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清水林檎是被強行帶來東京的。她曾經去過一次紐約,在街頭迷了路,面對着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就和地鐵站裏的老鼠一樣,四處亂竄,哪怕本來認識方向,語言也能相通,依舊慌張得快要昏倒。

在這片往高處延展着的森林裏,她就像是在大雨中掉落地上的一顆蘋果,被人踩在腳下,被車碾壓,又或者在牙齒的咀嚼中失去身體,滾啊滾,滾啊滾,直到變換形狀,成為連她自己都認不出的東西。

櫥窗裏的她是誰,她不知道。

其實,可能只是小孩發燒前的前兆,但在那次之後,清水林檎就讨厭大城市了,哪怕在假期結束後回到學校,其他人聽說她去了紐約都帶上豔羨的目光,她也暗自發誓自己絕對不要離開故鄉。

轎車行使過街頭,對面是笑意盈盈的爸爸和媽媽,窗外東京的建築像極了記憶裏的紐約,僅僅隔着一扇窗戶,卻無法看到屋頂。

經過長得全都一模一樣的摩天大樓,行過根本毫無變化的平坦道路,車子終于停下,停在了一所有着人努力一下也能翻越的磚牆外。

她毫無興趣,媽媽卻叫她快看。

“我不看。”她擰起眉頭,還扭過了頭去。

“媽媽年輕的時候可想在這樣的地方上學呢,”媽媽說,“多美的地方啊。”

牆內有着高聳的尖頂建築,也有着經過花園的開闊長廊,不僅是深色的磚瓦牆壁将清水林檎同牆內的一切隔開,她的心也被封堵在了這座牆外,依舊停留在故鄉的蘋果樹間。

停在門口的汽車從很遠的地方排到正門前,在他們的車子前後,全都是相差無幾的轎車。

平時都禁止車子接送,這是開學這一日才有的盛況。爸爸熱衷于評論,叫出車子的型號,聽得人愈發頭大。

“可以下車了。”媽媽對她說:“我們先去拍張照。”

正門前是一套程序化的步驟:一個個家長帶着小孩,站在門前等待,西裝革履的人們忙于接過一個又一個手機或相機,讓被框定在鏡頭中的人露出笑。

清水林檎一點兒都笑不出來。

在有着平靜神情的家長中,母親和父親顯得格外歡快,在所有一臉不耐煩或乖巧的小孩裏,清水林檎覺得自己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但她最後還是笑了,想着家裏的蘋果林,還有那片不知通往哪裏的海。

冰帝學園,是位于東京的一所直升私立學校,就讀這所學校的學生,百分九十五都是從幼稚園起就認識,一路升到了中學。

從中學一年級開始來此就讀的清水林檎,不由她自己所想,本身就能算是一個外人。

爸爸和媽媽把她送到這裏,是為了滿足他們的願望。

清水家是總部位于青森的果汁制造工廠,雖說分部在各地都有,但聽到青森這個地方,東京人的第一個依舊是“鄉下”。

爸爸和媽媽為了撇去這個标簽,曾試圖送她去紐約讀小學,想要從開始就邁向國際化,他們沒想過讓她繼承,只想送她去看看兩人沒有見過的風景,了解那裏都有些什麽。

不過小孩各有各的情況,對清水林檎來說,這一走向紐約的步子實在太過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在堅持了三個月後,總算心想事成回到了青森,在面對着大院子的榻榻米上滾了好幾個來回,本來以為這輩子就可以平靜地過去,誰能想到,還是沒能躲過在初中被送到冰帝來的命運。

在來之前,她自然也經過了一番抗争,比如離家出走,結果回來後就看到她被打包好的行李,比如哭鬧裝暈,但大家開始誇她身體健康,放着不管也沒事。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出發前的晚上,清水林檎還在大叫。

“你就當實現媽媽和爸爸的願望,好不好?”

“要實現你們自己去實現!自己開學校然後去學校上課!”

“都這個年紀了,我們學學電腦自動化操作就夠嗆,所以才要你去實現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清水林檎快跳起來了。

“我不管!”媽媽忽然提高聲音:“我們的客戶是這所學校的理事長,好不容易安排你進去,這所學校你是讀定了!要不,你就去紐約!”

這份固執原來是遺傳,清水林檎甘拜下風,紅着一雙眼睛,出現在了東京的中學裏。

周圍的同學家裏都是本地的,政治家的後代,實業家的女兒,醫生與律師更是司空見慣,清水林檎作為果汁制造工廠的女兒——雖說是一個随處可見的品牌——在這些人面前,心裏已經自動烙上了爸爸和媽媽一直想擺脫的“鄉下人”标簽,從一開始就沒法和其他人一樣。

大家是很親切,對于明明是從中學一年級開始就讀但被認為是轉學來的她,露出友善的笑容,和她就像普通同學那樣講話,但她總覺得這些人在用別樣的目光看她,背後也會偷偷說她的小話。

就像在故鄉的學校裏,縱使清水家是當地稅收的大頭,同學們就是會直接喊她“蘋果頭”,“蘋果汁”。

“既然這樣就給我改名字。”她對爸爸媽媽說。

“但是,”兩人都露出猶豫不決的樣子,“家裏是靠蘋果起家的,叫你‘蘋果’代表你是我們最重要的東西,我們愛你就和愛蘋果一樣啊。”

清水林檎有時候無法理解這對父母在想些什麽,在小小的年紀,她就覺得自己已經承受太多。

其實,她并不讨厭“鄉下人”這個詞,因為鄉下是城市的反面,代表着所有她喜歡的東西。

但是,只有她自己可以說自己是鄉下人!

