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皇帝的旨意當然沒有這麽說。
事實上,皇帝雖然派兆惠領兵進剿,但是點到為止也是打,窮追不舍也是打,顯而易見的是,兆惠的打法已經不僅僅是前者了。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道理雖然如此,但如果真抱着這樣的想法,在哪朝哪代,無疑是準備自取滅亡。
兆惠自然對此一清二楚。因此,他在彙報時特意将寒提為出逃之寒歧通風報信等事,事無巨細地進行說明。
——至于寒歧與他們交手後出逃事件始末,他早已經繕折奏明,折子已經飛馬送遞京城去也,如今只不過是再提一提。
而後,他才提到自己緊急處置了寒提,先斬後奏,讓手下侍衛帶兵,殺入寒提老巢,将其給寒歧通風報信的事實審問清楚後拘禁,順便為自己先斬後奏的事情請罪。
兆惠寫完這篇奏折時,長舒了口氣。
說起來,皇帝對于前線戰事總是持一種薛定谔的關注。你說他不關注吧,他還知道偶爾來幾道谕旨問問情況;你說他關注吧,又不像上輩子那樣沒事下幾道谕旨,指點指點,順便PUA下自己,自己還沒進軍喀什噶爾,他也完全不着急。
兆惠覺得自己應該是被PUA瘋了。
當然,有一點倒是和前世一樣沒什麽變化——前線依舊是缺糧、缺馬。
能不能不要在這種地方一模一樣啊!
領導突然變得話少,對現在的局勢到底有沒有利,他暫時看不出來;自己會不會因此而變成前朝倒黴将軍之一,也不知道。兆惠轉頭看向輿圖:抛開那些未知不談,接下來,該繼續收拾寒歧了。
兆惠也不是一直緊盯着寒提,事實上,他從未忘記過前去接管寒歧所據城池的隊伍。
按照原本的計劃,如果一切順利,安撫寒提後,他們就要立刻去着手處理寒歧。然而寒歧一跑,他們就不得不抽出手來處理了阿提,穩住大後方再前進。
他閉眸,将先前送去的奏折內容想了一遍:
“……預備派遣侍衛明瑞、愛隆阿帶隊,侍衛傅靈安副之。領兩千兵丁,攜帶行文。如寒歧已入巴達克山國,則行文通知巴達克山國之首領,令其于巴達克山境內搜捕寒歧。同時檄令浩罕、安集延諸地,如遇有寒歧來投,務必擒獻往送。有包庇逃犯之舉,一旦查實,則我□□大軍定要親抵其境,讨要逃犯。另,奴才隊內先行索倫兵丁兩千名,察哈爾兵丁兩千名,其餘陸續到達之綠旗兵丁五千名,共計九千名。待接管寒歧所據城池後,先行在彼整頓隊伍,待後續糧草、馬匹陸續運到後,續行進發巴達克山,搜捕寒歧。”
……
當兆惠關于寒歧的先頭奏折被加緊送到京城時,皇帝還在召小舅子傅恒議事。
“兆惠在寒部遣人發來了最新的奏報。”皇帝讓人将折子遞給傅恒,“你也讀一讀吧。”
傅恒謝過皇帝的恩典,在一旁細細看了起來。
“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皇帝最近正值多事之秋,沒少煩心。前線兆惠那邊還在打仗,又要糧又要馬,錢像不值錢似的燒;皇帝自己這邊後宮還三天兩頭有點事,不想兆惠此次迅奏膚功,即使沒有到完全平定寒部的地步,也已經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兆惠這次幹得好啊。”皇帝起身踱步,神情愉悅,“朕料想到他能平定寒部,卻不想來得這麽快,還以鐵腕手段,将寒提等人招撫。看看,這才是我大清該有的将軍。奏折公文也做的好,一讀他彙報的情況,朕便身心舒泰。”
傅恒在一旁微笑應道:“此次迅速告捷,平定寒部紛争,兆惠将軍實是功不可沒。讀其奏章,更覺愉悅至極。恭喜皇上,如舊日吳主得呂子明,喜得勇将啊。”
皇帝得意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似乎高興太過了,于是轉而淡了笑容:“……話雖如此,只是到底兆惠這次還是太沖動了。朕原意不過是平息其亂,安撫和好寒部為要,籠絡為上。不想兆惠竟然還預備将寒部頭人寒提等人遣送入京,有一舉平定寒部之意,實在撻伐太過。”
傅恒觑了眼皇帝的神色,身為首席軍機,跟在皇帝身邊多年的人,他對皇帝的心思也已清清楚楚。傅恒這頭剛斟酌了說辭要開口,只聽皇帝又說:
“不過,既然人已招撫,就讓兆惠早些将寒提等人送入京城吧。”
來都來了,就這樣吧。
傅恒:“……?”
