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破局

第10章 破局

秋收後的收成暫時緩解了崔筠所面臨的餘糧減少的壓力,但秋稅征收在即,這又是一筆大額支出。

且天氣愈冷,冬天取暖的問題也亟待解決,她便将伐木燒炭增加進項的計劃提上來。

崔筠家擁有的山林面積不小,有兩座山頭,加起來近兩頃。

既是要增加進項,那燒炭的數量不能少,一畝林木大抵能燒出千餘斤木炭,能賣四千錢,伐十畝林木就足夠讓崔家上下熬過這個冬天了。

“小娘子。”青溪臉色鐵青地走進來,朝崔筠行禮。

崔筠問:“臉色恁的這般差?”

青溪有些羞愧,支吾片刻,認錯道:“小的無能。小娘子信任小的、看重小的,對小的委以重任——”

話未說完,崔筠打斷他:“勿要說那些無關緊要的,是伐木不順利嗎?”

青溪說:“小娘子料事如神。我們在伐木時遭到了鄉民的阻攔,那些鄉民聲稱崔家那些山林當初是被阿郎給、給巧取豪奪了去的。阿郎死後,那些山林就該歸還公家,崔家不得私占。”

世家豪紳确實經常會侵占山澤,崔家也是朱門大戶,崔父開始經營昭平別業時,崔筠正年幼,她未必清楚崔家的山林是怎麽來的。

窦嬰并沒有置喙,她也想看看崔筠會如何應對。

崔筠垂眸沉思片刻,淡定從容地吩咐他:“去将昭平別業早年間的收支歷找出來。”

“喏。”

待青溪将所有的收支歷都抱了過來,崔筠又吩咐他跟夕岚:“将阿耶生前購買樹苗、命人墾辟耕種荒閑山林的記錄調取出來,還有那些年遞交給裏正的手實、計帳總會記着那些山林的歸屬。”

窦嬰已經明白了崔筠的用意,眼神裏流露出對她的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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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敕令,若有人墾辟荒山為林,則為其所有,頭五年不予收稅,五年之後依例納稅。如果能在收支歷上面找到相關記錄,證實那片山林的确是崔父生前墾辟的,又在裏正那兒有交稅的記錄,那鄉民說崔家強占山林的立足點便不存在了。

沒兩日,崔筠便找齊了所有的計帳、文書,她親自前往伐木的現場坐鎮。

那群鄉民果然又出現阻攔了。

崔筠讓青溪亮出所有的文書,證實昔日這一帶的山險些被人伐禿了,崔父覺得可惜,為了別業有更好的景致,就買了樹苗将這兒重新栽滿了樹。

這片山林的确是崔家的。

鄉民見來硬的不行,就說這片林木被砍伐後,勢必會驚擾盤踞在山中的野獸,而靠砍柴為生的樵夫、靠打獵為生的獵戶,還有買不起炭只能拾柴生火取暖的鄉民就得前往深山老林中謀生,容易遭遇野獸侵害,希望崔筠能為了百姓的安危,勿要砍伐這片林子。

崔家這片山林多年沒人打理,附近的鄉民早就沒把崔家當一回事了,況且他們出來阻撓崔筠伐木,杜媪也未出面制止,可見崔筠勢弱,不足為懼。

崔筠思忖,這些鄉民哪有這個膽量跟她叫板?只怕是背後有靠山。

在這件事上,她跟鄉民沒多少利益沖突,是有人想借此機會來試探她的底線。

她第一個懷疑的對象是杜媪,但是很快就否了這個猜測。

杜媪或許在這件事上選擇了袖手旁觀,但她絕不可能指使這些鄉民這麽幹。

因為這片山林本來就是崔家的,杜媪将別業的一切資源都當成了大伯崔元峰的囊中之物,一旦崔筠丢失這片山林的所有權,崔元峰往後也無法再用合理的手段把山林一并據為己有。

杜媪先前打理別業之所以沒有碰這片山林,或許是因為她也無法确定這片山林為崔家所有。

那麽,崔筠想拿回這片山林,會讓誰的利益受損?

很快,崔筠心裏頭就多了幾個懷疑的對象。

能想到靠賣炭賺錢的除了她和賣炭翁,自然也少不了當地的豪紳大戶。

他們将魯山縣一帶的山林視為自家的後花園,常無視官府的禁令組織家仆伐木燒炭、燒制陶瓷。

對他們而言,魯山縣的資源本來就是這麽點,崔筠的加入會使得他們的資源減少。

那些田地因崔元峰派人來接手,他們沒法侵占便不說了,這片山林多年沒人打理,他們都快吞下去了,又怎麽舍得吐出來?

崔筠原本想找裏正來主持公道,現在看來,若背後之人當真是魯山縣的豪紳,裏正未必願意蹚這趟渾水。

她讓青溪去查,果真查出指使鄉民來鬧事的是魯山縣一個名為孟甲歲的豪紳。

孟甲歲的祖父是孟餘堂開山鼻祖孟诜的弟子,而孟诜又是孟子的第31世孫。

借着這重關系,孟甲歲的父祖在魯山縣經營數十載,占田三十餘頃、圈林十數頃,成為了盤踞在魯山縣的富族。

到了孟甲歲這一代,他已經不滿足于從一般的農事生産中獲利了。

他在附近建了窯場專門伐木燒炭、燒制陶瓷,還自信地表示,他的汝州窯會成為第七大青瓷窯——前六大青瓷窯分別在越州、鼎州、婺州、岳州、壽州及洪州。

一般的林木長成需要至少十年,哪怕是生長比較迅速的楊樹,也得幾年才能成材,而樹木生長的速度又遠遠低于燒炭、制瓷消耗木材的速度。

林木資源是越用越少,哪怕崔家的林子只有兩頃,孟甲歲也想吃下。

窦嬰問:“孟家仆從部曲是崔家的幾倍,七娘打算如何破局呢?”