但是有一點,她已做了決定,就是她不會讓其他人察覺自己內心的想法。

俗話說,不能将自己的弱點暴露給其他人,尤其是在中學生這種精力旺盛的團體裏,讓別人知道你看不起自己,就相當于告訴大灰狼你是小白兔。

這意味着,清水林檎無法表現出真實的自己。

她也必須溫柔,和每個人笑着說話,比其他大小姐同學還要親切;

她也要做到娴熟,在家政課上大展身手,社會科的手工作業手到擒來;

她還要顯得聰慧,學習至少得名列前茅,然後成為學生會的會計;

她同樣需要時尚,抓住每一個私服日,穿上最潮流的牌子登場,面對衆人贊嘆的目光中回以“不過稀松平常之事”的笑。

到了二年級的時候,人人都認為清水家是大家,清水林檎是名門閨秀了。

分班後去到了新的班上,有不熟悉的人問她家裏是做什麽的——這在冰帝完全不是失禮反而是社交規定的一種詢問——當她回答自己家是果汁制造廠時,這些人紛紛表露出詫異。

“還以為你是大手企業家的大小姐呢。”他們說:“對果汁制造廠真是完全改觀了。”

“是啊是啊,本來還以為是查理的巧克力工廠那樣的存在,現在已經是迪O尼。”

“對啊,能有機會你你家玩嗎?”

“當然可以啦。”清水林檎說:“歡迎你們來。”

她知道,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會來,他們也不知道,在這一年裏,她在東京有多難過。

學校裏有一幢宿舍樓,說是供家不在附近的學生用,實際上只有清水林檎一個人真正住在裏面,其餘的房間有的是空的,堆滿雜物,有的被學生申請後使用,實際可能完全是私人用途。

她就像是宿舍樓裏的幽靈,從一開始晚上不敢出門,到現在能在夜晚的樓道裏毫不畏懼地走來走去,和在故鄉的樹林中行走沒有差別。

同時,她每天都在熬夜學習,課本上的內容遠遠不夠,趕潮流話題,将熱門綜藝當背景,浏覽世界新聞。

“糟糕,希望明天不會有黑眼圈。”這麽說着,還有敷面膜後才能睡覺。

對着鏡子一遍又一遍練習笑容舉止是日常功課,反複朗讀以前根本不會用現在也沒有太多機會能用到的最高等的敬語,根本像是一個外國人。

明明是在文明的大都市裏,她和在荒野裏求生,需要吃蟲子度日的冒險家根本沒區別嘛,所以城市果然是野生場……

黃金周來臨,一眨眼就過去,暑假來到,天氣熱得很,學校裏有姐妹學校交換生項目,她瞞着家裏裝病說去不了,媽媽和爸爸看到她消瘦了倒也沒說什麽,總算得到休息機會,然而很快就将她拜托給了旅行團,要她去其他地方旅游。

“不然新學期開始的時候,會沒有見聞說給同學聽。”媽媽說。

清水林檎忍不了了,半途溜了回來,答應會好好練習馬術,總算每天都能在自家打滾。

假期結束後,回學校前,她的心情比上墳沉重太多。

學生會裏一堆事情,她經常後悔自己怎麽就當了會計,還選了一個不能和人翻臉的人設。

有幾次預算會,她簡直想用方言罵髒話,結果還是忍了下來。

三方面談是在12月,每個學期都有一次,老師對她的表現完全沒有能挑的,聽得媽媽喜不自勝,就差當場跳起舞了。

終于挨到聖誕假回了家,原本想的是好好躺,結果家裏給她報了潛水班。

其他的茶道茶花也就算了,她本來就會游泳,難道要在果汁裏潛水!

滑雪是早就掌握了的,附近就有山,小時候家裏就常常一起去,而附近的海則是冰冷的,室內的水也沒有調暖,潛水也有證書,她不認為自己會在日後的某一天去拍水下紀錄片。大冬天,寒風瑟瑟,她冷得瑟瑟發抖,只想穿着睡衣睡褲在家裏跑來跑去,被迫每天穿戴整齊出門,像提上行李箱就能走。

唯一沒變的,只有家附近的風景,她混跡在新年的街道裏,和每一個人好像都沒區別,卻感到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這樣的笑容才是真的,城市裏的人都像是在渴望什麽,那些東西對她來說,很陌生。

說實話,想到開學,她簡直想死。

但到了那一天,清水林檎還是和同學們說笑着,來到了新生入學儀式,想到之後是學生會要高度參與得合唱會,然後在這一年的內容要再循環兩次,她已經開始有些沒法呼吸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