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觀音(3)
第32章 觀音(3)
沈萬霄追出數裏,回首見身後林海翻騰,如是再往前去,便是爛柯鏡的界——弑春崖。其高萬丈,其下冰錐林立,冰封萬裏。
“觀禦,”觀音在前方駐足,“別再插手此事。”
她手裏拈着的花不知落在了何處,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一指寬的銀鏈子。
銀鏈的另一端,無煙子雙眸泣血,嘶吼不已,顯是鏡中邪煞入體所致。
沈萬霄收回視線:“她已堕魔。即便你不讓她恢複神識,自盡于此,九重天也不會放過她。”
“幽冥界有無妄海,那是衆神找不到的地方。”觀音望着無煙子,望着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我會帶她去那裏。”
無妄海。
無愛無恨,無癡無怨,無秩序,無尊卑,血煞所居之處,死無葬身之地。
沈萬霄眉頭輕皺:“你是天神,無妄海從不為你而開。”
觀音半低着頭,銀鏈纏在手腕上格外冰涼沉重。她在無煙子不休不止的嘶吼聲裏沙啞着聲音說:“我會剔神骨,以罪人之軀,與她長相厮守。”
“你卻不問她願不願意。”步重揪着松晏匆忙追來,尚未落地便高聲道,“上一次,你偷拿她的肋骨,擅自送她去往人間,并未問她願不願意。這一次,你想帶她去無妄海,和她一起不人不鬼地活着,也不問她願不願意。”
他一邊說着,一邊扔麻袋似的将松晏扔下。
松晏落地不穩,好在沈萬霄及時伸手搭扶,他才不至摔倒,但一顆心跳得飛快。
他倉促不已地推開沈萬霄的手,被碰到的地方稍感酥麻。
沈萬霄被他推得微怔,垂眸見他耳尖泛紅,心下了然。
“她早該在自剖神骨時魂飛魄散,是你有癡念,非要強留她在此間!”
那邊步重羽翼大張。他旋身襲向觀音,意圖将紅箋奪回。
“我即是她,她即是我。”觀音結印閃避,身形變換間腳下金蓮怒放,“我一日不死,她一日不滅。”
松晏蹙眉仰頭望向天際纏鬥在一處的兩人,只覺得那金蓮看起來有些奇怪,但究竟是何處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
他轉念一想興許是離得遠自己看花了眼,便未太過在意,只低聲嘀咕幾句:“觀音金蓮普度衆生,她這金蓮上怎麽會有那麽重的煞氣...”
他正琢磨着,赤金羽翼倏然從眼前劃過。他微微一怔,扭頭只見步重捂着胸口猝然摔在地上,單手撐着膝嘔出血來。
“財寶!”見狀,他再顧不上其他,連忙上前攙扶。
步重的修為并不算低,這麽些年來他還從未見步重輸給過任何人。但不曾想,觀音傷他竟這般輕易。
“她不是觀音,”步重拭去嘴角的鮮血,擡眸時眼底肅殺之意濃重,“觀音心系天下蒼生,絕不會為一己之私将惡相送入無妄海,助長血煞之力。”
松晏恍然大悟——這人扮作觀音,搶走紅箋,便是不想讓無煙子恢複神識。她要将無煙子帶去無望海,以惡相天生的邪煞之氣助長血煞之力。
而血煞之力,正是魔骨的吃食。
思及此, 松晏遽然擡頭。見“觀音”拖着無煙子轉身欲走,他頓時急道:“不能讓她帶無煙子離開!”
話音未落,承妄劍陡然出鞘,劍光大盛。
“觀音”神色一凜,回身踢開疾速刺來的承妄劍。她擡手抓住劍刃,掌心被割破,鮮血灑入虛空。
她的眼底殺意濃重,聲色嘶啞:“觀禦,我不殺你,你也別攔我。”
承妄劍铮鳴,劍光如疾風,劈斬無邊無際的飄渺大霧。
“觀音”臉色愈沉,她舉起手中的荷花燈。重重疊疊的花瓣綻開,數根銀針飛快射出:“敬酒不吃吃罰酒。”
沈萬霄閃身躲避,銀針撞上劍刃,叮呤當啷響個不停。
這人不知是何來歷,打傷步重便就罷了,與沈萬霄交手竟也不落下風......
