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爛柯

第28章 爛柯

步重笑了笑:“一場豪賭罷了。善相若真無情,早該焚了那截骨頭,叫這世上再無惡相。

可她偏偏瞞過諸天神佛,叫所有人都以為惡相被封印在菩提山下。除此之外,她還抽出自己一縷魂魄送到人間,讓它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守着惡相……直到今日,人間的愛恨太濃烈,癡嗔也太濃烈,才叫惡相重新聚魂化形。”

松晏緩緩眨眼:“這麽說來,趙可月是惡相神骨,也就是無煙子的神骨。而趙可姿,她是善相的一縷魂魄……

若非趙江眠從中作梗,這一世,善相興許就能了卻無煙子的愛恨癡嗔怨,送她去往極樂。”

步重點頭:“嗯。”

“趙江眠還真是擺了好大一盤棋。”

徹底弄明白事情來由後,松晏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刻意接近趙可月,利用崔意星的嫉妒,借她的手讓趙可月備受折磨。而後與鬼仙勾結,逼得趙可姿自盡。這樣一來,不僅鬼仙從趙可月那裏拿到了魂魄,而他也讓趙可月心裏的怨氣恨意更加濃重。

那之後,他再讓趙可姿與溫世昌接觸,修煉邪術,引導她報仇,并裝模作樣地把保命的靈玉交給趙可姿,以至于趙可姿香消玉殒,無煙子借機現身以後,得知自己錯失與觀音的又一世,不由落淚。”

“嗯……”步重摸着下巴,“聽你這麽一說,我倒還想起件事兒來。”

松晏擡眸。

步重接着道:“溫世昌是鬼仙的信徒。他幫鬼仙做事,引誘沈萬霄自盡,是想借天神獻祭之法,增進修為。

但他沒想到,沈萬霄不僅沒死,還誤打誤撞與你一起進入夢境。因為擔心事情敗露,所以他借長明燈授予趙可姿邪術,讓無煙子受傷,以此摧毀夢境,并且殺死姑獲鳥,想害死你們二人。

與此同時,他察覺到若風進如溫宅,便想殺人滅口,趁他不備将若風推入池中,但他并不知曉,雲沉一直在找若風。

那……懸山朱蟒是誰找來的?”

松晏沉吟片刻,道:“應該是鬼仙,你還記不記得,那池子裏全是白冰魚。既然有白冰魚,那神器應該就在不遠處,懸山朱蟒應該是他找來看守神器的。

只是他起初并沒想到,我與沈萬霄會找去溫家,等他意識到後為時已晚,只好棄了付绮。他為此元氣大傷,才會與趙江眠聯手,要取惡相魂魄助長修為。”

步重納悶:“他既然知道神器在那裏,那為何不自己拿着?”

松晏無奈地搖頭,心道這些人心機深沉,他實在算不明白。

若是師父還在,指不定此時已解開所有謎團,根本不用他在這兒費心費神地瞎猜。

“先前的一切都說得通,”他皺緊眉:“但趙可姿重生,為何要披着溫世昌的皮?”

“耀武揚威呗,”步重解釋說,“就好比獵人殺死獵物以後,總要留下些東西,比如虎皮,或者狼牙……總之就是要向別人炫耀,這獵物是死在我手裏的。

鬼仙既已得到魂魄,便不再需要溫世昌那點微薄的獻祭。于他而言,溫世昌不過是一顆棄子。

趙江眠正是看穿這一點,所以毫無顧忌地殺死溫世昌,然後将他的皮扒下交給惡相,這樣也好在我們面前上演一出撕皮複仇的好戲。”

“原來是這樣。”松晏不勝唏噓,“難怪你總說凡人心思歹毒,防不勝防……今日我算是領教了。”

步重嗤笑:“總之你離那些人遠些,凡人也好,神仙也罷,總歸與我們不是一路人。”

他稍作停頓,回頭望向松晏,接着說,“還有觀禦,你最好也別和他走得太近。”

“可是我……”松晏猶豫着,摸到袖子裏的糖人。他知道步重并不喜歡沈萬霄,甚至有幾分讨厭,于是吞吞吐吐不知該不該說。

步重瞧出他的異樣,索性以一種調侃的語氣問:“你喜歡上他了?”

