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關于江檀

關于江檀

收容感染者的醫院被嚴密把守着。雪白的病房前,守衛官向弗裏奇将軍舉手行禮。

“為了您的健康,請留步。”

弗裏奇說:“裏面都是我的戰友,我要與他們一齊戰鬥,無論在哪。”

鑄鐵房門打開,江檀和将軍并肩走進去。不出他所料,被灰粉蛾感染的人表現出“真菌”感染的相同特點,渾身長滿了綠色的植株,用過鎮靜藥後依然痛苦地痙攣。

諾爾人是天生的戰士,體質強于一般人。他們身上的植株已經發育到下個階段,呈現出一種似草似蟲的特殊樣貌,在血肉間蠕動。

“做過清除了嗎?”江檀微微皺眉。

“這是針對諾爾人研制出的寄生物,清除手術對普通人有用,但對諾爾人,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可能性複生。”

“……”江檀凝視着病床上痛苦的人形,“讓我來吧。”

“你不會覺得是無用功嗎?”

“您知道的,我跟您一樣。不會因為痛苦無盡,就放棄堅守。”

江檀戴上隔離手套,為病人注射針劑。

“有時候一個人的命運就像一個國家一樣,看上去永遠沒有光明的那天。但其實,未來如何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我只是讨厭放棄。”

他的醫療技術相當紮實,即使沒有手術設備和無菌空間,也能使用一把柳葉刀精準地剜去寄生物。

許多人不忍地轉過頭去。病人已經看不出模樣的臉朝向江檀,呻.吟聲比之前小了不少。

“謝、謝。”他拉扯着嘶啞的聲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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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檀示意他不要動,耐心地繼續切除術。

“……當然,未來變得光明一點,再好不過了。”他說,“別怕,我會救你的。”

手術完畢,弗裏奇将軍親自乘車送江檀前往國賓酒店。清晨六七點,市中心從睡夢中醒來,火焰廣場上雲霞滿天,淺藍的雇傭兵旗幟在晨風裏飄揚。

“還記得你第一次來菲尼克斯,我們就是在火焰廣場見面。”弗裏奇将軍懷念地說,“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江檀想起那時候的光景,他是個才從大學畢業不久的學生。在特拉法,頂尖的大學是帝大,然而在帝大上面還有世界聞名的希玟軍校。

那時候江檀不滿足未來只做個醫生,參加了希玟軍校的升學考試,等待成績的那段日子裏,他覺察到身體的異樣,時常焦躁困倦,記不清第幾天的時候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分化成了O。

但,江檀沒想到這件事能影響到他升學。

在帝大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而這次,升入希玟軍校的二十五個名額裏,沒有他的名字。

他在第二十六。

相當顯眼的惡意,簡直就是故意給他看的。

在大學期間,他只有一個互相看不順眼的敵人,馮恩的弟弟阿塔尼斯。起因是在一次綜合測驗上,江檀給作弊的阿塔尼斯打了低分。

江檀找到他跟前的時候,那家夥甚至沒有半點掩飾,尖刻地嘲笑說:“這不就是你當初堅持要的公平嗎?只不過,這次的公平是由別人來定的。”

“……”

“我聽說你分化了,不是Alpha,”阿塔尼斯惡劣地盯着江檀,“怎麽沒嗅到信息素?是不是用你那張漂亮臉蛋找人标記你了?肮髒的婊子,和你那個諾爾媽一樣下賤,以為藏起來就能上希玟軍校嗎?”

江檀一拳揮在他臉上,阿塔尼斯翻倒在地,猛然吐出一口血,地上滾落了兩顆牙齒。

……

他那個時候,堅信公平是存在的,他被人篡改成績,沒有明文說Omega不能上希玟軍校,他們不能因為偏見阻止他求學。

江檀向帝大、向希玟軍校投遞申訴書,結果都石沉大海。就在他為了公平東西奔走的時候,父親江明格被指控校園騷擾,還沒上法庭就被宣揚成強.奸犯。他的申訴之舉也被翻出來大炒特炒,成為流言攻讦的對象。

江明格的軍銜是海軍上将,同時擔任希玟軍校客座教授,主講戰術學。

江檀最後一次見父親是在法庭外。

江明格被押解着,無數鏡頭對準他消瘦的臉。父親灰色的眼瞳在人群裏茫然地尋找,江檀大聲叫他。

“爸爸!”

議論聲、采訪聲、快門聲接連不斷,江檀的聲音被淹沒在蜂擁的信息潮裏。他看見父親蒼白了很多,俊秀的紅發中間也有了斑斑白痕。

江檀大聲喊:“爸爸!”

