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初醒
第29章 初醒
秦期費力地抓住趙江眠手腕。
由于常年撫琴弄劍,他的掌心裏有一層薄薄的繭子。平日裏趙江眠最喜歡摸這些繭,因為他覺得這些繭子是與秦期一道長大的,他撫摸着它們,便是在觸碰他與秦期之間未能相伴的那些少年時光。
但今日,這些繭子磨得趙江眠生疼,以至于他連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秦兄。”
秦期含糊應聲,口中鮮血直流。聚浪穿身而過,疼痛萬分,但他臉上的神情卻非痛苦,而是哀求。
他斷斷續續地說:“阿眠,不要......一錯、再......錯。”
這些話無疑刺痛了趙江眠。他猛地抽出手,任由那把短匕紮在秦期胸口。
在秦期逐漸渙散的眼睛裏,趙江眠的神色變得格外冷漠。
他居高臨下道:“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是他們!!!”
疼痛讓秦期止不住地痙攣。聚浪上沾着天神的血,凝着千萬年來神明的惡意。這些東西,并非是他凡胎肉體所能承受的。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視野變得模糊,卻仍執拗地仰頭,固執地勸他:“阿眠,收......手罷!”
趙江眠不敢低頭看他。他的十指隐隐發顫,藏匿在一片漆黑裏的神色也隐有動容。
但他最終也只是含恨望向沈萬霄:“你早知道!”
沈萬霄抱劍而立,冷眼旁觀。
“阿眠,別再做錯事...”秦期苦苦哀求。
他抓着聚浪的手手背上顯出裂紋。它們一寸又一寸,緩慢卻片刻不停地爬滿手臂、胳膊......最後爬上肩頸脖頸,如同細蛇一般往他臉上爬去。
趙江眠咬緊牙,腮幫子都在發酸。他緊攥着拳頭,難以遏制地顫抖起來,眼睜睜看着那些碎紋爬滿秦期的身體,說出的話格外無情:“這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聞言,秦期發出一聲輕笑。他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感受着體內的經脈一寸寸斷裂,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再不能視物。周遭的濃霧争先恐後地灌入他的口鼻,讓四肢百骸都發僵。
“阿眠,”他強撐着一口氣,半哄半勸,“我不怨你......是我、我沒照顧好你,是我錯了......阿眠,跟我回去吧...我們回京城。”
趙江眠稍稍擡頭,仿佛害怕猩紅的眸子裏水珠會不聽使喚地滾落。
“聚浪殺人不留魂,”沈萬霄在此時出聲,語氣尤為淡漠,“此後一別,再無相見。”
趙江眠氣息不穩。他強行咽下嗓子裏的酸澀:“不見最好,也省得我費心作戲。”
這些話猶如刀山火海,直教人肝腸寸斷,腸穿肚爛。
“阿眠......”秦期在這冷血的言語裏緩緩阖上雙眼。
恍惚中,他又一次瞧見寒冬臘月裏趴在地上與野狗搶食的趙江眠。
七八歲的趙江眠,身形瘦小如猴。他蓬頭垢面地縮在角落裏,幹瘦如柴的手裏捧着兩個髒兮兮的、被人啃過的包子。數九寒冬,大雪紛飛,他卻只穿着薄薄一件衣裳,手腳被凍得發僵。
他瞪着對面兇狠的野狗,眼裏有不合年紀的狠毒,也有刻意掩飾過的恐懼。
而野狗也不懼他。它們直勾勾盯着他,挂在嘴角的涎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不知是更想吃人還是吃幹癟發硬的包子。
小秦期在這時趕來。
他揮着棍子趕走那兩只虎視眈眈的野狗,朝着小趙江眠伸手:“你沒事吧?怎麽一個人在這兒,你爹娘呢?”
那只伸出來的手十分幹淨。小趙江眠縮了縮身子,默默将手藏起來,嚅嗫着道謝:“謝謝。”
“你......”小秦期上下打量他,随後彎下腰擡起腳。
小趙江眠吓了一跳,以為他要打架,于是捏起拳頭就往他臉上招呼過去。但還沒碰到人,他就被兩個大人架了起來。
那兩個人身形高大,小趙江眠腳不着地,急忙用力掙紮起來。害怕地以為自己要像妹妹一樣,因為不聽話而被抓去做奴隸。
“诶诶诶,你們幹嗎呢!?把人給我松開!”見狀,小秦期立馬拉下臉,故作生氣。
提着小趙江眠的侍從面露難色:“可是他剛剛差點......”
