈驗?”許遇再次打量他,這可是她第一次見到活的神仙。

“萬一你許個世界毀滅的願望,我怎麽靈驗?”神仙說,“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還能在乎別人的?”

許遇感覺喉頭一噎,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

“算了,”她轉身下山,“我回家了。”

“投胎成人很難的,”男人跟在許遇身後,“你知道要經過多少年的輪回才能投胎一次人嗎?人要反複輪回多少次才能了生死嗎?”

确切的說,他是飄着的。

許遇掃了眼他的腳,壓根沒踩在地上,他身上的青衫也沒有因為剛才的動作而染上一點髒。

反而是她自己,被吓了一跳坐在地上,竹林裏早上有露水,地面都是濕的,這會兒屁股還潮乎的難受呢。

她不答腔,旁白的神仙一直唠唠叨叨,說什麽輪回轉世,說什麽生命不易,要敬仰生命。

“你別說了。”許遇聽得受不了,止住腳步回頭推了神仙一把。

她本以為自己的手會像電視劇裏那樣,從神仙的身體上穿過去,哪知,竟然結結實實的推到了人。

不僅推到他了,也把他從‘空中’推到地上。

神仙自己也愣了,他看看被許遇推過的地方,又看看許遇,驚訝不比許遇少。

“如果人生來就是受苦的,那我不奉陪了,就算像你說的,人身上業障早晚要了卻,那我這輩子先不了,交給我下輩子吧,我逃避了。”

她吸了口氣,眼眶有點發紅:“你是神仙,你能知道到我內心的感受嗎?你看過戰亂,看過流血,你有看過無聲的摧殘麽?”

神仙不說話,他站在許遇面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裏也沒了之前的玩笑感,完全在認真聽她說。

“你們神仙沒有七情六欲吧?你們神仙不會談戀愛吧?要是有一天,有人強迫你以神仙的身份去戀愛,你會不會難受?”

“我确實不懂你們口中的戀愛,但總會有辦法解決,你也一樣,無論身上有怎樣的業障……”

“停,”許遇做個制止的手勢,“快收了你的說教吧,要是我現在許願讓你愛上我,你怎麽辦?”

等了好一會兒,神仙都沒動。

許遇知道跟他說不明白,講了也白講,管他是什麽神仙還是裝身弄鬼的,她換個地方死好了。

她回到廟前,又踩下臺階到站點登上大巴車,返程的路人依舊多,汗臭味一如既往。

好在,這次她有能有個座位,不至于站到腿麻。

下了大巴車,許遇望向對面的火車站,琢磨着找個遠一點的深山老林自身自滅。

“你的願望好像實現了。”

突然,身後傳來熟悉的男聲。

許遇吓得縮了下脖子,轉身警惕。

那位自稱是寐的神仙,就站在許遇身後。

“你怎麽來的?”許遇清楚的記得,大巴車上沒有他,他站在車頂飄過來的?

“問的好,”他說,“我也不知道,我正聽廟裏人許願,忽然就到這兒了。”

他倒是樂觀,絲毫不減苦惱:“想來想去,應該是你剛才的願望實現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許遇不确定地問,“你愛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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