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憐憫
廣播站的後邊是公社的一所小學。
通往小學的道路恰好從廣播站的旁邊經過。每天都有許多上學、放學的孩子從這裏路過。他們無憂無慮地追打着、嬉鬧着,在道路上揚起一層浮塵來。只有在這個時候,廣播站附近才熱鬧起來。
一天早晨,牛月紅正在廣播站打掃衛生,忽然聽到了敲門的聲音。鄉村裏的人們到別人家的時候推門就進入,沒有敲門的習慣。因此,她以為是哪個頑皮的小孩在搗亂,便繼續用抹布擦拭着桌椅板凳。
敲門聲還在繼續。
誰家的調皮搗蛋鬼!牛月紅生氣地丢下手中的抹布,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一把拉開了門,正準備大聲呵斥,卻看到門口站着一個大人。
來者叫李安吉,是公社小學的歷史老師。他的父親就是給牛家孩子取名字的李希之。
李安吉形影單薄,猶如一根細長的木杆,蒼白的皮膚,小鼻子小眼睛,渾身上下散發着柔弱、憂郁的氣質。他高中畢業以後進入公社小學當了一名教師,也算是子承父業。
牛月紅平時見過他,但是從來沒有入過她的眼睛,因為牛月紅在與王剛的交往失敗以後更加喜歡幹脆、堅決的男性,對溫文爾雅的男子嗤之以鼻、另眼相看。
牛月紅冷淡地問道:“你有什麽事嗎?”
李安吉腼腆地說道:“你這裏有涼開水嗎?我要吃藥。”
牛月紅這才發現他的臉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右手捂着心窩。她點了點頭說道:“水壺在窗臺上。”
李安吉走到窗臺邊,從黑色的人造革提包裏取出自己的玻璃水杯,倒了半杯開水,再從提包裏取出一個藥瓶倒出來一片白色的藥片吃了下去。
牛月紅搬過來一張木頭椅子放在李安吉的身邊,說道:“你坐下休息一會吧。”
李安吉說了聲“謝謝”便坐了下來。
牛月紅繼續打掃衛生。
李安吉休息了一會兒感覺好多了,一邊打量着廣播站,一邊贊嘆道:“收拾得真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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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月紅瞥了李安吉一眼,感覺他有點大驚小怪,看着他是病人也就沒有用語言刺激他。
李安吉要去上課便謝過牛月紅走了。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
李安吉和牛月紅因此熟悉了起來。
李安吉路過廣播站的時候經常會進來和牛月紅打個招呼,有的時候也聯系廣播的內容講一下世界各國和中國的歷史,雖然不是侃侃而談,但是還是讓牛月紅頗有些收獲的。在牛月紅的眼睛裏,李安吉是一個與衆不同的文化人。
李安吉曾經跟着父母回過浙江老家,游玩過著名的西湖。在他的講述裏,西湖仿佛是人間天堂,什麽垂柳依依,荷葉芊芊,許仙和白娘子,等等。
牛月紅從小到大沒有出過河西省,去的最遠地方就是縣城。聽着李安吉描繪的江南美景,牛月紅的心中禁不住思忖道:将來我一定到杭州去旅游,看一看西湖到底是不是像他說的這樣美麗。
一次,李安吉給牛月紅帶來了一盒東西:“這是我外婆給我們寄來的西湖藕粉,你嘗一嘗好不好吃?”
牛月紅拒絕道:“我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吧。”
李安吉像是受到了打擊,輕聲地問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牛月紅吃驚地望着李安吉,只見他長長的睫毛下面一雙
充滿了幽怨、哀傷的眼睛,慘白的皮膚上有幾顆淡褐色的雀斑,薄薄的嘴唇有些幹裂。
一股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母性湧上了牛月紅的心頭。她趕緊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桌子上,溫柔地說道:“你的嘴唇都幹裂了,快喝點水吧。”
李安吉掏出提包裏的水杯,微笑着說道:“我自己有杯子。”
牛月紅見狀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知識分子就是不一樣,幹什麽都這麽講究。
李安吉打開那個紙盒,取出一小袋藕粉倒在了牛月紅的水杯裏,然後用她遞過來筷子仔細地攪了好一會兒,又認真地看看了杯子裏的藕粉糊糊,說道:“一定要攪夠5分鐘時間,這樣才能品嘗到真宗的西湖味道。”
牛月紅算是開了眼界:男人也可以如此細致和細膩。她笑着說道:“你們家是書香門第啊,做什麽都和我們不一樣。”
李安吉擡起單眼皮深情地看着牛月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讀書多了有時候也是一種負擔。我爺爺的幾個兄弟都是做生意的,家産萬貫。只有我們家是兩袖清風。”
牛月紅審視着眼前的李安吉,不知道該贊揚李家有文化還是該安慰李安吉固守清貧。她突然覺得李安吉仿佛是自己的孩子,産生了特別想關愛他、照顧他、呵護他的念頭。
看着李安吉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牛月紅急忙拿出自己的手絹遞給他:“把汗擦了吧。”
李安吉順從地接過了手絹。
後來,李安吉又給牛月紅送來了麥乳精和大白兔奶糖,說是親戚從上海寄過來的。
牛月紅認為接收他的禮物不合适,本來還想推讓一下,但是一看到李安吉哀求的眼神,心腸就軟了下來。
一天,李安吉的母親顧蓮芬突然來到了廣播站。
牛月紅的心裏面猜測着顧蓮芬的來意,客氣地給她讓座。
顧蓮芬顯得心緒煩躁,一邊用手扇着涼風,一邊唠叨着:“哎呀媽呀,熱死我了,這個鬼天氣!”
