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觀音(2)

第31章 觀音(2)

那尊石像雕刻的是千手觀音。與尋常的千手觀音像別無二致,這尊石像低眉斂目,神情平靜,可松晏偏偏從這座石雕裏看出難言的悲傷,于是心情也跟着低落起來。

觀音在石像面前駐足,斑駁的樹影投照在她的身上,宛如大大小小的傷口。然而即使這石像有着與她一模一樣的面容,她望向石像的目光依舊沉靜如水,無風無浪。

松晏環視四周,見此地與鏡中其他地界并無不同。四下裏樹木受盡朱雀血妖的摧殘,焦黑幹枯,獨有這一尊石像明淨如新,絲毫不受烈火焚燒影響。

“這是她刻的我。”觀音斂目,語氣淡如雲煙,辨不清喜怒哀樂。

聞言,松晏仔細打量那尊石像。

——刀工精細,技藝精湛,不像是初次雕刻,應是爛熟于心的技藝。

“若我沒記錯,此處曾全是你的石像。”步重半是嘲諷,半是憤懑,“你們都說她是惡相,禍害蒼生。可她只不過是在此處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在石頭上鑿刻自己的心上人,并未礙着別人的事,更遑論是傷人害人。”

觀音低眉不語。

松晏不禁訝異,悄聲問:“你怎麽知道?”

步重掃他一眼,又睨視沈萬霄一眼,鼻腔裏哼出聲來:“小爺我好歹比你多活幾年。我知道的事可遠遠不止這些。”

松晏迷茫不解,他記得幼時随師父撿回步重時,步重分明是只毛都沒長齊的小鳥。

“金翅鳥修行千年化形,”若風倚在樹上,有氣無力,“若真算起來,小公子年紀确實不及他的零頭。”

聞言,松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這麽說來,步重豈不是活得比師父還久?

約莫是心有靈犀,步重哼笑一聲:“師父他老人家自創世便在天地間,小爺我活得再久也沒他年紀大。”

談及師父,松晏心下難免落寞。他聽人說,地仙升神階後位列神位,人間事便要忘得一幹二淨,無牽無挂,想來如今師父已将他與步重都給忘了,駱山的歲月也忘了。待日後步重修為精進,與師父一般升神階,那這些事便只有他一人會永遠記得。

大抵是看出他情緒低落,步重胳膊肘搭上他的肩,嬉皮笑臉地說:“不過要我說啊,神仙有什麽好?除了長生不老,哪兒還有什麽好處?也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怎麽想的......依我看,還是做妖怪有意思,你說是不?”

松晏拿開他的手:“那不一樣。妖怪雖然自由,但世人都避之不及。神仙.....”

他瞄了一眼沈萬霄,又扭頭看看觀音,湊近步重耳邊低聲說:“神仙雖然無情,但他們受人敬仰,人人趨之若鹜。”

步重挑眉:“不過葉公好龍罷了。”

松晏頓然沉默。他剛要反駁,便聽觀音道:“妖怪有妖怪的規矩,神仙有神仙的規矩。”

觀音一面說着,一面轉過身來。她不再看那尊拈花落淚的石像,而是将目光落落沈萬霄身上,意有所指地說:“忤逆天規者,其心可誅,其罪亦然。”

沈萬霄冷冷地回望過去,但他尚未開口,松晏便搶在他前頭道:“規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你們神仙随意定人生死,壓根不管其中緣由,難道這就不算是罪過嗎?”

觀音擡眼,望向松晏時目光微滞,手裏握着的那枝花輕晃一下,險些滑落。她微微擡唇,但終是欲言又止,睨向沈萬霄時心下了然。

“你瞎湊什麽熱鬧?”步重一把将松晏拽回身邊,不着痕跡地擋住觀音探詢的視線。

“分明是她先說話傷人的!”松晏用力掙了掙。

平日裏與步重打鬧時他總是能不費力地掙脫,哪想這回怎麽也掙不開。

步重:“她傷誰了?沈萬霄?人家自己都沒說什麽,你有什麽好激動的。”

松晏啞然:“我……”

“身為天神,起心動念,無不是罪。”沈萬霄忽然開口。

松晏聞言怔然,心裏隐隐燒起的憤懑在他一句“起心動念,無不是罪”中偃旗息鼓。

他睨向沈萬霄,試圖從沈萬霄表情裏找出一絲一毫其他東西。但那張英俊的臉上,只有無休止的、參不透的冷漠。

見狀,步重不禁在心裏暗暗嘆氣。他緩緩松開抓着松晏的手,說話時挑着刀子偏往松晏心上紮,盼着他早些斷了念想:“人家都說了,愛恨癡嗔都是罪,這回你聽見了吧?”