“沒有!”松晏矢口否認,心卻跳的飛快。

他慌張地松開袖裏的糖人,神情微惱:“你沒事瞎說什麽?雖然、雖然他人挺好的,不像傳聞裏那般脾性惡劣,但他也不會……不會是我喜歡的人。”

步重聽出他後半句話裏的遲疑,心下不由嘆氣,小聲嘀咕道:“真不知道他給你灌的什麽迷魂湯……”

“什麽?”

“沒什麽,”步重踏出幾步,又折回來問,“先前觀禦說将靈玉給你,你拿到了麽?”

松晏搖頭:“沒來得及。”

聞言,步重點頭,之後扯着他便往懷香樓外走:“你先去客棧等我。”

松晏不肯,猜他是要找觀禦拿靈玉,更加不願意先走:“你要去爛柯鏡裏嗎?我和你一起。”

“不用,我一個人就夠了。”

“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你還是帶我去吧!”

“你能出什麽力?”

“沈萬霄不好說話的。若是你一個人去,他肯定不會将靈玉給你。”

“……”

兩人僵持良久,步重終于妥協:“行,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松晏笑彎了眼:“莫說一件事,三件我都答應。”

“拿到靈玉,就随我往南邊去,不再在此地逗留。”

這事簡單,松晏卻無法一口答應。

他還惦記着沈萬霄說的,入夜後帶他去新捏的糖人。

“這天色都已經這麽晚了,從爛柯鏡裏出來興許都是明日傍晚了,要不……”他與步重商量道,“要不後天再走?”

步重斷然回絕。

“好吧。”見他不肯再退讓,松晏只好答應。

他無不可惜的想,終究是與那個新的糖人無緣。

-

爛柯鏡中。

四下裏藤蔓瘋長,遮天蔽日。繁茂的綠叢中不見日光,舉目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空氣裏漂浮着黏膩潮濕的霧氣,它們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悄然纏上脖頸,縛住身子,讓人寸步難行。

濃郁凝滞的霧氣中,一點微弱的火光蕩開林間濃重的墨色,暈出一圈青白。

持火的人着一身鴉青衣裳,三千墨發高束。他身形颀長,氣質清冷,饒是污血濺到臉上,也難擋周身矜貴之氣。

周遭密林中半點動靜也無,萬籁俱寂,便是連飛鳥也毫無影蹤,死氣沉沉。

沈萬霄一手掌着火,一手緊抓着被那枚血浸透的長命鎖。他緩緩前行,被洞穿的胸口鮮血簌簌,将鴉青長衫染成作烏紫,觸目驚心。

先前無煙子召出爛柯鏡時,那傻狐貍不管不顧地擋到他身前時,系着長命鎖的紅繩被鏡中厲鬼強行扯斷,随後叮呤當啷地碎成兩半。

這長命鎖乃是菩提根所制,能引人入夢,亦能抵擋邪祟侵擾。當時長命鎖碎裂,失去庇佑之能,天地煞氣便盡數湧向松晏,若非步重及時趕來,舍身相護,只怕此時松晏已魂飛魄散。

思及此,沈萬霄長指微蜷。

如今沒了長命鎖,只怕那些妖魔要擾得松晏不得安眠。

沈萬霄腳步稍頓。先前他曾聽說章尾山有一老神仙,其人鶴發童顏,身高不過三尺,生來便瘸着一條腿,他生有一雙巧手,能修複世間萬物。無論是凡間俗物,還是天界神器,亦或是妖魔界的邪物,只要經由他手,都能完好如初。

等事情結束,便往章尾山去一趟。

倏地,沈萬霄微微偏頭。一把淺金色的、薄如蟬翼的刀刃飛快從頸側劃過,斬下他的發絲。幾乎只差一厘,便能取人性命。

他攥着長命鎖的手驟然收緊,另一只手兩指夾住刀刃,用力往前一拽。力度之大,幾乎要将刀刃折斷。

而趙江眠借力往上一躍。他雙目猩紅,自沈萬霄手裏抽出那把短匕,怒氣沖沖地徑直朝着沈萬霄面門刺去:“沈萬霄,受死吧!”