牛月紅覺得顧蓮芬有點誇張了,這麽涼快的天氣至于這樣嗎?她有一絲預感:顧蓮芬是來找自己的茬的。
果不其然,顧蓮芬自顧自的絮叨夠了,轉過頭對牛月紅說道:“我們家的安吉身體不大好,先天性心髒病。自打他出生以後我就沒有放過心,精心喂養,精心關懷,付出的心血沒有人能跟我相比的。我就希望他能找到一個疼他、愛他、照顧他的賢惠女孩子。”
牛月紅聽了顧蓮芬的話不太高興,便脫口說道:“那你就給他好好找一個呗。”
顧蓮芬颠了一下腦袋,氣惱地說道:“可是,他就是不聽我的話。人家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姑娘,要長相有長相,要品行有品行。他就是看不上。你說我生不生氣?”
牛月紅冷笑道:“看來你們母子二人的思想觀念不一樣呗。”
顧蓮芬粗魯地罵道:“屁的思想觀念!他要是找到個母老虎,将來吃苦的是他自己!”
牛月紅明顯地感覺到顧蓮芬是沖着自己來的,也不想和她朵啰嗦,便扯下臉面下了逐客令:“我馬上要廣播了。”
顧蓮芬突然發現桌子上的麥乳精盒子,大眼睛裏放射出一道亮光:“這不是我們家的麥乳精嗎?我堂姐從上海寄來的,好幾十塊錢呢。這個敗家子随便就送人了!”
牛月紅大聲地說道:“這是我自己的。你,想要的話就送給你。”
顧蓮芬急忙抱着麥乳精瓶子走了。
牛月紅的心中憤憤不平:你是給李安吉找保姆還是找兒媳婦?別自作多情了,我牛月紅縱然是嫁不出去也不會踏入你們家的大門的。
即便是這樣,牛月紅的心中卻産生了強烈的逆反心理。本來就沒有的事,你跳出來反對是吧,我偏要和他好,氣氣你!
于是,牛月紅從過去的被動接受變成了主動行動,頻頻和李安吉見面聊天,故意做給顧蓮芬看。
李安吉在牛月紅這裏獲得了關愛和慰藉,卻與母親顧蓮芬之間産生了矛盾。陰柔的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擁有了堅定的意志,劇烈地沖撞着顧蓮芬的傳統思想。
顧蓮芬從心底裏恨透了搶走自己兒子的牛月紅。
牛月紅認為自己并不愛李安吉,和他只是一般的朋友關系,頂多也就是借着和他交往來回擊顧蓮芬對自己的輕視和排斥。
一天下午,牛月紅從窗戶裏看到公社醫務所的兩個醫生向學校大步跑了過去。她以為是哪個學生生病了,也就沒有過多地關注。
過了一會兒,牛月紅又看到顧蓮芬和李希之急急忙忙地跑向了學校。顧蓮芬披頭散發地跑着,嘴巴裏哭着喊着。
牛月紅感覺事情不好,也沖出廣播站向學校奔去。
李安吉安詳地平躺在地上,猶如酣睡一般,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醫生告訴大家他因為心髒病突然發作不治身亡了。
牛月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安吉只有20歲,正是青春綻放的年代,卻這樣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間。這是她第一次遇到得死亡。她的心中納悶道:人的命運到底是誰在安排?為什麽要這樣安排李安吉?
牛月紅默默地離開了學校,身後不斷地傳來顧蓮芬的哀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