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好熱
第54章 好熱
風雨來得突然, 仿佛烏雲剛沉沉聚攏,大雨就滂沱砸下。
宿雨來不及躲避,被淋成了落湯雞。
她剛找到一個樹可以躲雨, 那雷聲又滾滾而來。
附近一個婦人看到,忙招呼她:“離開那兒, 快過來!”
雨幕将一切都模糊了, 宿雨看不清婦人的臉,她匆匆跑過去才發現是鄉裏的寡婦應四娘。
“這不是崔七娘子家的宿雨女使嗎?”應四娘也才認出她來,“出來替崔七娘子辦事嗎?”
宿雨抿唇, 又搖搖頭。
應四娘見她不願意開口, 又帶着行囊,便不再多問, 給她拿來擦頭發的巾帕。
宿雨說:“多謝收留,等雨停我便走。”
“不用着急,我那兩個小叔子不在家,只剩我與公婆和三個孩子。崔七娘子是好人,你就是要在這兒住上幾日也沒問題。”
宿雨有些恍惚,心裏也空落落的。
崔筠是好人,她不是。
她不該繼續占着崔家女使的身份所帶來的好處。
想到這裏, 她僅剩的尊嚴催促着她離開。
原本想問應四娘借把傘, 可看應四娘家條件也不寬裕,應該沒有傘……就算有也未必肯借,她又何必叫人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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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應四娘的孩子來告訴她,說是養蠶的屋裏漏水了, 應四娘匆匆跑去處理。
宿雨一個人待在人家的屋裏有些局促,幹脆也過去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将漏雨那塊區域的蠶架轉移, 又仔細檢查哪些蠶匾裏的蠶、桑葉被雨水打濕。
忙活下來,宿雨已經忘了要冒雨離開的決定。
應四娘的公婆留她下來吃早飯,她盛情難卻。
跟應四娘的孩子閑聊時,他們忽然說:“那這場雨是宿雨女使帶來的嗎?宿雨姐姐一來,就下雨了。”
應四娘敲他們的腦袋:“胡說,是先下的雨,宿雨女使才過來的。”
“那宿雨女使一定是在下雨天出生的吧?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月亮很大很圓,所以我阿耶給我取名大圓。”應四娘的長子說。
“我出生的時候是彎月,所以叫二牙!”
年僅四歲的小女兒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含義,只能迷茫地看着應四娘。
應四娘笑說:“這都是他們的乳名,這孩子叫三花,她出生時家裏的棗樹開了花。”
宿雨說:“我不知道我出生的那天有沒有下雨,不過娘子給我取名的那天下雨了。”
宿雨不是她的本名,是五歲那年,崔筠開始接觸詩詞,她很喜歡摩诘居士的詩,恰巧朝煙剛到崔家,崔筠便給她們都取了名字:
“桃紅複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往後你叫宿雨,你叫朝煙。”
“……”
風雨将停。
宿雨向應四娘辭行。
應四娘問:“女使要去何處?”
宿雨搖頭,最終還是決定坦誠相告:“我已經不是崔七娘的女使了。我做錯事被逐出了別業。我要去哪裏,哪裏又是我的容身之處,我也不知道。”
向來搜集八卦十分有一手的應四娘震驚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宿雨離開沒多久,應四娘便追上了她,說:“你若暫時沒有去處,可以先留在我家。不過我也不白留你。我的兩個小叔子不在家,家裏和田裏的事不少,又得養蠶織布,你得幫我的忙。”
無緣無故的善意和不求回報的示好,往往背後充斥着更大的利益需求。
好在應四娘列出收留她的條件和要求,宿雨思忖片刻,應了下來。
應四娘的公婆疑惑宿雨怎麽不在昭平別業待着,被應四娘以崔筠讓宿雨來向她讨教如何養蠶的借口給忽悠了過去。
三天後,應四娘的小叔子回來了。
家裏多了個陌生的妙齡少女,兩個還未成家的男子立馬心猿意馬,頻頻在宿雨面前搔首弄姿。
應四娘的公婆也有意撮合宿雨跟自己的次子。
宿雨無奈之下只好再次提出告辭。
這回應四娘沒有挽留。
宿雨這次離開就真的想不到還能去哪兒了。
崔铎那邊她是不可能去的,因為她對崔铎的價值是監視崔筠,一旦失去這個價值,以崔铎的為人必定會将她棄之如履。
再者,她曾經是受崔铎威逼利誘才背叛崔筠的,如今主動去投靠他,那不是純粹惡心崔筠嗎?跟背刺崔筠又有什麽區別?
