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燒了
第3章 燒了
崔筠雖借鎮兵的兇名狐假虎威出了口惡氣,但她并不為此沾沾自喜。
家業旁落,除她母親的三頃陪嫁田外,其餘祖父、父親為官時所得的四頃永業田都不在她的手上,而過去父母所積累的錢財也花得七七八八。
即便如此,旁人也仍舊觊觎着她剩餘的資産。
仆婦對她輕視怠慢,是因為仆婦的靠山是崔元峰。
崔元峰是鄧州南陽縣丞,在鄧州頗有權勢,向他讨回家業無異于虎口奪食,靠她自己又怎麽能成?
當然,她也很感激崔元峰當初保住了她家的田産,也迷茫自己女兒身是不是就不該争,所以這四年來,她不曾向崔元峰讨要田産的收成,就連修繕這處別業也是花她父母生前攢的錢財。
可是她的隐忍與感激換來的卻是別人的得寸進尺——春耕之際,她母親陪嫁的三頃田也陸續被崔元峰家的部曲種上粟,跟着她的部曲能種的田地越來越少。
收成關乎着部曲能否養活一大家子,田少了,不僅是主家的收成變少,他們部曲的生存空間也會被擠壓。
為了生活,部曲要麽暗中投靠了崔元峰,要麽只能跟她一樣忍耐。
她本不欲在答謝縣鎮兵一事上為難杜媪,但這次有部曲為了保護她而被殺,作為主人,她不能讓剩下的仆役部曲寒了心,若是任由杜媪苛待部曲,以後誰還會追随她?
額黃妝婢女抱着新的床褥被子過來鋪好,說:“小娘子,路途奔波疲憊,今日又受了驚吓,還是歇一歇,養好精神才能好好地主持拜祭事宜呀。”
崔筠嘆息:“夕岚,我無心睡眠。”
夕岚略思索,問:“小娘子是在想窦娘子的事嗎?”
“是呀,既然已經知曉她的下落,我便想派人去汴州尋她,可是今兒才折了人手,又近秋收,只怕還得再等上一些時日。”
夕岚勸她說:“小娘子何必焦慮?那張副将既然受窦娘子所托找尋你的下落,他必然會先找人聯系窦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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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筠也知曉這個道理,但不能第一時間得到窦嬰的回信,心裏頭難免忐忑失落。
提及張棹歌,崔筠拿出對方遞給她擦血的帕子,說:“這方絲帕你替我燒了吧。”
夕岚當即明白了她的用意,接過它,略遲疑地問:“若張副将要拿回這帕子該如何是好?”
崔筠本不該收下這帕子,可這是“男子”強塞給她的,哪怕它的用料再好她都不能留,甚至不能洗幹淨了還回去。一旦被有心人看到利用,很容易成為她跟張棹歌私相授受的證據。
哪怕會得罪張棹歌,她也絕不能留下這樣的把柄在。
“便說不小心遺失了。”
夕岚照辦了。
片刻後,崔筠看夕岚忙裏忙外,便說:“怎麽還在我這兒?你與青溪一年也難見幾回,還不去團聚?”
夕岚在崔家為婢已有十五年,在崔筠剛會走路那會兒就已經在身邊相伴了。
五年前,崔母見夕岚年歲大了(其實只有十九歲),便做主将她許配給了剛滿二十的青溪。
只是夫妻倆剛成婚沒多久就遭遇戰亂,跟着主人家過了幾年颠沛流離的生活。
這兩年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夕岚在她身邊照料,青溪卻在昭平鄉打理別業,一年也就只有不到一個月的相聚時間。
崔筠不願做焦仲卿之母,叫他們夫妻孔雀東南飛。
夕岚順着她的意思去找青溪,不是為了和他溫存,而是向他打聽:“你此前知曉有賊人盤踞在魯陽關嗎?”
青溪領了安置傷亡仆役部曲及其家眷的任務,這會兒正忙着,聽到許久未見的妻子質疑,心中叫苦不疊,說:“我若是知曉,又怎麽會明知小娘子要來別業而不提前派人告知呢?小娘子若是有個差池,我們可都沒有活路。”
以為主子沒了,他們就可以恢複自由之身了?做夢呢。沒了小娘子,他們要麽會作為小娘子的遺産被崔家大房一脈給繼承了,要麽跟貨物一樣被崔家大房發賣掉。
不管是被繼承還是被發賣,都逃不過一個為奴為婢的下場。
跟着小娘子好歹還能受到重用,換了別的主人,還不一定被怎麽磋磨呢!
