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交鋒
第82章 交鋒
崔筠回到鄧州祖宅, 本打算先去拜訪三伯父崔元陟,但沒想到崔铎已經按捺不住,先找上了她。
他滿口都是崔氏, 一邊提醒她別忘記自己的身份,如果沒了這層身份和門第, 她在昭平鄉什麽都不是;另一邊則想用過去的情分, 試圖勾起她的親近之意。
但這有可能嗎?
早在他們試圖侵占三房留下來的家産并左右她的終身大事時,她跟他們就已經撕破臉了。如今他們還能維系往來關系的原因僅是他們都出身博陵崔氏,是同出一脈的子弟。
而崔铎想要利用的也正是崔氏的這層身份。
崔筠心中冷笑, 崔铎說這麽多冠冕堂皇為崔氏的話, 實則目的只有一個——想以大房的身份拿捏她。
說到底他和崔元峰并不是全心全意為崔氏,他們父子想要的只不過是能一直牢牢地掌控住整個崔氏家族的權柄罷了。倘若他們真心為崔氏, 就不會提前跑來暗示她把造紙印刷的技術拿出來,而該是直接當着衆多族人的面聯手施壓。
畢竟造紙印刷的利潤如此大,由族裏瓜分的話,崔元峰能拿到的就不多了。
崔筠不清楚崔铎哪兒來的底氣認為她會如他所願,但她這次回來也不準備打沒有準備的仗。
崔筠淡淡一笑,敷衍地說:“二哥有所不知,這造紙、刊刻的方法都是大郎拿出來的, 底下的人也是她帶出來的, 就算我想拿出這些技藝來,也有心無力。”
崔铎如何不知她這話極有水分?
可崔筠要是輕易應下,他反倒懷疑她是不是又挖了什麽坑。
他說:“是他帶出來的不假,可也是崔家的奴婢,命都拿捏在你的手上, 你想從他們的口中撬出造紙刊刻的技術,那是輕而易舉的。”
見崔筠又要推诿, 他再度堵她的話頭,說:“你也不用以張棹歌為借口,他不過是崔家三房的贅婿,三房上下都是聽你號令的,只要你想,他能不配合,敢不配合?”
崔筠見狀,也不再虛與委蛇,冷笑說:“二哥上嘴片碰下嘴唇,就想讓我交出造紙坊或造紙刊刻的技藝,當真覺得我沒有脾氣?技藝雖是大郎拿出來的,但在真正造出紙之前,我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還動用了許多人情。敢情二哥以為這些紙都是從天上飛到我手裏的,輕易地就讓我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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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铎厚顏無恥地說:“你的付出是為了崔家!再說,族裏必然會補償你的。”
在他看來,能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呢?那些材料與人力,他算十萬錢給崔筠也是綽綽有餘的了!
他絲毫沒想過知識和故林等人不斷鑽研、試錯後總結的經驗是無價之寶。
崔筠似笑非笑地說:“這些技藝十萬錢就能獲得,二哥為何不去找別的造紙坊?”
人人都知道紙張的價格貴,都知道造紙是暴利行業,可為何造紙坊沒有開得遍地都是?
自然是造紙的工藝複雜,很難流傳到外面去。很多小作坊能造出紙來,但造出來的都是質量奇差的生紙,只能用于祭祀和雜用,因為他們只能把這些造紙技藝學個皮毛,所以根本不知道這十幾二十道工藝裏,也是有很多門道的。
二則是造紙工藝的不成熟導致成本趨高。張棹歌拿出來的技藝是經過了數千年不斷改進後的成果,能壓縮成本的同時,又掌握着關鍵的工藝技術,不容易被人效仿。要不是這樣,崔筠也不會輕易地去開造紙坊。
三是原材料的限制,導致很多地方都無法大規模發展造紙業。
這第三點自然對鄧州、汝州的影響不大。因為現如今仍流行着麻紙,所以很多種了苎麻的地區都能得到這種原材料。
但北邊造紙作坊的數量依舊不及江南——朝廷的許多用紙都是江南那邊呈上來的貢紙。——可見關鍵還是在于造紙工藝的保密性和成本。
讓崔家花十萬錢去長安、江南的造紙作坊買那邊的造紙技藝,買得到嗎?
崔元峰和崔铎都清楚買不到,所以他們才想從崔筠這兒下手。
他們輕飄飄地就把造紙術這個關鍵的成本隐去,說白了就是想白嫖這些技藝。
崔铎早已做好崔筠不會輕易答應的心理準備,因此他說:“阿耶打算同意将六郎過繼給六叔父承祧三房。”
崔筠眼神一冷。
他們這是裝都不打算裝了麽?