見兩人僵持不下,松晏難免焦急。
他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仰首瞥見嘶吼嚎叫着的無煙子時靈光一閃——縛神鏈。
“財寶,你待會兒記得接好我!”
步重茫然擡頭,尚未反應過來便見松晏不要命地沖向無煙子,回神後氣得胸腔一陣陣發疼:“你給我滾回來!”
松晏當他的話是耳邊風,拼盡全力撲向無煙子。
“松晏!”在步重沙啞的叫喊聲裏,“觀音”手裏的荷花燈倏然對準松晏,銀針齊發。
松晏頭皮發麻,心說這要是全紮身上肯定紮成刺猬。但此時他無暇顧及太多,變回人身時咬咬牙朝着銀針紮來的方向擡起手。
只聽“叮”的一聲,針尖紮進他手腕上那串長生蓮子珠裏。
緊接着,強烈刺眼的青光倏然閃起。
——嘩啦。
無煙子身上的銀鏈應聲而落。
縛神鏈解開,“觀音”便再也制不住無煙子。
松晏看着無煙子嘶鳴着撲向“觀音”,便知是成了。他稍微松了口氣,再扭頭瞧見身前無數根銀針時,差點沒出息地掉眼淚——看來是真要便刺猬了。
針尖将要紮入血肉之時,松晏緊張地閉眼。
然而下一瞬,疼痛未至,反而是一陣天旋地轉。隐約間,他似乎聽見一聲悶哼。
鼻尖嗅到醉人的桃花香氣,以及其間摻雜着的腥甜的血味,松晏不由得茫然睜眼。但尚未來得及看清楚,雙腳便落到地上。
他向前踉跄半步,回身只見沈萬霄單手撐在樹幹上,身體微彎。而衣下絲絲縷縷的血跡滲出,頃刻間将他微微躬起的脊背染紅。
“沈萬霄......”松晏錯愕地睜大眼,擡手想扶他卻又不敢碰。
沈萬霄捏訣逼出銀針,語氣稍重:“日後再敢莽撞行事...”
垂眸睨見松晏浸着紅意的雙眼,他再說不出半分重話。
“啧,”步重在這時出聲,好似沒看見松晏的眼淚,“趙可月對趙可姿還真是滿腔真心,饒是神識被煞氣所噬,也還惦記着那張紅箋......這不, 咱們這麽多人在這兒,她只奔着那假觀音去。”
松晏背過身悄悄抹眼淚,暗自琢磨着興許不是一點點喜歡,不然怎麽會寧願此時被紮成刺猬的是自己,也不願意看他掉半滴血,皺一下眉。
他顧不上步重勸誡的目光,踮腳朝着沈萬霄傾身,正欲朝那些細細密密的傷口上吹氣時,一道雷閃忽然撕裂飄渺長空。
刺眼的亮光消散後,七彩祥雲鋪作長階,飛鳥銜花而至。
松晏茫然擡頭,只見長階之上,有一女子合掌而立,其人白衣加身,薄紗掩面,雙目緊閉,臉上無悲無喜,無情無欲。
“觀音?”松晏怔住。
沈萬霄颔首,卻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觀音。
長階下,假觀音瞧見觀音時亦然愣住,一時不察叫無煙子将紅箋搶走。
“她竟然為了無煙子下界……”她眸色微暗,扭身消失在朱雀血妖之中,聲音未散,“觀禦,後會有期。”
步重擡腳欲追,卻被松晏拉住:“她修為不低,你我都不是她的對手。”
“但這王八犢子,她竟然趁打架時薅了小爺七根毛!”步重氣得牙癢,“七根!!!”
松晏瞟他一眼,正欲說些什麽,沈萬霄突然道:“鳳凰羽毛多,七根而已,不值一提。”
步重:?
興許是他說這話時太過一本正經,松晏破涕為笑:“對啊,你毛那麽多,那七根她要就讓她拿去算了,以後咱們再想辦法加倍地讨回來。”
末了,他後知後覺地問:“財寶不是金翅鳥嗎?怎麽會是鳳凰?”
沈萬霄擡眼,這他倒是不知。
步重張口欲答,長階下無煙子忽然仰首望着觀音呢喃出聲:“觀音……”
她目光癡癡,朝着觀音伸手時眼底有淚花在閃爍:“觀音。”
觀音并未睜眼:“離苦得樂,往生極樂。”
無煙子擡手的動作一頓。須臾,她緩緩垂下手,憐惜地看向觀音,道:“往生極樂,好一個往生極樂......觀音,你知道什麽是極樂嗎?”