松晏一步未動,垂首緩緩收回視線。

是了,在天神眼裏,起心動念無不是罪。所以是惡相自讨苦吃,是無煙子罪孽深重。

連沈萬霄也這麽想。

松晏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竟還以為,沈萬霄找那只狐貍找了千年萬年,是與其他神仙不一樣的。

他眨了眨眼,鼻子有些發酸。可是明明也沒什麽好難過的,沈萬霄從來就沒有說過自己與他們不一樣,是他胡思亂想,先入為主地以為沈萬霄會有所不同。

沈萬霄見他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連自己都沒察覺地皺眉,垂在身側的手五指微蜷。

須臾,松晏深吸一口氣,将心底的愁緒壓下:“這石像好生奇怪。”

他伸手輕碰石像,這才留意到指尖沾着血,料想是方才抓着沈萬霄胳膊時不小心蹭到他傷口留下的。

步重跟上前。他摸着下巴仔細端詳石像,随後挑眉:“确實有些奇怪,我記得以前那些石像都沒畫臉,但這一尊卻雕刻得如此細致,連額角的小痣都點了上去。”

話音未落,那石像忽然搖搖晃晃地動起來,其上漸漸顯出裂紋。

“小心!”步重面色一凝,擡手撫上腰間系着的鞭柄。

因不知石像裏是什麽東西,衆人難免提心吊膽。

只聽“咯嚓”一聲,石像上又多添一道裂隙,裂隙周圍石塊剝落,露出玉瓷般的一片白。

松晏略微有些緊張地咽咽口水,往旁邊挪了又挪,無意識地揪緊沈萬霄衣袖。

沈萬霄察覺到動靜,偏頭時目光從他身上掠過,繼而稍微往旁邊邁出半步,半邊身子抵上松晏後背。

“松晏,”步重餘光瞥見這一幕,頓時咬牙狠狠剜沈萬霄一眼,緊接着伸手将松晏拽到身邊,“你過來,站這兒。”

松晏被他扯得趔趄,不滿道:“你幹嗎?”

“不幹嘛。你站這兒就行,萬一出事,離我近些我也好護着你。”步重收回視線,後知後覺地察覺到沈萬霄不對勁。

莫非他已經……

步重瞪大眼,扭頭朝着沈萬霄看去。

不能吧……觀音能看出松晏前世是因她有法眼,但沈萬霄又沒有,他總不能平白無故地認出松晏來……

松晏摸不清他的心思,也無心多加猜測,擡頭時正巧對上沈萬霄的目光,便倉促地移開視線:“這到底怎麽回事?”

“無煙子執念太深,她剛進入爛柯鏡便被困在石像裏,”觀音垂目,眸中平添幾分悲憫哀恸,“她若是明白,鏡中萬千幻境為假,所見非真,便可清醒。”

松晏微怔:“可爛柯鏡不是能知天意參未來嗎,又怎麽會都是假象?”

“鏡中所見,實乃衆生所懼,”觀音朝他側目,“而衆生所懼之物,便是天意。”

各人有各人的天意,各人有各人所懼。

松晏茅塞頓開,又怔然想——所以是我在害怕沈萬霄殺我,而不是他終有一日會殺我。

可是......

松晏偏頭看向沈萬霄手裏拎着的長劍。

我為什麽覺得他會殺我?

“好像是有一點兇......”松晏盯着承妄劍喃喃自語,“那也難怪我會這麽想。”

沈萬霄耳力好,他将這些話一字不落地聽進耳裏,随即捏訣收起承妄劍。

松晏不解地擡頭,而他的身前,石像寸寸龜裂,裂隙裏白光晃眼。

“不好!”步重陡然驚叫。

石像徹底碎開,細碎的石子四處飛濺。

松晏扭頭,刺眼的白光晃過時他連忙伸手擋臉,但還是為時稍晚,嗆了滿口灰,臉頰也被碎石劃傷。

“無煙子竟然這麽快就醒了,”風平浪靜後,步重伸手摸摸胸口,臉色陡然一變,“紅箋不見了!”

聽此一言,衆人俱驚。

沈萬霄原是想用那紅箋喚回無煙子神識,讓她合上爛柯鏡。熟料觀音竟趁她現身之際于混亂中竊走紅箋。

松晏蹙眉,環視四周不見無煙子和觀音,頓時眉心直跳。他下意識地望向沈萬霄,但沈萬霄并不在原地。是以他不由得焦急問道:“沈萬霄呢?”

“被朱雀血妖吃了吧。”步重本不願回答,但見松晏竟然不管不顧地拔腿往朱雀血妖那邊跑,只好拽住他,不情不願道,“他沒事,方才追着觀音與無煙子去了。”

松晏這才松了口氣:“你別總吓我。”

“你怎麽那麽在意他?”步重松開手,抱袖睨着他。

“我、”松晏微頓,稍有心虛,“也沒有吧。”

聞言,步重苦惱地拍拍腦袋。他糾結良久,扭頭見若風扶着雲沉坐在樹下,并未注意這邊,終于擰着眉說:“松晏,你與我實話實說,你是不是喜歡他?”

松晏倏地瞪大眼:“我與他相識不過短短半月,怎、怎麽會喜歡他?”

“真不喜歡?”

松晏被他問得愣住,猶疑不定。

“一點點也沒有嗎?就算只是......”步重伸手在他眼前比劃,皺眉思索少頃,挑了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只是像喜歡烤魚一樣的喜歡。”

松晏身子微僵,他探手摸到袖子裏的糖人,眼前閃過沈萬霄低頭幫他抹藥時認真的神情。

步重留意着他的反應,心說完了。

果不其然,松晏學着他掐着手指比劃,神情頗不自然,但格外真誠:“那或許......有一點點,就這麽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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