小秦期打斷他的話,伸手拽住小趙江眠的胳膊,一把将人拉到眼前:“他都還沒我年紀大,就算打我一下我也不會少塊肉!你們不用那麽緊張。”
聞言,下人們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小秦期自顧自地脫下長靴放到一邊。他赤腳踩在冰冷的地上,難以控制地哆嗦起來,搓着手道:“這天這麽冷,你的腳都凍出血來了。但我也沒帶多餘的鞋子,就這雙,你先湊合着穿吧。”
小趙江眠愣住,捧着兩只包子呆呆地看向小秦期。
後者長長嘆氣,蹲下身抓起他的腳将靴子給他套上,左右搖一搖,晃一晃,琢磨說:“嗯......好像是大了一點,你姑且将就将就。”
自從戰亂開始,小趙江眠再也沒有穿過一雙完好的靴子,這是第一雙。
他眨了眨眼,忽然覺得腳上被凍裂的地方格外的疼。
“你這都吃的什麽?”小秦期連啧兩聲,搶走他手裏那兩只肉包子。
小趙江眠倏然回神。他伸手正想搶回包子時,小秦期先一步将用油紙包好的燒雞塞進他懷裏:“喏,吃吧!”
似乎從那天起,趙江眠再也沒吃過燒雞。
他會永遠記得小秦期遞給他的燒雞的味道。千秋萬代,永不遺忘,永無替代。
窸窣的聲響裏,秦期如巍峨高山一般崩裂,如蒼茫巨浪一般粉碎。他化成一陣血霧,缱绻地湧向趙江眠,像是一個無聲的擁抱。
他有悔。悔沒能做趙江眠的回頭岸,悔沒能渡趙江眠過苦海。
而他從來不悔的,是此生相遇,是大寒那日送出去的靴子。
那日相見後,小秦期便随父母離開,前往北地。往後再遇,趙江眠已是非生非死的傀儡。
趙江眠一直都記得那個大雪天裏送他靴子的人,盡管不知姓名,不知籍貫。
興許是上蒼垂憐,以傀儡之身茍活于世的趙江眠終于得見心心念念,牽腸挂肚之人。
那是昭璧13年的大寒。
趙江眠撐傘從橋上匆匆走過。他剛得知趙可姿是舞姬落雁不久,是以三天兩頭往懷香樓跑,踩着寒風也要去見她。
而這一日,在見到趙可姿之前,他先見到了秦期。
少年鮮衣怒馬,倚欄聽風,十指弄琴。琴音袅袅,融化滿城的寒冷冰雪,惹紅河邊姑娘家的臉,更擾亂七分心緒。
引路的小厮見趙江眠駐足,仰首望向樓上撫琴的男子,便笑道:“趙公子有所不知,此人名叫秦期,是秦家的二公子,前些日子才到城中。因着聽說咱們樓裏琴師沉魚姑娘琴藝高超,便前來切磋。他們二人約好比三場,今日剛巧是第二場,比的是誰能先用琴音逗來燕雀。”
“琴音逗燕雀,”趙江眠目不轉睛,“燕雀唯恐避之不及,又怎會尋着琴音而來?”
小厮嘿嘿一笑:“趙公子且看。”
趙江眠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有人提着籠子過來,籠中燕雀叽叽喳喳。而與尋常鳥類不同的是,它們都生有藍色尾羽。
“那是咱們樓裏養的聽音雀,”小厮臉上滿是自豪之情,“掌櫃的特意請了神仙施法,讓它們能聽懂樂聲。它們若是聽得高興了,便會銜花送人。”
瞧着那些人打開籠子,趙江眠眼底平添笑意。
籠裏的聽音雀展翅飛出,藍色尾羽在明媚的陽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輝,灑落點點星塵。
琴音淙淙,如清泉流水,或是玉石叮當。撫琴的人略低着頭,長指壓在弦上,神色清明,眼神明亮,一如當年彎腰為他穿上棉靴之時。
在這悠揚的琴聲裏,聽音雀啄起早先備好的花枝,紛紛飛向秦期。
花影交錯,星塵如雪,燕雀似雲,琴音繞梁。
趙江眠看癡了眼,直到那人擡眸望來,他才頓然回神。
秦期眼底笑意盈盈,遙遙道:“好看嗎?”