一旦讓崔鈞承祧三房,他雖然得不到崔筠父祖留下的家業田産,卻算是三房的繼承人,可以三房的名義行事。
屆時他再以崔筠是出嫁女為由,将她排擠出崔家,崔筠的身份所能帶來的價值便會大打折扣,縱使她腰纏萬貫也很容易成為別人眼裏的肥羊。
當然,這是在崔筠沒有足夠的力量與之抗衡的前提下,才有可能發生。
崔筠如今在汝州有錢有勢,還得民心,即便不依靠博陵崔氏之名,影響也不大。
“我不同意。”崔筠說。
“你不同意也沒用,除非你能讓大家看到你對崔氏一族的價值。要麽你把這些技藝交給我,往後我們還是一家人。”崔铎自信滿滿地說,“你再考慮一晚,明天給我答複。”
他走的時候看到了宿雨,旋即回頭沖崔筠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來:“七娘的女使調|教得不錯,幫了我不少忙。”
宿雨心中一緊。
雖說娘子已經原諒了她,但她曾經背叛的事實依舊存在,娘子心中也生出了裂縫。眼下不會懷疑她,可擋不住別人天天重提此事,久而久之,娘子心中的裂縫必然會擴大加深,到那時,她無論做什麽都無法再得到信任。
殺人誅心,崔铎真狠!
崔筠淡笑說:“她幫了二哥這麽大的忙,二哥怎麽一點謝意都沒有?”
崔铎:“……”
他擺明了是激怒崔筠,順便離間主仆二人,沒想到崔筠這麽能忍。
“這次來得匆忙,下次再帶謝禮。”
他走後,宿雨面色煞白地來到崔筠面前,垂着頭,心裏也惴惴不安:“娘子……”
“你如果因他的話而動搖退縮,那就如他所願了。”崔筠說。
宿雨聽明白了,心下一松,面上不由得露出一絲喜色:“喏!”
崔筠又把崔铎這次過來的目的告訴了宿雨,并詢問:“以你對他的了解,你怎麽看?”
宿雨思索了會兒,說:“二郎君如此硬氣,想必是有充足的把握,令娘子無法拒絕他的提議。”
鄧州崔家無法把手伸到汝州去,因此壓根奈何不得在汝州經營産業的崔筠。
除非崔铎有把握鏟除崔筠的靠山,讓她變得有錢而無勢。
崔筠的“勢”無非是舅家、父親的故交以及張棹歌背後的曹王。窦家在汴州,窦嬰也在長安,對汝州的影響有限,崔父那些故交更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淡下來。
所以,只有張棹歌背後的勢力仍在,就不會有人能動崔筠。
但曹王可不是崔家能鏟除了,因此崔铎就算想鏟除張棹歌的勢力,也只會從“讓張棹歌的靠山不再是她的靠山”方面下手。
崔元峰的長子崔鎮在襄州谷城當官,而韋家和王家的根基俱在襄州,他們有的是機會制造機會在曹王面前說張棹歌的壞話,從而令曹王厭棄張棹歌。
曹王不再為張棹歌撐腰,李惠登必然不會再用張棹歌,就算杜秉骞是他手下的大将,手也伸不到鄧州和汝州這邊來。
汝州的武将無需再看在曹王的臉面上給予張棹歌關照,崔筠可不就成為無權無勢的普通富戶了麽!
“他們想動大郎?妄想。”崔筠面色一寒,讓宿雨湊到耳邊交代了些事。
——
半個月前,襄州城,使院。
曹王及幾個縣官站在一架曲轅犁前指指點點。
“這就是能節省人力的曲轅犁?”曹王問。
谷城縣令恭敬地回答:“正是,下官已命人試用,果然一個人就能操控,而且地翻得比以前深、快,大大地提高了耕地的效率。”
曹王高興地說:“嗯,不錯,你們餘下幾縣也都學一學,盡快讓百姓都用上這麽好的耕犁。”
他又轉頭看谷城縣令,“這是一大功績。”
谷城縣令一喜,但穩住了心神,說:“下官不敢貪功,這是新任主簿的功勞。”
谷城縣新任主簿正是崔鎮。
縣令在曹王面前提了崔鎮一嘴,讓崔鎮也入了曹王的眼。
陸判官神色古怪地問:“這是崔主簿想出來的嗎?”
谷城縣令眼睛滴溜一轉,說:“這……下官不知。下官只知,改進此耕犁的人必定是抱着造福蒼生的信念,因此不管是誰改良了這耕犁,對朝廷和百姓有益就足夠了。”
曹王點點頭,顯然也不在意那只“下蛋的母雞”。
待人散去,陸判官才對曹王說:“使君,下官聽聞隋州半年前開始用這曲轅犁了。”
曹王一頓,似乎想明白了陸判官這是在上眼藥,免得谷城縣令和崔鎮把功勞攬他們的身上去。
不過谷城縣令已經否認了這曲轅犁是崔鎮想出來的,并沒有因冒領功勞而敗壞曹王的好感。
但這番折騰下來,曹王已經不在意是誰最先改良曲轅犁的了,他說:“既然隋州也用上了,那就在山南道各州縣推廣開來吧!”