按說兆惠如此行事,是有對其他游牧部落苛待太過之嫌,更有将在外軍令不從之疑,與從前籠絡寒部的原定目标并不相符。
但是……
看皇帝眉眼間悅色更濃,傅恒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皇上之籌畫英明無比。如今大軍已駐寒部,寒提等人留駐其間,他們既然熟知當地情形,不如讓他們先在彼處聽候差遣,也可省下人馬繼續安定寒部。等到寒部徹底大定,大軍撤回,再行将其送入京城觐見。”
“春和所慮甚是。”皇帝摸了摸自己的短須,滿意地點了點頭,“草拟折子,讓兆惠繼續處理好寒提部事宜,至于寒歧,他若有心投誠歸降,自然最好;若是仍舊負隅頑抗,便依寒提之事處理便是。”
“嗻。”傅恒應了下來。
下一秒,他立刻想起了:兆惠在前線的決策絕非小事,身為首席軍機,自己應該提出,讓皇帝召見其餘軍機大臣,共商此事,再做定奪。
然而,不知怎的,傅恒卻忽然一點兒也不想提及此事——盡管他從前也主張對準噶爾、寒部持溫和态度。
也許是因為自己那留了書信,私自溜出京城,跑去前線找他二哥,還以為當爹的不知道的傻大兒傅靈安;也許是自己那有承恩公爵位而放着不要,傻傻地主動請纓到前線的大侄子明瑞。
“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勳舊後族,實乃兒子之幸。然則人生于天地之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如若只食君之祿,而碌碌終身以為事,上則愧于聖上自幼豢養,下則百年後無顏與祖輩英靈相會。孟子有雲,‘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
後面的內容,傅恒沒再想下去了。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病無災到公卿。
初時看到長子留下的這封信的傅恒,只覺得荒謬不已:身為孝賢皇後的侄子,首席軍機的長子,只要傅靈安肯像別人一樣,從侍衛一步步往上慢慢走,總能有一天到和他老子一樣的位置。傅靈安的前途還需要他自己上戰場去拼?
然而,此刻,就在養心殿裏,傅恒看着遠在南疆的兆惠送來的奏報,想起長子的信,忽然産生了一種與以往不同的情緒。
也許,是自己錯了?
也許真正保持家族興旺,應當是靠子弟的拼搏,或上陣殺敵,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非靠着後妃姐妹生下一兒半女,繼續當着自己的國舅爺……
傅恒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回過神來:如今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
照理來說,皇帝的确可以乾綱獨斷。但是,皇帝登基二十多年了,施政一向以寬仁為主,不管是對朝堂上的讷親和高斌,還是對準噶爾的達瓦齊,都是能忍則忍——搞得傅恒也不禁感慨,他們皇上真是好脾氣。
這也就導致了,雖然有軍機處這麽一個幫助皇帝集權的部門在,但是每次皇帝還是要被一群人的意見所左右。
皇上如今能夠乾綱獨斷自然不錯,但是,這麽突然地宣布了對兆惠如今行動的支持,只怕會引起朝堂上下的軒然大波。
但若是召了大臣商議此事……傅恒皺眉,只怕按照那些人一向溫和軟弱的态度,皇帝被他們左一言右一語,說到最後,又變成了原來的消極态度。
……等等。
舊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傅恒又突然想到了一個新的問題:
軍機處的設立,本是世宗皇帝為了更好辦理西北軍務,總攬大權而設立的。為什麽如今倒變成了,要事事先想想能不能過大臣們這一關?
不是,這個部門是用來幹什麽的?
傅恒突然陷入了茫然。
而皇帝也有自己的想法。
作為大清至高無上的君主,盡管還是吐槽了兆惠兩句,但顯而易見的是,皇帝的确對兆惠此次的行動很是滿意。
——也是,前朝後宮窩囊了那麽久,好不容易有一件事能讓他重振雄風,他自然要大大鼓勵這種事情。
如果連這種事情他都做不到鼓勵,那麽,以後誰還會賣命,為捍衛大清邊疆誓死效力呢?
寒提他雖然吃下去的是委屈,但是他應該吐出來的是格局啊!
如是想着,皇帝越發愉悅。卻聽一旁的傅恒道:“皇上,只是如今辦理寒部事宜乃是頭等要事,具體糧草馬匹等,也需京城居中合理調度,前線才不會吃緊啊。”
傅恒說得隐晦,但皇帝已經想起來了。他自己也不禁犯嘀咕:他們一拍腦袋改了目标,那幫老油條們不會反對吧?
不過……這對同時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君臣,忽而福至心靈,同時有了一樣的瘋狂念頭:
為什麽要讓他們同意呢?
皇帝,你是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