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崩塌

第7章 崩塌

“他是誰?”松晏打量被稱作“阿眠”的人,見他腰牌上刻着“趙”字,便想是不是與趙可姿有些關系。

沈萬霄一手撈着松晏,一手提着長劍,聞言也只是微微擡眼,答:“趙江眠。”

“噢,”松晏颔首,這名字他剛進城便聽說過,是白玉城四大家之一趙家的二公子,“趙可姿與他同姓,這兩人該不會是兄妹吧?”

沈萬霄腳下步子微頓,他倒是從未想過這層關系,畢竟他們一個是趙家的公子,身份尊貴,一個是懷香樓的舞姬,世人所鄙夷的存在。

“應該不會,”不等他作答,松晏又自顧自地否認,“趙家家大業大,若真是兄妹,趙江眠又怎麽會讓她賣藝為生?”

話音未落,松晏不适地動動身子,腰腹被沈萬霄胳膊硌的生疼,嘶氣說:“你別這麽提着我,怪疼的。”

沈萬霄微怔,本不欲加以理會,但松晏實在能鬧騰,他只好無奈地将松晏托舉起:“再鬧就自己走。”

“我才不要,你可是別忘了是誰弄傷我的。”松晏一口回絕,随後變臉如翻書,埋頭心滿意足地蹭蹭他的頸窩,“這還差不多,比剛才舒服多了。”

沈萬霄身子一僵,撒手便想将他丢下去。但目光觸及他前爪上的傷口,動作便倏地頓住,最終也只是将他腦袋推開些,冷聲說:“別亂蹭。”

“我蹭你是因為對你滿意,”松晏覺得他不知好歹,“駱山那麽多妖怪想抱我摸我,我都不讓碰的,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狐貍心性太過稚嫩,駱山上下都是他所熟悉之人,想親近是在所難免,但沈萬霄與他相識不過短短幾個時辰,是以聽聞此言面色陡然變冷,問:“你師父可曾教過你,随意與外人親近有失禮數?”

松晏琢磨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反駁道:“財寶平日裏待人也這樣。而且兩人相處總得有一方主動,這樣才能從萍水相逢擦肩之客到高山流水知音之誼。我這麽做,既能讓人覺得平易近人,又能拉近關系,有何不可?”

沈萬霄不置可否。

松晏見他不說話,心以為他對此并不認同,忍不住喋喋不休地講起來,企圖說服他。

但不過須臾,沈萬霄便嫌棄他太吵,暗自捏訣閉上耳識,任由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一個字也沒聽入耳裏。

待到懷春樓後院,松晏方才閉嘴,他說得口幹舌燥,再一看沈萬霄無動于衷,只好放棄,扭頭見院子裏的水池依舊清澈,但池中荷花盡數凋零,再不複夏日令人沉醉之景。

他從沈萬霄懷裏探頭,只見庭院中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人。

少頃,趙可姿匆忙奔來,她推搡着擠進人群,挽起的青絲已然淩亂:“讓一讓,麻煩讓一讓,月兒!”

被兩個身材魁梧的男子扣着跪倒在地的趙可月聞聲擡頭。

而在她的面前,一個身着華服,滿身肥肉的年輕男人翹腿而坐,身旁三四個婢女正低眉順眼地為他捶腿捏肩。

“月兒!”趙可姿奮力擠向前,想到趙可月身邊去,卻被帶刀的侍衛攔住。

趙可月在這聲音裏掙紮着回頭,第一眼便瞧見烏泱泱的人群裏身形最為高挑的趙可姿,見她衣冠不整,發髻松散,慌裏慌張地跑過來後氣息不穩,卻仍在四目相對時露出安撫的笑容時,忽然張皇失措地別開臉。

薛百泉也瞧見了趙可姿。

他左手摸着肥油堆積的下巴,右手攬着身邊崔意星那纖纖一握的細腰,而狹小的眼睛卻用十分露骨的目光地盯着趙可姿,然後咂咂嘴舔了下唇。

“泉哥哥,”崔意星輕輕推了下薛百泉,搖回他的心神,垂眸瞥見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眼底不禁閃過一絲厭惡,聲音卻格外嬌軟,“月兒妹妹向來與我要好,想來是不會行那等偷雞摸狗的事兒的。她不讓查房,興許是有其他苦衷,還請哥哥消氣,饒她一命。”

薛百泉将她拉到腿上,當着衆人的面不知廉恥地湊上去舔她的脖頸,眼神頗為迷離:“好,都聽美人的。”

“泉哥哥,”崔意星嬌嗔,伸手推搡着他,臉上浮起紅雲,“泉哥哥!這麽多人看着呢!”

