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交鋒

第2章 交鋒

崔筠出身官宦之家,父親崔元樞是前汝州兵曹參軍。

四年前,淮西節度使李賊起兵造反,攻占汝州,崔父被叛軍所殺,年少的崔筠跟着母親匆忙逃往北邊,去汴州投奔舅父窦良。

然而叛軍勢如破竹,繼汝州失陷後,汴州也很快落入敵手。

窦良之女、崔筠的表姐窦嬰因美名在外,被李賊強納為妾。後汴州被朝廷收複,李賊敗退蔡州,還帶走了窦嬰。

姐妹倆這一別,便再也沒了對方的音訊。

眼下有人帶來表姐的好消息,崔筠自然激動得落淚。

她下意識接過絲帛擦淚,待聞到陌生的香味才想起這絲帛不是她的。

崔筠有些尴尬,擡頭觑視張棹歌,如此近距離觀察,才驚訝地發現這小将生得頗為白淨,面容清秀,唇紅齒白,說是小娘子也不為過。

想起北齊蘭陵王高長恭的“貌若婦人”,又因張棹歌身着皮甲,崔筠一時半會兒無法從對方的身體特征判斷雌雄。

似乎習慣了別人投過來探究性別的目光,張棹歌并不在意,指揮着縣鎮兵将賊人屍體帶回去懸挂在關口之上,以震懾想要效仿他們的人。

剿匪也是功勞一件,縣鎮兵們無不歡呼雀躍,将賊人屍首拴在馬後拖着離去,卷起陣陣塵煙。

張棹歌翻身上馬,又低頭看了眼崔筠,指着她的臉蛋,說:“臉上有血,沾水後擦一擦。”

崔筠這才明白對方給她絲帛的用意。

“多謝将軍,只是我——”崔筠不便收陌生人的絲帛,将要還回去,張棹歌打馬上前一些,擡了擡下巴:“不要叫我‘将軍’了,我只是一個副将。還有一段路,順道送你們出關吧。”

有縣鎮兵護送自然比帶着傷殘的仆役部曲趕路要安全,崔筠顧不得處理絲帛,便讓部曲将傷亡者擡上另外兩輛牛車,重新休整跟上縣鎮兵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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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張棹歌刻意放緩了騎行的速度,待與崔氏的牛車持平,問:“崔七娘怎麽不在汝州居住?”

崔筠微微詫異,對方怎麽會有此一問?

轉念一想,窦嬰托人尋她,必定會告知她的身世。她父親生前在汝州為官,家業也多在汝州,任誰都會以為她仍在汝州居住。

難怪窦嬰找不到她,定是沒料到她被接回了鄧州的祖宅。

崔筠說:“我在汝州沒有親故,大伯父将我接回了鄧州安置。”

張棹歌又問:“那你的阿耶阿娘怎麽葬在魯山縣?”

“先父是在這附近亡故的,便擇地而葬。母喪後,我讓他們合葬了。”

張棹歌頗為懊惱:“嗷,早知就托人在這魯山縣問一問了,難怪在州城那兒找了許久都沒打聽到什麽有用的消息。這就是燈下黑嗎?”

這聲俏皮又生動的嚎叫完全出乎崔筠的意料,也打破了她對這夥危險程度不亞于強盜的鎮兵的認知,崔筠握着袖中匕首的手微微松開了些。

出了魯陽關,張棹歌率領手下的一百縣鎮兵回城寨。

崔筠已經知曉了張棹歌的身份,并不着急從對方的口中打聽窦嬰的近況,別過後,便趕往魯山縣昭平鄉。

崔家在此有田産、山林,還有一處別業,是崔父生前便經營了多年的。

當初叛軍從旁邊取道去汝州城時,便到此處搜刮破壞了一番。這兩年間,別業經過多次修繕,修複了七成建築和園林,才不再顯得蕭條破敗。

別業外,一青年仆役領着兩個僮仆伫立遠眺,看到熟悉的牛車出現,青年仆役小跑着上前行禮:“小娘子一路辛苦了。”

崔筠再下車時,已經戴上了帷帽。

她顧不得那些繁文缛節,說:“找鄉縣裏的郎中來為傷者醫治,至于不幸身亡的人,好好安葬了,每人發三十石米、五端布(注1),另外安頓好他們的家人親眷。”

青年仆役看到死者,面有戚色,應道:“喏。”

崔筠進門摘了帷帽,有一中年仆婦迎面走出,看到她臉上的血跡,吓得止住了步伐,捂着嘴低呼了聲:“這是怎麽了?”

