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稻荷崎的運動與學院祭,在秋日來到。
還有夏時溫熱的空氣,在少女邁開的步伐中,都化作青春的回憶,在胸口悸動。
接力賽的第四棒,朝他方向揮着的手不停,宮治沒反應過來,玉城小春已穿過慶祝的同學間,跑到他的面前。
高中女生校服短袖下的皮膚,和她的臉擁有同一種顏色,被南方光線親吻後的巧克力色以一種仿佛随時都融化在白裏的生命力,湧動在她的眼睛裏。
“謝謝。”玉城小春說。
“什麽?”宮治問。
“因為好吃的飯團,我才能跑得這麽快!”亮晶晶的眼睛,如同星星。
宮治是受邀參加運動祭的,不僅是他,附近商業街的不少店鋪都來了。
伴随着少子化的進程,從就讀幼稚園的人數開始下降,小學、初中、高中、高專和大學都會一一受到影響,學校需要商業街,而商業街也需要學校。
長年以來,學校和商業街都擁有着一種緊密的關系,學校的生源是商業街的重要收入之一,而商業街能募集資金,在各個方面進行廣告宣傳,最初是如此,到如今比起計算回報,更多是共生關系。
在入駐商業街後,宮治才逐漸想清這點,同時也了解了許多在做學生時沒能完全理解的事。
比如阿侑那種臭屁性格,為什麽會比自己更受歡迎。
從來都張揚和選擇低調的人,會走向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不用謝,”宮治說,“哪裏是我飯團的原因,是你本身就很擅長跑路。”
“也是,我從小學開始就是第四棒了。”
“真厲害,”宮治笑着說,“走體育生路線也沒問題。”
玉城小春搖了搖頭:“我沒打算做體育生,也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來稻荷崎的。”
“啊,我只是說,你很适合做運動員。”
“不,”玉城小春一本正經地看着他,“我沒打算成為運動員。”
在宮治發愣時,已笑着開口:“現在這樣就很好。”
或許是錯覺,宮治覺得這一刻,自己好像忽然被窺探到了什麽。
他并不認為玉城小春是一個喜歡八卦的人,也從不認為自己敏感,但或許是發生了什麽,讓他在這個剎那捕捉到了一抹轉瞬而逝的意味。
在他想明白前,玉城小春已被同學叫了過去。
“我的比賽今天就結束了,但明天有借物比賽,”她說,“記得來看!”
她離開時手裏拿着宮治給學生們準備的飯團,只能說還好他不是第一次來,就算被多吃了一個班的數量,也還不錯。
隔日他沒排班,所以沒去學校。
明明是受到了邀請,但大人好像鬧起了別扭,說不清原因。
店鋪照常營業,在商業街的位置,幾乎能聽到校園裏的呼聲。稻荷崎的應援從來都有名,也曾有應援團的女生向他示好,但終究都是小孩之間的話。
畢業旅行時他得到了告白,對方卻眨眼分不清他和阿侑,因為不了了之。
船原瑪麗卻輕而易舉地将阿侑和他了清楚,叫他感到不可思及。
阿侑對着鏡子時,很清楚他和自己間的不同,甚至說“大過相似的地方”,宮治卻除了自己的心外,分不大清楚外表。他覺得這可能是臉盲的一種,可他能一眼看出飯團的米粒區別,人臉并不比白米更複雜。
午後營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接近黃昏,門被“嘩啦”推開。
“歡迎光臨——”他回頭問好,一眼認出站在門口的身影。
不同于初次見面的那天,玉城小春幾乎是氣沖沖地朝他叫道:“為什麽沒來?”
店裏三五客人擡頭,宮治覺得自己是因此而感到忐忑。
女高中生還穿着體育服,短袖長褲,兩條手臂垂下,鑲着握成了拳的收。
“什麽?”宮治問。
她就像是沒看穿他的裝傻,大步走到餐臺前:“我昨天說了,今天下午我有比賽。”
“啊,是有這麽一回事。”宮治淡淡道:“我沒有排班,時間上不方便。”
玉城小春兩邊的眉毛如同跷跷板,一壓一擡。她以一種幾乎是帶着驚駭的目光望着他,有什麽話要自她的口中飛出。
“抱歉抱歉,”宮治苦笑着說,就同面對表露出不滿意的客人:“我請你吃飯團吧,要什麽口味的,晚餐兩個,夜校一個,怎麽樣?”