她一邊說着,一邊往人群之中掃視,目光從沈玉珍臉上掃過時停留片刻。

薛百泉見她不讓親,欲拒還迎,頓然更加來勁兒,口水糊了她滿脖子,嚅嗫出聲:“把她放了……”

見狀,趙可姿不免暗自松一口氣,心想還好崔意星顧念着這些年一起長大的情分,并未多加為難。

“等等!”但一顆懸到嗓子眼的心尚未來得及落回肚裏,沈玉珍忽地上前道,“薛公子,崔姐姐,你們不要被她騙了,那日我……”

她稍作停頓,偏頭望向趙可月。

趙可月難以置信地回視,而趙可姿也深感愕然。

在這懷香樓裏,平日與趙可月走的近的除了趙可姿,便是沈玉珍,任誰也想不到她竟會在此時發難。

薛百泉松開崔意星,他微眯起眼,雙眼幾乎要被堆積在臉上的肥肉淹沒:“那日你怎麽了?說清楚。”

“那日,”沈玉珍猶豫不定,俄頃,終還是咬牙道,“那日我瞧見可月鬼鬼祟祟地将什麽東西放到了床底下的箱子裏,但不知道是不是崔姐姐的玉簪子。”

此話一出,衆人一片嘩然。

趙可月望着沈玉珍,沒有說話。

反而是趙可姿急忙擠出人群,怒意沖沖地拽住沈玉珍:“月兒平日裏待你不薄,你怎麽能這麽誣陷她!?”

沈玉珍怯怯的,不敢看趙可姿,也不敢看趙可月,只瞄了一眼崔意星:“我沒有誣陷她,那天她、她确實把什麽東西放進了箱子裏!”

“你胡說!”趙可姿瞪着她,神情焦急,“你剛才還與我說不知是因為何事月兒被抓了起來,怎麽現在又......”

“可姿妹妹,”崔意星下巴微擡,作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模樣,貿然打斷她未說完的話,“大家都知道平日裏玉兒與你們姐妹二人關系最好。如今她這麽說,想來也不會是有意誣陷,而是真的瞧見了。”

趙可姿回身,遽然明白過來,當即怒不可遏:“崔意星!月兒只不過是與你心愛之人走得近了些,你便要這般污蔑她!你可還有半分良心!?”

一語驚起千層浪。崔意星臉色鐵青,釘在趙可姿身上的目光幾欲将她紮穿。

“星兒,可有此事?”薛百泉将含在嘴裏的雞骨頭吐出,将信将疑地問。

崔意星轉身面向他時臉上的恨意一掃而盡,眼中水光閃閃,委屈道:“泉哥哥!你怎麽能聽她胡說?星兒心裏只有泉哥哥一個,此心此情,日月可鑒,天地可證。”

“好好好,是我不好,是我錯怪星兒了,”見她落淚,薛百泉連忙将她抱至膝上,親自拿手帕幫她擦眼淚,哄完人便問沈玉珍道,“你剛才說你瞧見她往床底下藏了東西?”

沈玉珍頻頻點頭。

薛百泉:“既然如此,她拿沒拿玉簪打開箱子一看便知。”

聞言,趙可姿立馬道:“月兒向來行事坦蕩,你們要開箱查驗,那我這就去将箱子取來,還月兒一個清白!”

她嘴裏說着,擡腳便往趙可月屋裏去。但經過趙可月身旁時,胳膊卻被拽住。

她腳步一頓,安慰道:“月兒,你莫怕,我這就去拿箱子來證你……”

“玉簪是我拿的。”趙可月低着頭承認,不敢看她。

趙可姿陡然如遭雷轟,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麽?”

趙可月五指收緊,重複道:“是我見錢眼開,偷拿了崔意星簪子。”

“月兒,你!”崔意星故作驚訝,眼中歡喜難以掩飾,卻生生擠出兩滴淚來,惺惺作态道,“泉哥哥,月兒一定是有其他苦衷,她、她品行一直都很端正,我不信會是她偷走了哥哥送我的玉簪。”

“不……不會是你……”趙可姿踉跄着退身,如風裏搖晃的蝴蝶,“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不會是你!”

趙可月收回手,緩緩擡頭。她看衆人,看崔意星,看沈玉珍,看薛百泉,獨獨不敢看趙可姿,堅定道:“沈玉珍沒有看錯,是我趁崔姐姐不在偷偷拿了她的簪子,藏到床底箱子裏。要打要罰,悉聽尊便。”

“嗬!”薛百泉起身,伏在腳邊伺候的婢女及時伸出手,他便将濃痰吐進那雙手裏,而後将她踢開,一步一步逼近趙可月。

趙可月直直地望着他,眼底未有畏懼。

“小賤蹄子吃了熊心豹子膽!”遽然,薛百泉擡腳踹在她的胸口,不覺得解恨,便又往她臉上啐了一口唾沫,擡腳踩上她的臉,“老子送給星兒的東西你也敢碰!”

見狀,趙可姿驚駭地睜大眼,心疼不已。她想撲上前,卻被侍衛架住,只能眼睜睜看着趙可月被薛百泉踩在腳下,眼圈霎時紅透,哽咽着喊道:“月兒!”

