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姊
第5章 阿姊
“你說張副将把錢糧送到鄭什将家裏去了?”
聽到消息時,崔筠正拜祭完亡父亡母。
在父母的墳前,她一身素雅寡淡的衣裳,頭上僅用一支木簪和一把梳篦挽着發髻,臉上也未曾塗抹胭脂水粉。
青溪答道:“是,那日随我去的部曲在田間看到了張副将手底下的鎮兵押着車經過,裝錢和粟米的麻袋上印的是崔氏的族徽。”
崔筠說:“他想得很周到。”
在全營鎮兵的眼皮子底下直接将錢糧送去給鄭什将,另外兩營的人見了指定要說什麽,鄭什将也不好意思收下。
直接送到鄭什将的家裏去,既顧全了鄭什将的面子,又不會叫另外兩營的人拿住把柄。
鄭什将想要退還,家裏人也不一定答應。
當然,若是遇到一個脾氣直的什将,這樣的手段是行不通的,但張棹歌既然敢這麽幹,必然是摸透了鄭什将的性子。
祭掃完回別業,半路便見婢女朝煙飛奔來報:“小娘子,快回去,窦、窦娘子來了!是張——”
原本還在路上慢悠悠欣賞秋景的崔筠腳下一頓,須臾,快走了幾步,又疾奔起來。
到別業門口,見伫立在門口的鎮兵,她一下子回過神,扶着車門的門楹輕喘調整呼吸。
朝煙追了上來,氣喘籲籲地将剩餘的話補全:“是張副将送來的。”
崔筠已經猜到。她從容地進門去,過了二門便在前堂看到了杜媪與一群嚴陣以待的奴仆。
未及進屋,一道倩影躍出,崔筠便被抱了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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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
聽到這熟悉的呼喚,崔筠沒忍住眼眶泛酸,又落了淚。
“阿姊。”她看着眼前年僅二十一歲,經歷卻坎坷波折的表姐窦嬰,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訴說。
一旁倚着門楹的張棹歌瞧着這大團圓的一幕,內心微微觸動:也不知道爸媽怎麽樣了,有沒有趁着還年輕趕緊生個二胎。早些年家裏拆遷的錢還沒有動過,回遷房有三套,商鋪也有六間,只要不賭博不創業不投資,養老是綽綽有餘的。
哎。誰能想到她年紀輕輕就這麽穿越了呢?
要不是那一場席卷了全省的水災,要不是半夜趕去轉移山區群衆,要不是那山體滑坡……
罷了,好歹還活着。
穿越的這半年時間裏,她都忍耐着不去想她失蹤後父母的反應,也不去思念雙親、友人,但思念之情如潮湧,也不知道哪天在什麽情況下就決了堤。
張棹歌不忍打斷姐妹溫情團聚,走了出去。
窦嬰把她叫住:“大郎。”
張棹歌回頭,說:“我回營寨,你有事讓人到那兒找我。”
崔筠松開表姐,又拭去臉上的淚,向張棹歌表達了謝意。
張棹歌離開後,崔筠不欲叫杜媪等人在旁邊盯着,便拉着窦嬰到更裏面的北堂去敘說舊事。
“阿姊這些年受苦了。”
窦嬰眉眼彎彎,打趣道:“你覺得我是滄桑了,還是被磋磨老了?”
崔筠忙說:“阿姊依舊光彩照人。”
她的表姐窦嬰年少時,其美貌便已經冠絕汴州,及笄後更是美得傾城。
當初李賊占領了汴州,聽說了窦嬰的絕色,就闖入窦家提出了納她為妾的要求。
窦家也是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當朝的窦宰相便是窦嬰的族祖父,以她的條件,嫁給皇親國戚都不輸門第,兒子比窦嬰還大幾歲的武夫李賊怎麽有臉讓窦嬰為妾?
