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污蔑

第6章 污蔑

不出沈萬霄所料,侍衛果然将溫婳扔在懷香樓後院門口。

午時,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聽見哭聲,拉開門瞧見溫婳,遲疑片刻後将她抱起來:“你爹娘也不要你了嗎?”

回答她的是一聲響過一聲的大哭。

趙可姿年紀雖小,卻已有了同病相憐的感慨,是以猶豫片刻後将溫婳抱進懷香樓。

懷香樓裏的阿姊們被娃娃哭聲吸引,紛紛前來,圍在溫婳身邊笑嘻嘻地問道:“小可姿,你這是打哪兒撿回來個小娃娃?”

“這娃娃怎麽一直在哭,她是不是餓了?”

“哎,剛巧我煮了米粥,玉兒,快,随我去取。”

“我看着娃娃生的粉雕玉琢的,日後啊,定是個美人。”

......

老鸨收到消息趕來時屋裏已然站滿了人,那些阿姊們你一言我一語,叽叽喳喳吵鬧得很。她重重咳聲,屋裏的姑娘女孩們才紛紛回頭,瞧見她時接連噤聲,一時間,屋裏便只剩溫婳撕心裂肺的哭聲。

“一個個的,沒見前頭忙着麽,都聚在這兒幹什麽!?”老鸨環視四周,銳利的目光落在趙可姿身上。

趙可姿縮着肩膀,聽見老鸨問:“昨日玉兒教你的胡旋舞,你可都學會了?”

“回媽媽的話,”趙可姿怯生生的,不敢擡頭看她,“學了,但還不太熟練。”

聞言,老鸨忽然發起怒來,猛地拍桌站起身來:“那還不快去學!我養着你們可不是吃白飯的!”

但趙可姿畏畏縮縮,并未如往常一樣趕去練舞,反而支吾道:“這個孩子......”

見老鸨臉色越來越差,沈玉珍急忙拽下趙可姿胳膊,示意她別提此事。

趙可姿卻執意道:“我們要是不管她,她肯定會被路邊的野狗拖了去。”

“怎麽?你心疼她?”老鸨臉色陰沉,“你要是想和她一起去喂野狗,我也不攔着。”

聞言,趙可姿眼圈剎那間便紅了起來,但她強忍着沒讓淚水滾落。

這世上有太多事情是她無可奈何的,比如幼時被爹爹賣到了這裏,比如相處五年之久的媽媽視她如棄履,毫不猶豫地趕她出門。

老鸨見她落淚,神色微微一滞。

這丫頭是衆多丫頭裏她最疼愛的一個,不僅僅是因為她年紀最小,還因為被賣到此處她也不成日裏哭爹喊娘唉聲嘆氣的,反而是欣然接受事實,性子乖巧,自然更讨人喜歡。

樓裏的阿姊們個個都是人精,慣會察言觀色,見狀忙道:“媽媽,她一個小女娃娃,吃不了多少,而且我剛看了,是個美人胚子,咱們不如先留着她。”

“是啊是啊,而且外頭人人都說媽媽是個大善人,收留了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媽媽你當真忍心讓這小可姿和這小女娃一起喂狗啊?”

......

衆姐妹們三言兩語,又吵嚷起來。

老鸨瞪趙可姿一眼,跺腳怒道:“都給我閉嘴!”

堂內陡然鴉雀無聲。老鸨扶額,疲憊擺手道:“罷了,咱們懷香樓也不多她一張嘴。”

“謝謝媽媽!”趙可姿喜極而泣,懷裏抱着的溫婳仿佛能感知到她的情緒,此時也不哭了,揪着她垂在肩上的發髻往嘴裏塞。

沈玉珍瞧見,怪叫起來:“哎呀小祖宗,你怎麽什麽都吃呀!?”

“看來無煙子的心魔,是在懷香樓,而非溫家。”松晏仰首,拍拍沈萬霄胳膊,“也不知外面現在怎麽樣了,我朋友興許正在找我,我們要不先出去?”