電光火石間,沈萬霄單手擒住他持刀的手。只見那短匕刀刃極薄,透明如冰,唯獨沾到血的地方泛起金光。它玄色的刀柄上雕刻着奔騰的山海,山巒海浪間漆着朱砂,宛若滲血。

聚浪。

沈萬霄微微分神。趙江眠手裏的,竟然是天界行刑時用的神匕聚浪。

一千多年前,掌刑的神便是用這把劍刺穿他的喉嚨,此後神識盡散,墜入人間。

罪神與天同歲,尋常物什難以令他受傷,或者死亡。獨有神匕聚浪,誅罪神,斬惡佛。

見未得手,趙江眠身形一轉,飛身擡腳踹向他的胸口。

沈萬霄反應迅速,立馬擡手格擋。

對方旋即彎腰往下,手裏聚浪橫向劃過沈萬霄精瘦的腰腹。

見狀,沈萬霄眸色一暗。他疾速後退,腳尖擦過地面,揚起滿地落葉。須臾之間,承妄劍于他手中顯形,劍上九天業火熊熊燃燒着,照亮一方天地。

“沈萬霄,”趙江眠卻不懼他,反而是一步步逼近,眼裏的邪念愈深,“你不要忘了,九天業火燒世間一切濁念,所有鬼神皆懼。”

劍光劃破黏稠的空氣。眨眼間沈萬霄已至趙江眠身前,承妄劍與聚浪相撞,震開濃霧,擦出點點碎火。

紛飛的碎火之中,趙江眠不懷好意地笑起來,腥紅的眸子裏流淌出濃重的貪婪自私。他旋身避開承妄劍劍氣,手中聚浪堪堪從沈萬霄肩上擦過:“爛柯鏡裏,可不止你我二人。”

聞言,沈萬霄臉色驟冷,身周萦繞的霧氣仿佛活物一般蠶食着劍上烈火。與此同時,密林中傳出一聲又一聲慘叫。

趙江眠雙眼微眯,笑道:“忘了告訴你,爛柯鏡裏有朱雀血妖,它最是喜歡九天業火。”

朱雀以九天業火為食,是看守神獄的四獸之一,受世人尊敬。而朱雀的血,得九天業火滋養,只會長出惡念,如饕餮一般吞食世間萬物,世人便稱它為朱雀血妖。

“哥哥!”火舌燎過臉頰,若風驟然驚醒,眼前赫然是滔天的火海。

雲沉被卷在彌天的火光之中。他雙目緊閉,神識尚被困在幻境之中,故而對若風焦急的呼喊置若罔聞,不省人事。

眼看着那火越燒越烈,蒸騰的熱氣幾乎要将人燙熟,若風來不及多想,飛身直撲向那片火海。

沈萬霄擡眸,眸子裏映出裹在霧裏的團團火焰,神情冷漠。

“沈萬霄,天道無情,它從來不會救這世上疾苦,你又何必效忠于它?以你的本事,去妖魔道自當稱帝,何苦屈居于天界?”

趙江眠淺笑起來,似乎對如今的情景很是滿意,火光将他蒼白的臉色映照的更加可怖。

“你不是人。”沈萬霄定定望着他。

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趙江眠仰天長笑,良久,他才緩聲說:“人......如今這世道,做人有什麽好?身份低微,豬狗不如,就為了一口吃的,連自己的親女兒都不得不賣給別人做奴才,做人有什麽好!?”

他額上青筋暴起,滿懷恨意:“比起做人,還不如去做妖,做鬼,至少不用成日與野狗搶食!”

沈萬霄沉默着,眼底一片寒涼。獨行世間這麽多年,他已見過太多趙江眠這樣的人,恨天道不公,恨天道寡情,最終一步步走進深淵,泥足深陷,無藥可救。

恨意讓趙江眠将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沈萬霄,天神早就該死,你也是!”

他跳起身來,聚浪自上而下刺下,不偏不倚紮向沈萬霄流血的傷口。

沈萬霄一動不動,他看着聚浪落下,甚至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阿眠!”千鈞一發之際,一個高大的黑影自林間疾速奔來,擋在沈萬霄身前。

在這一聲親昵的呼喚聲裏,聚浪沒入血肉,溫熱的鮮血噴濺而出。

趙江眠緊緊抓着刀柄,睫毛上墜着血珠,難掩滿目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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