這些日子裏,她跟崔筠過去十幾年相伴的點點滴滴都浮上心頭。
雖然她也曾不忿,為什麽同樣的年紀,崔筠是主子而她只是伺候崔筠的婢女?
可對比別的奴婢以及在底層苦苦掙紮、面對鐵騎一樣只能淪為魚肉的老百姓,她發現自己比他們還要幸運一些。
她遇到了一個脾氣很好的小主人,那些被動辄打罵的事情沒有發生在她的身上,她還因為給崔筠陪讀而獲得了很多出身貧寒的男子都沒有的讀書識字的機會。
在鄉裏晃悠許久,連昭平鄉都沒能走出去的宿雨最終還是回到了昭平別業。
她決定争取留下來,哪怕崔筠不原諒她,不再當她是近婢、心腹,她也想再幫崔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連措辭都想好了——崔铎忽然得不到她這兒傳去的消息,又知道她被趕走,必定知道她已經暴露。往後崔铎只會更加提防崔筠。與其處處被動,還不如掌握主動權。通過她,崔铎知道的都是崔筠讓他知道的。
宿雨見到夕岚,話還沒說出來,夕岚便蹙着眉頭說:“你舍得回來了?”
宿雨的腦子像是被砸了一下,暈暈的,也空了一瞬。
旋即,夕岚的臉色有所緩和:“才幾日不見,腦子便遲鈍了?是那日淋雨,腦子裏進了水?”
雖然夕岚的話很難聽,也很紮心,可也向宿雨透露了一個信息——崔筠一直都在關注她的去向,并不是真的對她不聞不問。
或許應四娘會提出收留她,也是崔筠的安排。
仔細一想,青溪雖然将她抓了個現行,又将她關在張棹歌的私庫裏,卻沒有聲張。
每天來送飯食的人也是青溪,不曾經第三個人的手。
崔筠審問她的時候,身邊只跟着青溪與夕岚夫妻。
夕岚将她趕出昭平別業的時辰,也挑的天灰蒙蒙亮,還未有什麽人出來活動的大清晨。
乃至她在應四娘家待着的那幾天,鄉裏人也只當她是被崔筠派出來學習養蠶的。
崔筠為她的回來鋪了後路——倘若當初崔筠是大張旗鼓地處罰她,讓其餘仆役知道背叛的下場,縱使崔筠舍不得她,也不能再允許她回來。因為這無疑是告訴別的仆役,哪怕背叛了主子也不會受到嚴懲,往後生出二心的人會越來越多。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背叛,自然也不會去試探背叛的底線。
被趕走時沒有流出來的眼淚,頃刻間如泉水般湧出。
半個時辰後,崔筠見到了眼睛紅腫的宿雨。
宿雨真情實感地悔過:“娘子,是婢子辜負了你的信任,對不住你。”
崔筠冷酷地說:“我雖然允許你回來,但我們過去的那十八載情誼都已經随着你的出賣與背叛而終結了,你懂嗎?”
這是在告訴宿雨,她的免死鐵券已經用掉了。
“婢子……明白。”
“從今往後,你只要再出賣我半次,就不再是将你驅逐出去這麽簡單了。即便如此,你還想留下來嗎?”