“江明格先生,請您解釋一下為什麽對自己的學生做出侵犯行為……”

“聽說你的大兒子曾經參加過希玟軍校考試,你有沒有借助地位優勢給他提供幫助呢,他是個omega……”

“爸爸!”

猛然間,江明格看見了他,灰眼睛裏有了神采。他穿過雜亂的人潮走到江檀跟前,嗡嗡作響的聲潮一下子就被他推開了。

“江檀。”江明格綻開疲憊的笑,目光在他身上溫柔地掃過,“你還好吧?”

江檀不受控制地顫抖。

“你長大了。”父親欣慰地看着他,“是件好事,以後可以照顧好自己。”

他的話就像刀子一樣鑽進江檀心腔,卻又讓他感到溫暖無比。所有人都說,昔日的帝國驕子分化成omega簡直糟糕透頂,父親說,你長大了,真好。

在他眼裏,他不是一個符號,他驕不驕傲都與他無關,他只是他的孩子。

江檀凝望着江明格,沒有開口。他的沉默引發了一直鎮定的父親的慌亂。

江明格後退一步,局促地說:“對不起。”

“……”

“你……”江明格的嘴唇輕輕開合,“保護好自己,還有你媽媽。”

一旁的法.警不耐煩地提醒。

江明格被簇擁着走下臺階,頻頻回頭。衆人的驚呼聲中,江檀飛快沖上去,緊緊抱住他。

“我知道不是你的錯,”江檀說,“我相信你,毀掉一個值得尊敬的人最快的方法就是制造性醜聞。”

“謝謝你。”江明格說。

“我相信你!”

“我明白,”父親在他發鬓上輕輕一吻,笑着說,“我很開心,法庭沒站在我這邊,但善良和愛跟我站在一起。”

初出校園的江檀嘗試過很多份工作,經常累到三更半夜才休息,家裏的境況仍是一天糟過一天。妹妹伊莉亞在很早之前就得了一種罕見疾病。通過父親和他的研究,确認這種病來源于諾爾人的血脈。

通俗點說,妹妹伊莉亞長得不像人。

在母親還懷着她的時候,家裏每個人都十分期盼這個小生命的誕生。他們重新裝修了兒童房,給妹妹買了粉紅色星星牆紙。江檀用所有的零花錢給她買洋娃娃和小裙子,等啊等,一年的時間終于過去,爸爸媽媽神色凝重地從醫院回家,手裏沒有襁褓,而是提着一只古怪的籠子。

媽媽神色慘白,疲憊不堪,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江明格将那只籠子放在妹妹的兒童房,牢牢鎖上貼滿星星的門,摸摸他的頭。

“妹妹身體很虛弱,以後不可以去打擾她,好嗎?”

江檀仰望着父親,小心翼翼地期盼着希望不落空:“我能看看她嗎?”

江明格為難地笑了笑,抱起兒子。

“你得做個好哥哥。”

“噢……”

但江檀一直沒忘了那個房間,有時候裏面會傳來奇怪的叫聲。父母每天帶着食物進去,又牢牢地把門鎖上。

一天夜裏,江檀被激烈的争吵聲驚醒,輕手輕腳爬起來,在門縫中看見對峙的父親和母親。

“我們不能這樣,伊內絲,她還是個孩子……”

“不、她不是,”母親絕望地說,“她沒有好起來的希望了,她每天也都那麽痛苦。”

“會好起來的。”

“你當初也這麽說,覺得這種病能治好!天哪,我們放過她吧,也放過自己吧!”

“你不能把她當做怪物,你以前那麽喜歡她,她是我們的女兒……”

伊內絲崩潰地捂住臉,江明格緩緩擁抱她。

“我真怕小檀也變成那個樣子。”

“不會的。他一直很健康。”

“說不定,這種病随機在諾爾人體內遺傳……”

“別吓自己。”

“都是我的錯,我是個諾爾怪物,把受詛咒的血脈遺傳給了孩子。別人讨厭諾爾人都是應該的。”

“你是我妻子,我們沒有不同。”

母親痛苦的樣子讓江檀難以忘記,他暗暗地注意她,她越來越消沉內向,大夏天也穿着長袖。有時候做飯洗碗不經意撩開袖口,會露出一片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黑色傷疤。