趙可月半阖着眼,任由薛百泉肆意踐踏,始終未落一滴淚。

她的眼神空洞,直勾勾望向沈玉珍時,沈玉珍渾身一涼,急忙退進人群。

“泉哥哥!”崔意星替她求情,“月兒妹妹只是一時糊塗,她不是有意要偷玉簪的,還請泉哥哥手下留情!”

而薛百泉用力在趙可月臉上輾了幾腳,才終于憤憤地将她踢開,甩袖道:“來人,把她帶回去!後日午時,城北剔骨堂,老子定要好好治一治這賤骨頭!”

頓時,趙可姿腦中嗡然作響。她睜着眼,眼前景象卻如同被撕碎的畫卷,支離破碎,什麽都看不清。

趙可月被人押着往薛家走,烏發蓬亂,唇角滲血。她徑直從趙可姿面前走過,自始至終未曾看過趙可姿一眼。

“剔骨堂?”松晏覺得這名字有幾分耳熟,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沈萬霄換了只手抱他:“薛百泉的刑堂。”

“噢,”松晏郁悶,“我很沉麽?”

“有一點。”

“不可能,”松晏甩甩尾巴,“肯定是你太虛了,連我都抱不動。”

沈萬霄:……

“無煙子變成鬼娘,是因為她對薛百泉和崔意星懷恨在心麽?但這麽點恨意,連化厲鬼都艱難……”松晏喃喃自語,随後擡頭,“她不想讓人看見那只箱子,那這麽說來,箱子裏的東西便是我們先前瞧見的怨氣最重的附生之物,它會是什麽呢?”

沈萬霄搖頭:“不知。”

“......”松晏睨他,“都讓你別總說‘不知’了,你換句話說一說又不會少塊肉。”

沈萬霄沉默須臾,遂他的願道:“再往夢境深處看看。”

話音剛落,遽然一陣天搖地動。

松晏惜命,及時抱住沈萬霄胳膊才不至于從他懷中滾出去,茫然道:“這是怎麽了?”

沈萬霄臉色微冷,他勉強穩住身子,眉頭微蹙:“夢境要塌了。”

聞言,松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夢境怎麽會坍塌?

不遠處大地寸寸龜裂,地底成千上萬的幽魂掙紮着爬上地面,如一灘又一灘暈開的黑墨,頃刻間覆滿大地。這一方天地在呼嘯的寒風裏分崩離析,黯然失色。

如是夢境坍塌,則夢中一切皆随夢境消亡,包括入夢的人。

沈萬霄眸色愈深,隐約猜到是外界有人動了手腳,想将他們二人置于死地。

“這可怎麽辦?”松晏愁眉不展,“我聽說夢境會将人攪得粉身碎骨,那也太醜了。”

沈萬霄無暇回答,捏訣帶着他避開頭頂滾落的碎石。

長劍斬幽魂,腥臭的血液濺了松晏滿身。他抓緊沈萬霄,可憐巴巴地說:“我不想死在這兒。”

沈萬霄垂眸,片刻後将松晏往身後一送:“自己抓緊。”

“什麽?”松晏發怔。感到沈萬霄松開手,他急忙手腳并用地抓住沈萬霄,趴到他背上,一雙尖利的狐貍爪子勾進價值不菲的衣裳,但此時兩人都無暇顧及。

沈萬霄舉劍,疾風灌滿他的袖袍。

松晏眯着眼蹭開被風攥着胡亂往狐貍臉上抽打的長發,看清楚破碎的大地上那道偌大的金色符咒時忍不住大驚失色:“五行鎮魔咒——你不要命了!?”

他的話很快就被呼嘯而過的風吞噬。

沈萬霄似是未聽見,執意劃開手掌,順着劍刃滑下的鮮血一滴接一滴落入符咒之中,眨眼間九天業火沖天而起,火光大盛。

地動山搖,萬鬼齊哭。

“沈萬霄!”天旋地轉間,松晏抓不住他。

圍繞身旁的池水宛如利刃,一點點将松晏皮肉割開,溫熱的鮮血自傷口湧出,弄髒他雪白的毛發。

疼......

他哼唧着說不出話,細密的鈍痛有如淩遲,切割着他僅剩不多的神智。

下一瞬,失重的身體忽然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他迷迷瞪瞪地擡頭去看,卻只看清一道鋒利的下颔線。

“不會。”

松晏嗚咽一聲。他本就有病在身,魂魄不穩,現下受萬刃剜膚之痛,魂魄幾欲離體,只好有氣無力喊了一句“沈萬霄”,随後十分遲鈍地意識到那句“不會”是在答他先前的話。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隐約間看見一枚青綠的玉佩飄浮在半空中,四處飛揚的塵埃碎屑紛紛繞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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