宿雨又哭又笑:“餘生願為娘子驅策。”
裂痕已經存在,再怎麽樣也無法修補,宿雨能做的只有不再讓這道裂痕擴大。
她坦然地接受了崔筠讓她更換住處的安排,文書的工作也重新回到了夕岚的手上。她依舊負責鄧州那邊的磨坊和菜園子,順便充當給崔铎假情報、反向崔铎套取情報的反間者。
林長風這些日子跟着故林一直待在外面,并不清楚昭平別業發生的事。
待他“學有所成”才暗中聯系宿雨,帶着宿雨的假情報回了鄧州。
朝煙也不清楚內情,只能察覺到崔筠跟宿雨之間的氣氛怪怪的。
但看張棹歌每天依舊那麽悠哉,不像是發生過什麽事的樣子,——崔筠若有難事,張棹歌這個贅婿絕對不會悠閑。——就沒再多心。
況且她一個當奴婢的,真發生什麽事也幫不上忙,瞎操心什麽呢?
唯一讓她稍微操心的大概就是崔筠跟張棹歌的感情狀況。
怎麽就一點兒進展都沒有呢?
這麽熱的天,每天收拾一張床就已經汗流浃背了,她得收拾兩張床!
身體累心也好累。
其實她要收拾的并非床褥,畢竟三伏天裏,多蓋一塊布都是對這個酷暑的不尊重,只因天氣炎熱也代表着蚊蟲的活躍,哪怕每晚都會提前熏艾草,後半夜也總會有一堆蚊子飛進來。
——要不是張棹歌的氈帳不透氣,她都想給搬到屋內來了。
為此,崔筠讓朝煙多準備了一頂紗帳,每晚給張棹歌睡覺的榻挂上,第二天再撤下來。
朝煙真的非常想問:你們就不能睡一塊兒嗎?
張棹歌無意中聽到她的嘀咕,給出分床睡的理由:“這麽熱的天睡一塊兒,是想熱死誰呢?”
在她那個有風扇沒空調的童年裏,她都是睡在父母的中間,床的左右各一臺風扇,父母完美地把風扇吹過來的風給擋住了,熱得她半夜從床中間爬到床頭又滾到床尾。
打那以後,才四歲大,因怕鬼不敢一個人睡覺的她愣是勇敢地宣布她長大了,要一個人睡覺,并成功獨占了一臺風扇。
現在,要空調沒有,風扇也沒。
冰塊倒是有,但它帶來的降溫效果不明顯。尤其是在張棹歌發現崔筠把衣物褪去,上身只留一件诃子剛好将胸口遮住,下邊穿着小衣(貼身短褲),以如此清涼的打扮睡覺後,她感覺屋內的氣溫好似突破了40℃。
她承認,她下賤,她饞崔筠的身子。
為了不在睡夢中做出什麽醜态,張棹歌頂着崔筠不理解的目光堅持分床睡。
又是一個給張棹歌挂紗帳的夜晚,朝煙看着圍在冰鑒旁邊納涼的崔筠和張棹歌,吐槽說:“娘子、阿郎,你們這樣下去,便是天天誦《觀世音經》天天往觀音禪寺跑也沒用吧?”
崔筠:“……”
那是她為了留宿在雲月館找的借口,還真信了她們是去求子的啊?
張棹歌:“……”
就算她倆天天睡一張床,觀世音菩薩也會表示愛莫能助呢。
二人對視了一眼,皆從彼此的眼裏看到了未能說出口之言。
崔筠:繼續分床睡?這麽下去,朝煙遲早會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該服楮實子了。
張棹歌:……
最終,張棹歌開了口:“咳,朝煙,今晚就不用忙活了,你先去休息吧。”
朝煙一臉驚喜,生怕她們改變主意,立馬撤了。
光人撤不夠,她把紗帳也撤走了:你們最好是真的同床,別自己偷偷挂紗帳。
張棹歌沒想到朝煙居然會看穿她的算盤,心裏嘀咕:要不今晚忍一忍,被蚊子叮醒了就起來噴花露水。
哦不對,花露水快用完了,目前簽到的物品裏暫時沒開出新的來,剩下一點她準備哪天跟崔筠外出,或者應急用。
她踟蹰着要怎麽跟崔筠說自己想爬床,啊不是,想打消朝煙的疑慮,忽見崔筠望過來,眸光熠熠,又善解人意:“棹歌怕熱,那就睡外側吧,近着冰鑒會比較涼快。”
“那你呢?”張棹歌問。
“我沒那麽怕熱,不打緊。”
見張棹歌沒有異議,崔筠便去寬衣準備睡覺。
脫下衣衫上了床,崔筠看到張棹歌有些僵直的背影,問:“棹歌何時對冰鑒如此感興趣了?”