“心魔在此處,若不解開,強闖出去兇險萬分。”

聽他這麽一說,松晏霎時打消念頭:“那還是算了,我身上都還疼,可不想再受傷。”

沈萬霄垂眸,指尖輕撚。他安靜思量片刻,随後移開視線。

夢境裏時光流逝飛快,眨眼間十五年光陰已過。

這年秋日,白玉城城郊那片楓林宛若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照得天際晚霞如緋。

松晏趴在沈萬霄懷裏恹恹欲睡,他已經看明白了,這青樓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壓根兒不是沈萬霄說的那樣。

他看着無煙子轉世為溫婳,而後在趙可姿的悉心照顧下長大。

趙可姿給她取名“趙可月”,待她如同待親妹妹一般,平日裏若是得了賞錢,第一時間便托人去買她最愛吃的果子點心。

待到及笄之年,趙可月已名揚四海,被世人推崇為天下第一琴師,名號“沉魚”。而趙可姿也沒有辜負老鸨的悉心栽培,與趙可月并肩登巅,成為舉世聞名的舞姬“落雁”。

懷香樓也因此搖身一變,從白玉城默默無聞的小青樓變成了天下第一花樓,其奢華之度堪比王侯将相的府邸。四海八荒聞名而來的賓客絡繹不絕,老鸨捧着滿懷的金子連做夢都笑出聲。

松晏趴在石桌上,半耷拉着眼皮看向院子裏一起抓魚的兩位姑娘:“原來她就是沉魚,我先前聽步重說沉魚落雁每次登臺時幕前都只有落雁的身影,沉魚總是坐在幕後替她奏樂。”

沈萬霄颔首。

松晏嫌石桌太涼,略作思索後一颠一跛地爬上沈萬霄膝頭,一不留神,身後毛茸茸的尾巴從他下巴上掃過。

“你幹嗎?”後頸忽然被捏住,松晏睜大眼,話音剛落整只狐貍便懸空而起,露出腹部白花花的軟毛。

這樣的姿勢讓他極其不安,掙紮道:“你松手!”

沈萬霄将他提回桌上:“好好待着。”

聞言,松晏幽怨地瞥他一眼,背過身去,涼涼道:“我身上有傷,而且這石桌很涼的,你先前還說要對我負責,這才過了多久——”

說完,他忍不住偷瞄沈萬霄,見他置若罔聞,便接着委屈道:“步重說的果真不錯,凡人沒一個好東西,你們神仙也沒一個好東西!難怪那只有九條尾巴的狐貍要躲——哎!”

沈萬霄将他提起來,放到膝上,冷着臉一言不發。

松晏強忍着笑意,換個舒服的姿勢窩在他懷裏,甚至得寸進尺地将腦袋枕到他胳膊上:“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個好神仙。”

“閉嘴。”

被兇的狐貍将耳朵耷拉下去,嘟囔一句“誇你你還兇”,而後扭頭看向池嬉戲的兩人,終于沒再折騰他。

懷香樓池子裏的水澄澈明淨,池底青石游魚清晰可見。

趙可月彎腰掬起一捧水,自趙可姿身後揮灑而下,如灑下陽春三月裏的一場細雨。

她在趙可姿回頭時笑盈盈道:“今日我雖撈不到魚,但有幸撈到一位美人也是極好的!”

趙可姿聞言微惱,擡手捏住溫婳的臉:“你瞎說什麽?咱們院子裏可只有崔姐姐一個美人,當心叫她聽見了來掌你的嘴!”

“嘁,”趙可月不以為然,“她哪兒比得上姐姐,要不是她攀上了薛家權貴,花魁之位哪兒輪得到唔!”

話沒說完,趙可姿便急忙捂住她的嘴,滿臉擔憂:“噓!這話你與我說說便也罷了,日後萬萬不可再提。”

趙可月不情願,眉眼間聚起愁雲。

見狀,趙可姿笑着問:“說你兩句你還有小脾氣了,姐姐與你說的話你記着沒?”

“知道了!”趙可月拍開她的手,起身就走。

“诶!”趙可姿落在她身後,無奈地搖頭,彎腰匆匆撿起魚簍,而後提起鞋子匆忙追上去,“你等等我!”