但為了保全窦家上下,為了保護來窦家避難的姑母、表妹,十六歲的窦嬰便主動站了出來。
在她的庇護下,年十三,臉蛋剛長開的崔筠才避免成為被李賊賞賜給部下的玩物。
她的付出與恩情崔筠沒齒難忘,更不會有任何輕賤她的念頭。
窦嬰豁達地笑說:“我并未吃苦,所以不必憐憫我。”
盡管窦嬰的遭遇在世人看來是不幸的,但她本人卻并未将過往的苦難放在心上。這三年來容顏未改,心性也依舊是這麽豁達灑脫。
在她面前,崔筠自慚形穢。
窦嬰愛憐地摸了摸崔筠的腦袋,說:“當初我委身于李賊,本就抱着舍身取義誅滅李賊的心思,不全是為了你們而委曲求全,所以不必介懷。”
經窦嬰娓娓道來,崔筠才知道窦嬰當年想辦法取得李賊的信任後,以維系李賊跟牙門将陳仙的關系為由,跟陳仙的妻子窦氏結為姐妹。
窦嬰深知枕邊風的威力,便常給窦氏洗腦,多年經營,終于令陳仙有了歸降朝廷的心思。
陳仙收買了李賊身邊的醫官,借着看病的機會給李賊下毒。
今年四月初二,李賊毒發,其子封鎖了消息,窦嬰将密信放在點心裏給窦氏送去,陳仙便領着牙兵殺了李賊的妻兒,自領節度使之職。
不過僅三個月,李賊的親信吳誠便打着為李賊報仇的幌子殺了陳仙。
就算吳誠不清楚窦嬰在李賊被殺一事上起了什麽作用,但看到李賊的妻兒都被殺光,她卻被陳仙放了一馬,也能猜到她是跟陳仙是同夥。
“我當時不在陳宅,賊軍未能第一時間找到我,張大郎又趕在賊兵到來之前将我救走,我因此躲過一劫,可惜鏡顏……”
窦嬰黯然。鏡顏是她身邊的婢女,當初她被李賊納為妾時,鏡顏也跟在她的身邊。吳誠報複她時,鏡顏擔心她無法脫身,就換上她的衣服吸引前來殺她的賊軍注意,為張棹歌争取将她救走的時間。
“難怪阿姊這次過來身邊并無鏡顏相伴。”崔筠不由得為鏡顏感到惋惜,“那之後呢?”
“之後張大郎随陳仙的心腹牙将去東都洛陽投奔賈使,他将我送回汴州,我聽聞他要到汝州任鎮将,便托他幫忙打聽你的下落。”
聽到表姐言辭中對張棹歌的親近,崔筠醋意橫生。
窦嬰敏銳地發現了七娘的小表情,想起什麽,便寬解她說:“你可是知曉張大郎出身淮寧軍的事了?其實你誤會他了,他并非正規的淮寧軍出身。”
崔筠訝異,淮寧軍還分正規不正規?
“張大郎是關中人,關中鬧饑荒,三月的時候他跟着鄉裏逃荒到蔡州,然後遇到李賊招募兵馬。他投戎沒多久就碰上陳仙誅殺李賊自立之事,之後被選為陳仙的親兵,再後來的事你也能猜到。所以當年李賊領着淮寧軍破城、劫掠之時,他并未在其中。”
崔筠聞言,心中對張棹歌的那點芥蒂也沒了。
“不提他也不提我的事了。”窦嬰關心地問:“七娘這些年怎麽樣了?”
崔筠說:“當初阿姊被帶走,我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你傳遞書信回來,而阿娘受驚吓後,纏綿病榻許久,但藥石罔效,沒多久就去世了,我只好帶着阿娘的遺體回汝州。我在魯山縣找了許久才找到阿耶的墓,将他與阿娘合葬。之後我被大伯父給接到了鄧州……”
她也曾托大伯父崔元峰派人打聽窦嬰的消息,但蔡州是反賊的地盤,窦嬰又在李賊的後院,想要聯系上她并不容易。
後來先是李賊被殺,陳仙取而代之,吳誠又殺陳仙……到處兵荒馬亂,消息也有滞後性,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我時刻想給你傳信報平安,但我不能。”窦嬰嘆息,她當初作為一名侍妾,地位無法和正妻相比,行動也會受限,所以并沒有給她的家裏人傳遞任何消息。
正因如此,才讓李賊漸漸放下戒心。
哪怕陳仙殺了李賊,她也并未獲得真正的自由。
當然,這個中的辛酸便不必提了,免得讓崔筠更加難過。
恰巧崔筠也不想讓好好的重逢變成訴苦大會,只挑一些高興的事來說。
姐妹久別重逢,自是有許多話要訴說的,吃過晚膳,二人抵足而眠,徹夜交談直到雞鳴才睡去。
翌日,姐妹倆準備到附近的昭平湖游樂賞景。
剛出門,遇到一婦人跟杜媪在門口拉扯。杜媪叫來婢女将婦人拉開,婦人身旁的兩個幾歲小童見狀便上前撓杜媪及婢女,因身形瘦弱年紀小,被輕易地推倒在地。
看到這一幕,崔筠臉色微變。
夕岚上前喝止她們:“你們這是在幹什麽?在小娘子面前撕扯扭打,成何體統!”
婦人看到崔筠,忙坐到地上大哭,倆小童見狀也跟着嚎啕大哭。
杜媪被拉扯得衣冠不整,甚是丢臉,惱怒地上前去打婦人,被婢女攔了下來。
窦嬰見這仆婦絲毫沒有将七娘放在眼裏,偏過臉看了眼七娘的臉色,心中隐約明白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