觀音不語。
“你不知道,”無煙子踩上長階,腳下燒起烈火,“你沒有心,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才是極樂。”
無煙子早已自斷神骨,再算不上天神。是以她踏上祥雲階,每走一步,都受烈火灼身之痛,焚心之苦。
見狀,松晏下意識地想要上前阻攔,卻被步重攔住:“解鈴還須系鈴人,讓她去吧!”
松晏只好作罷。
那邊無煙子紅着眼圈嘶啞地笑了起來,她赤裸的雙足被烈火燒得潰爛紅腫:“極樂啊,與心愛之人長相厮守,才是極樂……你無情無欲,不動心,不生情,又怎麽會知道極樂?”
“無煙子,”觀音叫她的名字,神情淡漠,“莫再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無煙子愈發沙啞地笑,大滴大滴的淚珠從通紅的眼眶裏滑落,“你說我執迷不悟,你又何嘗不是呢?”
觀音并不回答,只說:“人間八苦你已歷過,如今飲下孟婆湯,再入輪回路,方登極樂。”
“我若是說不呢?”無煙子斂起笑意,一步步走向觀音,長階上血跡斑駁。
“我不喝孟婆湯,不入輪回,”她似是感覺不到烈火灼身的痛,固執地不停地往上走,“我要你看着我再死一次,你看着我!”
說到最後,她聲嘶力竭,甚至連頸間的青筋都掙起。
可觀音閉着眼,依舊沒有看她。
于是她輕笑一聲,旋即止步,站在長階中央擡頭望向觀音。
她捏着紅箋一角,看着腳下的烈火将紅箋上兩行小字吞沒——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明明滅滅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照出滿目蒼涼。
“觀音啊,”她格外緩慢地眨眼,“我早就放過你了,早就不念了……可你不願意,你偷走我的肋骨,偏要讓我活在這世間,受盡折磨。”
她放過了觀音,自剖神骨斬斷與觀音的聯系。她甘入閻羅殿,做厲鬼,做幽魂,做觀音最虔誠的信徒。
可是觀音偷拿她的肋骨,将自己與她重新綁在一處。是以她死不了,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經脈盡斷,也無法解脫。
除非……
“你知道弑春崖下有什麽嗎?”無煙子笑吟吟地問。
她不指望觀音會回答,自顧自地往下說:“底下是我當年剜去的白骨。你沒想到吧,漣绛沒有焚了我的骨,而是将它們都放到了崖下。”
如今能殺死她的,只有她自己。
提及漣绛,她微微偏頭,目光落在松晏身上,分外悲傷。
松晏在那目光裏怔然,他能看出來無煙子欲言又止。但沈萬霄上前半步,在無煙子開口前擋在了他身前。
于是松晏只聽見無煙子笑着說:“你和他長得真像。”
他沒看到無煙子無聲的呢喃“漣绛”,也沒能看到沈萬霄冰冷的、警告的目光。
手裏的紅箋被燒成飛灰。
隔着搖晃的火光,無煙子看到觀音那無愛無恨的眼神。
觀音看她,從來與看芸芸衆生無異。
無煙子在那道平靜的目光裏輕撚手指。她眼睛發酸,突然想起很多事,那些曾經被遺忘的、被忽略的細枝末節。
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活在一場荒唐大夢裏。是這場夢太深,所以她遲遲未醒。
當年觀音要将她封印時,她曾問過觀音:“為何芸芸衆生都可以愛你,我卻不行?”
觀音半阖着眼,未作回答。
無煙子便笑了起來。她用聚浪剖開身體,剔除神骨,含着血笑吟吟地對觀音說:“無煙子不能愛觀音,那我就不做無煙子。我去做幽魂、厲鬼,去做萬千信徒之一,那樣我總能愛觀音了吧?”