雙丫髻婢女朝煙見了仆婦就像找到了傾訴口,将她們今日遭遇了強盜一事告訴了仆婦。

仆婦的神色頓時微妙起來,瞧着似乎還有些遺憾。

婢女還以為看錯了,正要細看,仆婦的臉上已經堆起了笑容:“萬事大吉,七娘子平安就好。那群賊真是該殺,殺得好。”

崔筠反應平淡,像是還未緩過神,直接回了屋子,叫來婢女打水給她洗臉。

仆婦沖着她的背影露出了擠兌的神情。

崔筠洗了臉,又将沾了血的衣物換下來,原本懸挂的心總算是落下來,踏實了,冰涼的四肢也重新感受到了溫度。

正出神,外頭傳來喧鬧的聲音,她出門一看,是青年仆役和剛才的仆婦正在争吵。

青年仆役叫青溪,是崔家的家生子(注2),其父是崔父身邊的內知,崔父死時他也一起被殺。

崔筠重新回到昭平別業後,無人可用便将青溪提拔為管事的內知,讓他負責打理別業大小雜事。

而這仆婦是崔筠的大伯父崔元峰派來的。

崔父與崔元峰本是親兄弟,當初他們的三叔父沒有兒孫,作為幼子的崔父便被過繼了出去。

奈何崔父也沒有兒子,只有崔筠一個血脈。

崔父死後,崔母跟崔筠被困在汴州,家中的田地就被崔元峰接手了。

崔母病故後,崔筠帶着母親的遺體回汝州與亡父合葬。本打算在昭平別業為父母守孝三年,崔元峰以她孤身在外容易被欺負為由,将她接到鄧州。

待到崔筠及笄,她家的七頃良田超過半數被崔元峰家的部曲種着,她家的別業也被眼前的仆婦管着。美其名曰,擔憂那些田地沒人耕種會荒了,也擔心別業被人占了,所以先替她管着。

青溪與仆婦争吵是因為崔筠要撫恤死去的仆役部曲及其家眷,仆婦認為每人給三十石米和五端布太多了,應該縮減至十石米和三端布。

別業大部分田産都被仆婦當成了崔家大房崔元峰的私産,崔筠想用“崔元峰的私産”來補貼她的部曲,仆婦自然是不肯。

崔筠眼眸深邃,眼睛一閉一睜,斂去所有鋒芒,說:“那就這麽辦吧,剩餘的就從我的體己裏出。”

主人的妥協代表仆婦占據了上風,趾高氣揚地沖青溪丢去一個不屑的眼神。

青溪怒視。

崔筠又說:“杜媪,酬謝縣鎮兵的謝禮就從中饋裏出吧!畢竟大伯父常說視我如己出,他知道我被救的話,也會舉全族之力報答縣鎮兵的。”

仆婦臉色一僵,怎麽扯上縣鎮兵了?

若只是家中的仆役部曲,死了也就死了,根本不值得花錢去安置他們的家人。可縣鎮兵不一樣,他們說是官兵,但眼下這世道,官兵跟強盜有什麽區別?崔筠沒能送上謝禮大不了回鄧州去,他日縣鎮兵前來報複吃苦頭的可就是她杜媪了。

“要備多少禮?一萬錢可夠?”杜媪問。

崔筠歪了歪頭,一派天真:“那副将手下有百餘兵士,若每人只分得一百錢只怕他們會認為這是對他們的羞辱。”

随着府兵制被廢除,軍隊改為向老百姓募兵,士兵入伍的目的便純粹是錢財和口糧。錢少了,待遇不好了,都是有可能發生兵變的。

這不,五年前就因為有士兵在奉诏讨伐叛逆時,沒能得到賞賜,于是嘩變造反,吓得皇帝從長安出逃。

杜媪絲毫不敢用自己的小命去賭那群縣鎮兵的良知。

崔筠用無辜的口吻對她說:“如今杜媪掌着中饋,備禮和送禮的事就由杜媪親自去辦吧!”

這是要讓她去送死呀!杜媪吓得腿肚子直打顫。要是那群縣鎮兵貪得無厭,對她帶去的禮物不滿意,将她扣在營中怎麽辦?

杜媪想說些什麽,崔筠卻屏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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