她的傷疤一層一層,晶亮光滑,會在陽光下反光,像是某種角質或鱗片。

傷疤越來越多,多到衣服也遮不住,密密麻麻地長在手指上。

兒童房也時常傳來讓人不安的嘶叫聲。

有一天,那裏面的叫聲撕心裂肺,仿佛影片裏遠古龍類的嘶鳴。父母急匆匆地闖進去,慌亂中忘記關緊門,江檀隔着門扉頭一次清楚地看到“妹妹”。

她有赤紅的鱗片,鷹鈎般的爪,長尾和翼膜在空中揮動,栖息的小床邊堆放着江檀為她買的玩具。

妹妹漸漸安靜下來,伊內絲精疲力盡地離開,完全無視了江檀,徑直上樓。江明格随後出來,看向沉默的兒子,有點抱歉地笑了笑。

“事情有些困難起來,”他蹲下身,“但爸爸會處理好的。”

“……”

“天氣真熱,”江明格拍拍江檀的肩,苦笑道,“你想吃個冰淇淋嗎?我新學了藍莓味的。”

江檀看向鎖緊的房間。

“她會好起來嗎?”

江明格遲疑了一下,彎起唇角:“會的。”

“如果不會呢?”

“爸爸會想辦法治好她,”江明格說,“如果我沒找到辦法的話,小檀以後做醫生,一定可以治好妹妹。”

江檀點點頭:“我會的。”

“真乖……”

“別鎖門好嗎?”

“你媽媽會生氣的。”

“她是我妹妹,我也想看看她。”

“那爸爸跟你一起。”

江檀在江明格臉頰上緊緊貼了一下。

江檀在父親的陪伴下慢慢接近她。房間裏的小怪龍脾氣暴躁,齒爪鋒利,時常扇動着雙翼,一副即将撕咬的樣子。

她不醜,她很酷。紅鱗閃閃發光,藍眼猶如寶石。

江檀小心地朝妹妹伸出手。小怪龍嘶吼一聲,幾乎吓掉了江明格的魂。

可是她只是好奇地看着江檀很久,俯下高傲的頭顱,輕蹭哥哥的指縫。

鱗片光滑冰冷,如她蜥蜴一樣的豎瞳。

她輕輕含咬住哥哥的衣袖,溫柔地揮動爪子,把洋娃娃抛給他。

一起玩。哥哥。一起玩。

江檀輕輕抱住她。小紅龍揮動翅膀,環在他肩頭。

江檀開始專攻醫學,不再把課餘時間拿去玩,一邊啃磚頭似的醫學書籍,一邊陪伴妹妹。

小紅龍乖乖地待在他身邊,只要哥哥在,她不吵也不鬧。

偶爾她非常想念他,咬住哥哥的衣服輕輕拉扯,請求玩耍。

她厭倦了玩小孩子的玩具,江檀就在房間裏搭建了家庭電影院,陪她一塊看影片。

妹妹最喜歡看肥皂劇,喜歡穿着時髦的漂亮女高中生。

江檀看着她的眼睛,時常覺得,她什麽都明白。

他想起媽媽說妹妹很痛苦。

人的靈魂在怪物的軀殼裏。

但自從有江檀的陪伴,她就很開心。

……

妹妹伊莉亞的事情一直保密,父親出事以後,江檀被逼到絕路,阿塔尼斯那個混蛋居然派人監視他的家,稍不注意,伊莉亞的秘密就會暴露。

江檀不敢想暴露後會發生什麽。社會本就對諾爾人不懷好意。

他簡單收拾了行李,帶着妹妹離開特拉法,前往諾爾人的聚集地,埃蘭卡茲。在菲尼克斯的火焰廣場上,他找到剛參加完閱兵式的弗裏奇将軍,直截了當地開口。

“我可以幫你們。我從特拉法帝國大學畢業,精通戰術和醫學。只要你們聽我的,沒有打不贏的仗。”

來到菲尼克斯投誠的人很多,弗裏奇打量這個風塵仆仆卻過于漂亮的年輕人,平常地說:“我能問問為什麽嗎?”

“為了理想。”江檀說。

這話讓弗裏奇将軍大為吃驚。在實用主義和功利心當道的今天,一個前來投奔他的年輕人脫口理想,實在是太稀有了。

稀有到非常夢幻。

“我幫你們,不要你們給我什麽。”

江檀扔掉還剩一半的煙,吐出胸中憋悶的空氣,淨白的面容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就是想向所有人證明,虛僞掩蓋不了真相,強權無法打破真理,邪惡永遠不能戰勝善良。”

弗裏奇将軍沉默地望着他,眼神漸漸變得和藹贊賞。

江檀在心裏補充沒出口的話。

去你的吧,阿塔尼斯。去你的吧,希玟軍校。去你的吧,聯邦法院。去你的吧,帝國大學。

去你的吧,腐爛的特拉法。

誰都永遠別想打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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