崔筠道:“三策,一是讓人去找孟甲歲協商,只是這樣一來,對方必然認為我軟弱可欺,定會變本加厲。二是說服裏正,讓裏正替我們斡旋,有了裏正的介入,孟家往後行事想必也會忌憚一二。”

“最後一個辦法呢?”

崔筠沉默了,表情有些糾結,似乎這最後一個辦法讓她有些搖擺不定。

窦嬰笑說:“可以找張大郎幫忙。”

崔筠見表姐說穿了她心中的想法,不由得嘆了口氣,道:“張副将這個錦囊或許會好使,可讓他跟孟家對上,哪怕仗着兵勢占據了上風,孟家也會記恨他。”

能自己解決的麻煩,她盡量不動用張棹歌這張牌,人情都是幫一次就少一次的。

見崔筠心中自有考量,窦嬰便沒再置喙。

只是衆人僵持之時,林中忽然鑽出一道身影。

崔筠與那人的視線對上,發現居然還是熟人。

“這麽多人,好熱鬧啊!”張棹歌說。

她身上背着弓,左手拎着一只還在掙紮的兔子,右手提着一只已經斷了脖子的山雞。

“張副将這是……”崔筠看到她脫下甲胄換上圓領袍,只覺得這副打扮顯得愈發她陰柔了。

現場的氣氛讓張棹歌下意識找了個借口:“我在林子裏散步,發現一只兔子在跟一只山雞打架。你們說,都是生活在同一片林子的鄰居,為何就不能和睦相處呢?我決定調解它們的矛盾。奈何兔子把山雞的脖子給咬斷了,我只好把它們都帶出來,讓行兇者得到應有的懲罰,再予死者以安葬。”

衆人:“……”

把打獵說得這麽清新脫俗,你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窦嬰想憋住笑,但實在是憋不住,只好掩笑着扭過頭去。

崔筠覺得這張棹歌真是個妙人,別人聽了她這話還以為她是在胡謅,但仔細咀嚼這話就能發現她代指的是崔家與鄉民背後的孟家。

只是,誰是兔子,誰又是山雞?

窦嬰問:“大郎,你散步怎麽會走到七娘家的林子來?”

張棹歌佯裝詫異:“這是崔家的山林?有主的東西,我不能私占,還是物歸原主吧!”

她看了看手裏的兔子和山雞,頗有些舍不得地将它們交出去。

崔筠微微一笑,說:“沒關系,張副将之前不知道這是我崔家的山林,我不會追讨你在這之前從山中所得之物。”

她這話是在向孟家表态,她不在意他們之前從這片山林中獲取到的好處,只要往後勿要再動歪心,那麽大家就可以相安無事。

“你可以不要,我卻不能不給。”張棹歌說,“這樣吧,這只還活蹦亂跳的兔子就交給崔七娘處置吧,我去料理了這山雞的後事。”

衆人:“……”

你料理它的後事的方法是将它埋葬在你的肚子裏麽?

張棹歌将兔子塞到窦嬰的懷中就溜之大吉了。

這件事很快便傳到了孟甲歲的耳中,只是他并未将一個小小縣鎮副将放在眼裏。

崔筠也不指望孟家會因此而停止在背後使壞——孟家在此地經營了數十載,其族人目中無人,行事作風豪橫霸道,只有多方勢力施壓,方能令他們忌憚。

這麽想着,崔筠便讓人到裏正家遞拜帖,表示她知道裏正催收兩稅的工作施展艱難,願意率先交稅起表率作用。

許是被打動,裏正終于願意出面。

懾于裏正催收賦稅的手段,鄉民們都沒了閑心去阻攔崔家伐木。

至于孟家,他們想要好名聲,斷然不會親自出面。

沒了鄉民當馬前卒,崔家伐木燒炭的計劃便順當了許多。

看着遠處窯爐冒出來的煙,崔筠一直懸着的心終于可以落下。

不過,她的心底還有一絲困惑。

她對窦嬰說:“原以為要三請五請裏正才願意介入此事,不曾想,才請了一次就成了。”

窦嬰抱着已經洗幹淨了的灰毛野兔,她輕撫那柔軟順滑的兔毛,漫不經心地道:“七娘理應知曉裏正的選任條件。”

“裏正需得勳官六品以下,身家清白者充任。”

說完,崔筠醍醐灌頂,明白了什麽。

勳官需要立有軍功方能獲授,即裏正曾經從軍并立過軍功。而一旦有了戰事,裏正得再度上戰場,因此裏正與軍将的關系相比豪紳更為緊密。

崔筠嘆氣:“沒想到最終還是靠張副将才能解決此麻煩。”

窦嬰說:“此間規則便是如此,不是你借我的權,便是我仗你的勢,沒必要給自己設太高的道德底線。”

崔筠覺得有道理:“是我矯情了。”

窦嬰颔首,心想:“七娘已經長大,漸漸立起來,處理糾紛也游刃有餘,我可以放心地回汴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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