饒是明知他問的是座下數人,趙江眠依舊心跳飛快,仿佛這話是說在他的耳畔,是說與他一人的輕聲細語。
那時就起了妄念,生了癡心。
又或是更早,從他脫下靴子的那一刻起,懵懂無知的人便已銘記于心。
大抵是他的目光太過炙熱,秦期攜着聽音雀銜來的鮮花,起身朝他走來,滿目笑意:“公子聽得這般入迷,想來也是位愛琴如愛己者,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與公子相識?”
趙江眠胸腔裏翻騰起一陣又一陣的欣喜、酸澀。
喜的是多年後還能再見,澀的是如今已非故人。
他早已不是活人,這副身軀不過是鬼仙的傀儡。因為心有不甘,心有怨恨,所以在十四歲那年,敵軍入境手裏長槍将他的腹部挑穿時,他苦苦哀求上天。終于在漫漫長夜裏從鬼仙那裏換來茍活于世的資格,而代價便是自由。
趙江眠苦笑,他本不願回答秦期的話,相見已是幸事,他又怎敢奢求其他?
可是在秦期溫柔的目光裏,他節節敗退,最終還是報上姓名:“趙家趙江眠,敢問公子貴姓。”
“免貴,姓秦,單字一個期。”
往後的年歲裏,趙江眠既痛苦又歡愉。
他曾想過要帶趙可姿遠走高飛,此後便與秦期再無瓜葛,生生世世再不相見。但是趙可姿不願意,他便心存僥幸,偷來一場好夢。
可是夢總該有清醒的時候。
崔意星在他身上種下的蠱成了拴住他脖子的細線,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讓他斃命。
秦期便是在那時意識到他一直苦苦隐瞞的事情,得知他是死而複生,是從亂葬崗爬出來的妖鬼,四肢密密麻麻被絲線纏住,一舉一動都受鬼仙裹挾。
趙江眠本以為,秦期會因此疏遠他,甚至和那些無意得知他身份的人一樣喊來一群道士将他捉拿。可是秦期并沒有做出任何傷害他的事,反而是一如既往地拎着酒扣響他的房門。
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不要将秦期卷入這場浪潮。可是他貪心不足,守財奴似的抱着秦期給的溫暖不肯撒手,不肯遠去。
不久後,秦期撞破他殺人。
他是溫世昌的幫兇,屠殺溫家數百人,用他們的血來祭祀鬼仙,為自己續命。
他憎惡溫世昌,更憎惡自己。
他原以為,這場祭祀過後一切就會風平浪靜,他能陪着秦期安穩度過餘生。可他終究是錯了,人的貪婪從來都是永無止境的。
他愛秦期,但他更愛自己。是以在得知觀音淚能助他長生不老,羽化登仙時,他不惜一切代價要取得此物。
他要長生,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要如諸天神佛一般受人跪拜,而不是被鬼仙捏在手裏如同捏一只螞蟻。
但秦期是何等聰明,抽絲剝繭察覺到他的意圖,妄想加以阻攔。
撫琴的手終于還是拿起劍,而劍尖指向愛人的胸膛。
趙江眠在笑,秦期也在笑。
若是共赴黃泉,也不枉此生。
可惜趙江眠并非尋常人。他是鬼仙制成的傀儡,此後無論天上人間,都受制于鬼仙。
他走不了黃泉路,過不了奈何橋,他無路可走,無路可退。
秦期殺他不得,眼睜睜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淵,自此萬劫不複。
“我想救他,可是我無能為力。”
趙江眠靜靜地站在那兒,他眼睜睜看着秦期煙消雲散,什麽都沒能留下。
終于,在最後一點霧氣消散前,他恍若大夢初醒,瘋了一樣的拼命去抓那一點薄霧。但留在掌心裏的卻只有冰冷刺骨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