他說着甚至轉過身去。
“不要。”玉城小春短促的聲音,叫他的心髒重重跳了一拍。女高中生轉過身去,道:“是我誤會我們關系很好了。”
門“唰”地又關上,店裏客人們頓時炸開了鍋,寥寥幾人的聲響,就像是童話裏第三個兒子帶來的東西,要填滿整間店鋪。
“宮的老板,你真是冷酷無情啊。”
“是啊是啊,小姑娘都要氣哭了。”
“約定好的爽約了可不行。”
“那麽可愛的小姑娘!是親戚嗎?”
“關系很好的樣子!”
“她不要的飯團幹脆請我吧!”
“吃你們的飯吧,可別當熱鬧看。”宮治轉回了身,非标準腔叫他講話不疾不徐:“小孩子就是,過幾天就好了。”
的确如此。
接連幾日沒出現,玉城小春又和沒事人一樣,跑進了他的店裏,在一個清晨。
飯團當然是他請了,她吃東西的樣子叫人看着覺得胃口特別好,宮治心說,想着要不要讓她吃慢些——
“咳咳咳!”
果然,嗆到了。
苦笑浮現,他遞了一杯水來。她接過來,慢慢喝下。
“還要嗎?”他問。
玉城小春搖搖頭,說:“謝謝。”
一切好像從來沒有變過,空氣裏還是黏糊糊的,宮治覺得,是他自己的問題。
體育生轟隆隆沖進來,要争第一,宮治做了個手勢,今日的第一位客人已經吃飽喝足,在他店裏打起了盹。
“玉城——”還是有人脫口而出。
玉城小春睜開眼睛,翻身坐起。
“現在幾點?”她看了眼牆上的鐘,說了句告別的話,匆匆消失。
“好幾天沒看到她了。”有學生說。
“你不知道嗎,”另一人道,“她請假了。”
“為什麽?”
“不知道,反正那天借物跑的途中她忽然消失,昨天才來學校,說是生病了。”
少女獨自一人搬來此地,到底出于怎樣的緣由,宮治并不清楚,因為這樣那樣的情況,人和人之間的了解總是不那麽深,哪怕是住在一起的兩個人也會在理解對方的時候出現偏差。
他也才發現,自己對玉城小春的事幾乎一無所知。
本來也就是這樣,對商業街一家店鋪的店主來說,哪怕能直接叫出某個學生的名字,也就止步于店主和顧客的關系,而對高中生而言,商業街的店主那樣多,就算不清楚名字叫些“叔叔爺爺”之類的也無所謂。
生病的人不會死,重病者有人照顧,宮治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裏。
反正只要有錢,總會沒事的,她一個人搬到這裏來住,不管是只有她自己還是別人的安排,都會考慮這種情況的吧——
宮治騎着電力自行車,停在河旁的公寓樓下。
背包裏是外送的飯團,手上是便利店的袋子。他打樣的時間是八點左右,天氣好的時候,會餘下一些材料做外送,送完後直接回家。
在這個電子化的時代,古老的店鋪不知能持續多久,他完全沒有想過飯團店可以開上一輩子,但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這讓宮治感到更安全。
其他的單都送完了,剩下的這單,收貨人寫着玉城,雖說不太可能是,到底還是買了一些可能會用到的東西。
按下門鈴,宮治喊道:“外送到了。”
過了幾秒沒反應,他又按下門鈴等待。
走廊沒窗,正對着下方的樹與河,門開後風也吹進來,吹得人的劉海簌簌飛。
裹在厚外套和帽子裏的人戴着口哨,露出一雙眼睛看他。
“謝謝。”說着接過東西就要轉身。
意識到時,宮治已伸手按住了門,聲音不大,卻驚得他自己心跳加速。
對方轉過身來,宮治一只手垂落,伸出另一邊:“這些也拿去。”
玉城小春像是燒得正迷糊,看了看東西,又看了看宮治,沒說話就往裏走。
“等等。”宮治一只腳邁進了房門,停頓片刻,還是在極小聲得嘆氣後跟了進去。
什麽女生怎麽能讓人随便進家門之類的說教都要飛出腦子,但看玉城小春的狀态還是沒講出口。
房間裏意外沒什麽人氣,行李箱還攤在地上,衣服簍子裏丢了些要洗的衣服,宮治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她有沒有聽到,不過在飯團放到桌上時,她還知道拿筷子,可見意識是清醒的。
“生病的時候不能只吃外賣啊,”宮治無奈看着垃圾桶裏的盒子,“等一下。”
他将飯團切成了小塊,在加了海鮮的蔬菜湯煮好前能稍微填飽肚子。
冰淇淋凍進了冰箱裏,接過勺子小口喝着碗裏食物的玉城小春,是他從未見過的安靜模樣。