陸判官不想徹底得罪谷城縣令他們,因此沒再置喙。
數日後,崔鎮到州府辦事遇到了曹王。
二人交談之時,崔鎮主動說明曲轅犁是他的“妹婿”張棹歌最先改良的。
曹王對張棹歌的印象深刻,因為他每到冬天就組織底下的将士畋獵及進山特訓,那些牙兵的山地作戰能力明顯提高。
要知道山南道與淮西隔着的就是各種山嶺,之前淮西以這些山嶺為勢設栅,朝廷正是在這些地方吃了虧,才沒能一舉收複淮西之地。
待他手下的牙兵山地作戰能力提高,收複淮西指日可待。
崔鎮再度提及張棹歌,曹王就想将人召回軍中了。
但崔鎮的目的在此嗎?
他怎麽可能會讓張棹歌繼續得到曹王的青睐!
于是他明褒暗貶地說張棹歌真不愧是軍将出身的,保密意識就是強,她改良了曲轅犁後,要求底下的人保密,嚴禁曲轅犁外傳,連他父親崔元峰這位大伯父的面子都不給。
曹王蹙眉:“他行事當真如此桀骜狂妄?”
崔鎮忙說:“使君勿怪,他是下官的妹婿,因此下官及家父對他難免會嚴格一些。再說,他是使君保的媒,為人品行必定不會太差,只是年輕了些。”
尋常人一聽他這些話,必定會認為張棹歌仗着有曹王撐腰,連長輩都不放在眼裏,崔元峰只不過是對“他”的要求嚴格一些罷了,“他”便忤逆家長。且“他”自私自利,改良了曲轅犁後卻不肯拿出來造福百姓。
曹王琢磨,難道張棹歌真的是因為山高皇帝遠才不想回到軍帳為将的?
難道他當初看到的張棹歌都是“他”僞裝出來的?
還是說“他”因為有自己撐腰,所以行事逐漸張揚起來?
崔鎮走後,曹王把陸判官喊來,詢問他當初在保媒時,發生的事,包括張棹歌是不是真的不把崔元峰放在眼裏。
崔鎮來的時候,陸判官剛好不在,因此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他回來的時候聽說崔鎮來過,自然猜得到必然是崔鎮在曹王面前說張棹歌的壞話了,否則曹王不會好端端地提到張棹歌。
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可他若不幫張棹歌說上一兩句好話,當初拿張棹歌的東西未免太虧心了。
他把當初自己看見的事說了,又隐去一些張棹歌與王賀騁、韋兆争執的瑣碎之事,最後說了句個人的感官:“我看那張押衙是真心求娶崔七娘的。”
想到崔筠前陣子也給他送了些東西來,他幹脆連崔筠的好話一并說了,包括她的出身、經歷,還有她孤身回到昭平鄉尋找亡父的墳冢為此吃了不少苦頭。
後來又在父母安葬之處結廬守墓,要不是崔元峰把她接回鄧州,她只怕都不願意離開父母。
而且她堅持為父母守孝守滿三載,要不是曹王保媒,她可能還會繼續守下去。
“孝心可嘉呀!”同為孝子的曹王感同身受,對崔筠的感官一下子好了許多,甚至還超過了張棹歌。
曹王忽然想到,自己可能對張棹歌也有誤解,于是去信隋州刺史李惠登,詢問隋州的曲轅犁是從那兒得到的改良方法。
沒多久,李惠登手下的佐官來報,表示這是張棹歌拿來給李惠登的,說有了改良版的曲轅犁,就能減輕農戶的負擔,而且這樣輕便的曲轅犁最合适山地多的隋州。
李惠登之所以沒有立馬上報給曹王是因為他想低調,否則被毗鄰隋州的淮西學了去,那虧得還是朝廷這邊。
曹王心想,他果然誤會張棹歌了,對方改良曲轅犁後,還未在鄉裏推廣便先拿給李惠登,目的自然是希望隋州能發展起來,以便朝廷有朝一日能收複淮西。
至于張棹歌為什麽沒有拿給他反而先拿給李惠登?自然是因為張棹歌無法輕易見到他。
曹王慢慢回過味來,嘆氣:“看來崔家還是瞧不起張棹歌的。”
可惜張棹歌不肯到他麾下來做事,否則崔家哪有機會在他面前搬弄是非?
以為政績到手的谷城縣令與崔鎮等人突然得到刺史府發出的文書,命令他們推廣曲轅犁的時候必須低調,不能把曲轅犁的改良方法傳到淮西那邊去。
原本還想大張旗鼓地宣傳,好提高名聲的他們頓時感到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