所以,青溪真不敢有叛主的念頭。
夕岚姑且信了他的話,也由此推斷那仆婦杜媪确實沒有借強盜的刀殺小娘子的意圖,但肯定存了盼着小娘子出意外的心思。
夕岚又對丈夫說:“杜媪備好禮送去給那縣鎮兵時,你找個機會跟着去。”
“為什麽?”
“打聽一下那些縣鎮兵是不是好相處的,順便問一下古鴉路的那夥賊人是否全剿了。”
青溪恍然大悟,忙不疊地應說他會看着辦的。
相較于兵荒馬亂勾心鬥角的崔家,縣鎮兵馬駐紮的城寨那兒就輕松歡快多了。
別看門口懸挂的二十幾具屍體有些滲人,對鎮兵來說,這些都是軍功,是他們讨要賞賜的籌碼。
魯山縣共有三百鎮兵,每一百名鎮兵由一名副将統領,副将是最低的軍職,上面有一位什将,什将之上則是鎮遏使,鎮遏使一般由刺史兼任……也就是說,縣令都調動不了這夥鎮兵。
寨中,張棹歌麾下的鎮兵繪聲繪色地朝另外兩營的鎮兵炫耀:“……我們在山中守了一日一夜,晌午過後才看到這夥賊人現身。但是不确定他們是普通的山民還是賊人,于是又多等了半日,結果……嘿,你們猜怎麽着?”
聽衆叫道:“別賣關子了。”
鎮兵嘿嘿一笑,繼續說:“結果他們還真的朝路過的行人下手了,由于可以确定這就是那夥賊人!”
另外兩營的鎮兵一臉豔羨:“聽說你們這次救的是崔家的女眷?一定能得很豐厚的獎賞吧!”
自從前淮西節度使李賊被殺,已經很久都沒有反賊在這邊搞事了,他們想立功也只能從強盜這邊下手,但哪有那麽多強盜給他們剿?
至于他們為什麽盼着打仗而不是祈求安穩度日?
——他們不是府兵,不打仗時沒有自己的田地可耕種,還常被拖欠糧饷。不打仗就沒立功的機會,也沒由頭讨獎賞。不打仗,怎麽養活一家老小?
比起打仗面對更加骁勇善戰、武備齊全的職業軍隊,剿匪顯然輕松又容易立功。
之前不是沒人報官說古鴉路上有強盜出沒,可等他們趕到就只剩商隊的屍骸,錢財、糧食等都被劫掠一空了。古鴉路兩旁是綿延數百裏的深山老林,不知賊寨在哪裏,盲目搜山只是白費力氣。
前日又有商隊被劫,什将就讓張棹歌領着手下去搜山,沒想到這夥強盜直接撞刀口上,這不是張棹歌運氣好是什麽?
鎮兵們準備晚上慶賀一番,發現他們的頭兒張棹歌不在,繞着營寨找了圈才發現人在公廨書房,正拿着毛筆一臉苦大仇深:“縣的繁體字怎麽寫來着?算了,簡單點,你妹在我這兒……怎麽感覺像在勒索?”
寫完信,正好看到手下正在探頭探腦,張棹歌将鬼畫符一般的信箋塞進竹筒中用蠟封好□□給他:“派人送去汴州窦家給窦娘子。”
鎮兵領着任務跑了,想起慶功的事又調頭回來:“大郎,晚上吃酒去?”
張棹歌說:“先不忙着慶功,等賞賜下來了,再尋一休沐日去吃。況且,兜裏沒錢,哪能吃盡興?”
鎮兵一聽,也是這個理,又說:“那玩葉子戲總行吧?先趁現在沒幾個錢過把瘾,等崔家那頭送謝禮來了,我才不至于連寄回家的錢都沒。”
“葉子戲”是紙牌游戲,并且跟後世的撲克牌一樣,常被賭徒用來賭博。
張棹歌一陣無語,擔心沒錢寄回家就不能不賭嗎?
——不賭是不可能的,軍中生活苦悶,不像後世好歹能看看電視,聽聽廣播,或逢年過節看個文藝彙演,或搞軍演。
這兒的兵多來自于底層老百姓,入伍前甚至都吃不飽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有夜盲症,晚上不能訓練,就只能找點事打發時間。
軍中不能狎妓,不能喝酒,但不禁葉子戲。
只是,單純的打牌沒意思,還是要加點籌碼才有動力,于是普通的休閑娛樂活動就變成了大型聚賭現場。
軍令是禁止賭錢的,但得看主将治軍是否嚴明。
可這世道……皇帝瘋狂攬錢,吏治腐敗,藩鎮割據,上行下效,哪裏還有李靖當年的治軍之風?
張棹歌的上峰、縣鎮什将都在賭,她只是一個在軍中混吃度日的混子,對這些事自然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看着鎮兵跑遠,張棹歌搖頭嘆息:“一群賭徒,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