怎麽說,有點兒像是貓咪,就像是他每天早晨會在店門口門外遇見的那些貓咪。
覺得什麽可憐的時候,距離完蛋好像也不太遠了。自己好歹是正常的成年男性,可以控制住心情可能造成的行動。
雖然是病中,玉城小春的胃口依舊很好,除了阿侑,宮治确實沒見過生病的時候還能一口氣吞下一鍋東西的人。
宮治處理了廚餘垃圾,衣服扔進洗衣機了,聽到轟隆聲,他好像恍然間驚醒。
“我在做什麽啊……”手按着腦袋,将劉海往後撩去,轉而進了房間。
玉城小春吃飽以後,就直接躺在地毯上,抱着一個巨大的章魚玩偶發呆。可能這就是她自己療愈方式。
“我要走了。”宮治說。
玉城小春忽然翻滾了一圈,然後坐起了身,對着宮侑的背面道:“我想看海。”
面包車開上了路,行過道路的轉彎,宮治忍不住打開廣播,試圖用聽音樂讓自己放空。
“電視裏有海。”“不要。”
“那就上網看。”“不要。”
“晚安。”他準備離開,還是在換鞋時擡眼看了過去。
玉城小春就那樣坐在地毯上,懷裏抱着章魚,口罩摘了,她的臉上是要哭出來的表情。
結果,就成了這樣。
要是被附近的居民或學校裏的人知道,肯定會釀成大麻煩,雖說很清楚這點,宮治還是開了車來,讓她坐上了副駕駛座。章魚的玩偶依舊抱在懷裏,玉城小春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總算有她平日裏的樣子,正閉着眼睛和廣播裏的旋律一同輕哼。
“聽過?”宮治問。
“沒有。”她的聲音拖得很長:“這附近有海嗎?”
……她的腦袋真的很奇怪,從見面的第一天他就應該知道的。
是有海的,剛好就在海的旁邊,車開了不到半小時,就能聽見波濤聲。宮治以為玉城小春睡着了,她卻在他說“到了”前就睜開眼睛,要将臉貼在窗戶玻璃上。
生病的人可以來這種地方嗎,宮治知道最好是不要吹冷風的,但還是将她帶了過來,肉眼可見的,玉城小春的精神好上了不少,可以說幾乎是跳下了車。
“等等。”宮治的車還沒完全停好,她已經沖了出去。
身影躍下了臺階,踩過石子灘塗,玉城小春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外套從她身上掉了下來。
“做什麽……”宮治還未來得及組織,女高中生就往海裏走。
在南方海邊生活着的人,擁有着整座島嶼最快的脫衣速度,宮治這回是見識過了。但是,他一點兒都沒有理解她在做什麽。
玉城小春走進了海裏了,和翻滾的海浪一同淹沒在黑暗中。
“這個——”他完全不知道要怎麽罵她,無法挑選出哪怕一個詞語。
有一個瞬間,宮治以為玉城小春要消失。他已經沖進了淺灘裏,褲腳全都濕掉,海水即刻就漫上了他的膝蓋。
從海底下方蹿出的身影,和人魚沒有區別,短發貼着臉邊,玉城小春揚手灑出水花,發出叫人聽不懂的烏拉哇啦的尖叫,也沒必要聽懂,畢竟只是一種心情的抒發。
宮治應當移開視線,卻因耀眼而無法動彈,他想,她大概是想家了。
回程路上開始打噴嚏的是宮治,玉城小春在他根本無法控制的說教中不斷點頭,“好好,我知道了”,宮治有了一種學校老師的心情。
這晚他才知道,她的父母是本地人,但遇到事故,早就不在了,她一直和阿婆住在南邊,因為家庭的原因被男生欺負,所以學會了很不錯的打架技巧。阿婆在今年因病去世了,她呆在兩個人的家總覺得傷心,所以一個人來了這裏,監護人是學校的老師,認識她父母的人。
宮治默默聽着,在講述這些時玉城小春沒有哭,反而笑着提到快樂的回憶。宮治送她回了家,千叮咛萬囑咐讓她注意健康之類的話,搞得他都覺得自己像是操心的母親,誰能想到隔天感冒了的反而是他自己。
更令他失語的是,玉城小春完全忘了這晚的事,可能是熱度讓腦袋出現了一些反應,甚至還說他“你在妄想什麽”。
先前那些或有或無的不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深膚的少女一同往常,宮治也依舊和從前一般打理着飯團店。
時間飛快,高中生畢業,店鋪開展外送後人手增加,招了工,飯團的口味變了又變,正如田地裏的稻子年年相似,一晃眼就是六年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