張棹歌轉頭看她。
油燈的光從不遠處照過來,額上沁着一層薄汗的崔筠只穿着诃子與小衣,手上團扇輕搖,張棹歌的心就跟那紗帳一樣,被輕風拂動。
過去将幾盞油燈的燈芯剪掉,屋內瞬間陷入昏暗。
崔筠借着朦胧月色,看到張棹歌在寬衣。
她不知怎的,臉頰滾燙起來,如同她心口的溫度。
張棹歌穿着T恤和短褲上床,倆人各自躺下後,中間仿佛隔着一條楚河漢界。
突如其來的夜風,撥弄響了屋檐下挂着的占風铎。
這個占風铎是崔筠不小心摔碎了孟甲歲送的瓷器後,張棹歌用瓷片做的,因此發出來的聲響十分清涼脆響,一下子就驅散了夏夜帶來的悶熱。
也讓張棹歌的靈臺清明了許多,不再想東想西。
她問:“宿雨主動回來,你其實是高興的吧?畢竟你說過宿雨的心不在這裏的話,你留她也沒用,既然她主動回來,說明她的心還是在這裏的,你自然就有理由留下她了。”
崔筠說:“我只是擔心二哥那邊察覺到異常。而且我跟她說的話都是認真的,不管她是出于什麽原因才背叛我的,背叛了就是背叛了,那十八年的情誼就此了斷。”
她頓了下,不知不覺變得有點在意張棹歌對自己的看法:“棹歌會覺得我絕情嗎?”
“你的處理方法很理智,但又有人情味。不鐵石心腸,也不過分仁慈。”張棹歌說,“而且,我不在意你做的是對是錯,只要你的心情不受影響,或者能從悲傷憤怒的負面情緒裏走出來就行。”
“棹歌若是有孩子,必定會把孩子給嬌寵壞的吧?”
張棹歌心想:崔筠這是已經開始考慮孩子的教育問題了?果然,她是想要一個孩子的。
或許等崔筠靠着造紙術與印刷術在汝州站穩腳跟,又有了跟崔家叫板和對抗的能力,她們和離的那一天也就到來了。
崔筠發現張棹歌面對自己的試探并無反應,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她很難想象張棹歌嫁人生子後教養孩子的畫面,但總不能因為一己之私就阻攔張棹歌走想走的路。
可是好不甘啊!
想到這裏,她郁悶地大力搖起團扇。
張棹歌回過神,問:“是不是裏邊太熱了,你不習慣,要不還是睡外邊來?”
“……沒有。”崔筠放下團扇。
搖這麽久,手臂好累。
“那我幫你搖扇。我現在還沒有睡意,等你睡着了我再睡。”張棹歌伸手去摸崔筠的團扇,不出意料摸到了她的手。
崔筠忽然朝張棹歌這邊翻了個身側躺着,她們中間的楚河漢界立馬随着這個動作而消失。
下一秒,張棹歌的T恤被崔筠輕輕拽住研究起來:“棹歌穿的衣衫真特別,像圓領袍又找不到襟鈕和開襟處,袖子也是短的。”
張棹歌早就想好措辭:“我特意叫人縫制的,不用襟鈕,直接一套就穿上。”
崔筠又問:“棹歌如此怕熱,為何還要穿這麽多睡覺呢?若我沒記錯,棹歌裏面還有一件诃子吧?”
張棹歌:“……”
再脫就剩一件裹胸了!
突然,她的身子一僵。
腦中警鈴大作:等一下,研究T恤就好了,為什麽突然研究到那裏去了啊?!
“瞧,棹歌的汗都将诃子沾濕了。”崔筠的話音在張棹歌的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