松晏望着綠蔭底下兩人打鬧着走遠的身影,又擡頭望一眼面無表情的沈萬霄,忽然有些心疼起他來。

他自小在駱山長大,山中雖沒有活人,但精怪卻是不少的,譬如洞府外那只佛甲草小妖,落霜河裏的錦鯉妖,還有滿山亂跑的兔子精,再加上一只金翅鳥……這些都是他的玩伴,是他的親人,是以他從來都不覺得孤獨。

但沈萬霄不一樣。松晏知道他獨行于世,一心一意要去找那只九尾狐,漫長的歲月裏他身邊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松晏想的出神,于是連眼前景象如水墨般消散他也未察覺。

直到另一幅場景現于眼前,他才回神道:“她們倆人關系甚好,如若說無煙子每日都這般歡喜,那她不應生怨變成鬼娘的。”

“世事無常,”沈萬霄抱着他走進懷香樓,“天命弄人。”

兩人在趙可姿房前駐足。

松晏見這間廂房籠罩在黑氣之下,尤其是床底下最為濃郁,便道:“怨氣應當就是從此處開始生長的,但不知道那底下是什麽東西,竟然長出那麽多怨氣。”

沈萬霄沉吟片刻,道:“怨氣傍物而生。”

“那也就是說,”松晏頓悟,“要想解開怨,就得先弄明白它所依之物因何而來,又因何被寄予愛恨癡嗔?”

沈萬霄颔首。

松晏連連點頭。這長命鎖他用的不多,每每入夢都是歡喜的夢境,而像無煙子這樣愁苦生怨的夢境,他還是頭一回進入,因此對夢中一切并不熟悉。

所幸這次有人為伴,他才不至如無頭蒼蠅般亂撞,在這夢境裏越陷越深,無法逃脫。

房門忽然被拉開,松晏擡眼望去,只見門口站着的女子萬分焦急,她遠遠地瞧見趙可姿端着一盆秋菊歸來,急忙迎上前去:“你可算是回來了!”

趙可姿朝她微微一笑,推開房門将手裏抱着的花擱到桌上,溫聲問:“怎麽了,出了何事,玉兒姐怎得這般着急?”

沈玉珍拉住她的手腕,急匆匆将她往後院帶,語速飛快:“沉魚那丫頭出事了!”

聞言,趙可姿一愣,忙問:“她怎麽了?”

“今日崔意星屋裏丢了玉镯子,她仗着薛公子寵愛,便大肆搜查每位姑娘的房間。可月那丫頭,硬是不肯讓崔意星去查,現在薛公子懷疑是她偷的東西,正在後院裏審問……诶,你跑慢點!等等我!”

沈玉珍話沒說完,趙可姿便提裙奔向後院,她一路上與人相撞數次,卻全然顧不上禮數。

薛百泉是出名的惡人,平日裏嚣張跋扈,無惡不作,白玉城的百姓都懼他、怕他。

而薛家家大勢大,金子銀兩成箱成箱地往官府裏頭搬,因此薛百泉即使是錯手殺了人,官府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随便尋個由頭将事情揭過。

官府拿人手軟吃人嘴短,薛百泉便更加肆無忌憚。他平日裏欺男霸女,劫掠百姓。而更為歹毒的是,他尤其喜歡鑽研酷刑,越是朝廷嚴令廢除的刑罰,他越要找人來試驗,視人命如同草芥。

如今趙可月不幸落到他手裏,掉層皮都是輕的。

這般想着,趙可姿心中更加焦急,一不留神踩到裙角摔倒在地,膝蓋磕出血,她卻未吭一聲,迅速爬起身繼續往後院跑去。

“那不是落雁麽?她這是趕着去會哪家公子,跑這麽急。”在她身後,一群纨绔子弟指指點點。

有人哼聲:“這小娘們兒,平日裏裝得清高,但只要金子給的多,還不是照樣想怎麽玩就怎麽玩。阿眠,你說是不是?”

被點名的人握着折扇,久久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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