白骨一塊又一塊地從她身體裏剝離,而觀音冷眼旁觀,無動于衷。
待抽出最後一根骨頭,無煙子已然浴血。她掙紮着,用盡全力去抓觀音的手,滿手的血抹在觀音雪白的衣角上,淩亂不堪。
明明只差一厘,她就能抓住那只手。
可是觀音退開了,甚至連語氣都平靜的像是在與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說話:“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無煙子自嘲地笑起來。她趴在血泊裏,癡癡地望向觀音。那短短半步的距離,于她而言,比千山萬水還要遙遠。
思及此,無煙子痛苦地閉眼。
觀音偷走她的肋骨,送她到人間,許她一世情緣。她們等了千年,才等來肋骨化形,等來趙可月。
可惜天意弄人,有些人注定有緣無分。
無煙子一步步退下長階。
觀音不敢承認,不敢坦白,那她便要觀音親眼看着她寂滅。此後天上人間,再無觀音惡相,唯有藏在觀音體內的一根肋骨,日日夜夜訴說着這段不為人知的愛恨。
她要觀音永受折磨,永世不忘。
她轉身往弑春崖走,崖下呼嘯而來的風吹亂她的長發,灌滿她的衣袍。
“無煙子。”眼看着她逼近崖邊,步重叫住她,“崖下不止有你的骨,還有……”
他遲疑着,糾結良久終開口道,“還有勾玉弓。”
千年前,漣绛因對天神動情長出第九條尾巴。在那之後不久,他自斷八尾,鑄成此弓。
狐尾鑄弓身,神血染弓弦。
再後來,他用這張弓射殺無數神祇。天界的太子、武神觀禦震怒,奪走勾玉弓意圖将其摧毀。但弓上怨氣太重,難以消除,他只好以一半神魂将其鎮壓于此。
勾玉弓如若現世,三界必将大亂。無人不懼此弓,又無人不想做這把弓的主人。
更何況……
步重看向松晏,複又看了一眼沈萬霄。
“三界與我何幹?”無煙子回頭,滿眼都是嘲諷的笑,“從我誕生之日起,三界便容不下我。他們都說我是大惡之徒,是災煞之輩,人人恨不能置我于死地,我又憑什麽要顧忌他們的死活?”
步重眉頭緊擰,卻又無法辯駁。
三界确實難容無煙子。她什麽都沒做錯,但世人僅憑“惡相”二字便輕易定她生死。就連觀音,也曾想将她封印,關在不見天日的地底。
此間唯有漣绛一人,曾朝她伸手,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
“小鳳凰,”無煙子的目光移向松晏,話卻是朝着步重說的,“若有一日,他回來了,還請你代我與他說一聲謝謝。”
話音未落,趙江眠突然自叢林間追來。他握着聚浪,鋒利的刀刃割裂觀音來時劃下的結界,朱雀血妖嗅着未燃盡九天業火而來,瘋狂地撕扯着那一道裂口。
步重沉下臉色,朝着沈萬霄吼道:“速戰速決!”
沈萬霄颔首,淩厲的掌風自松晏身側劈過,擊退裂隙裏虎視眈眈的朱雀血妖。
見狀,無煙子提裙朝着崖邊奔去。
但沈萬霄疾速上前,橫飛而來的承妄劍擋住她的去路。
眨眼間,她與沈萬霄扭打在一處,招式淩厲,直沖要害:“觀禦,別不識好歹!”
沈萬霄避開她的手,長劍同臂钏相撞,震開強勁的氣浪。他不得不退開幾步,沉聲道:“勾玉弓現世,對你而言無甚用處,對三界而言卻是劫難。”
“那又如何!?”無煙子目眦欲裂,“我只求自己解脫,三界如何與我有何幹系?”
松晏擡手擋住刺眼的劍光,高聲質問:“你當真能解脫嗎!?”
“無煙子,你想自盡,無非是想借此證明她對你動情,就像上一次那樣,可是……”松晏頓了頓,“她依舊不敢承認,也不能承認,你又何苦為難自己?”
無煙子大笑起來,劈手去奪承妄劍,眼裏淚光閃爍:“我等了她千年、萬年……怎麽?如今我不想等了,也是錯麽?”
本就是無解的死局,每一步都是錯,每一步都是懸崖萬丈。
松晏心中一陣疼痛,世人都道神仙好,卻無人知曉,千千萬萬條戒律加身有多沉重。
他回頭看觀音,可觀音半分動靜也無。
觀音身後有萬千信徒,如是神崩,有如洪水猛獸,失去信仰的人們只會迷津,此後萬劫不複,是以她起心動念,不敢認。
偷藏一根肋骨,已是放縱,是離經叛道。
沈萬霄同她交手:“她已許你一世。”
無煙子嗓音幹啞,幾近嘶吼:“那是趙可月的一世,不是我!”
沈萬霄:“她抽神骨送入人間與你為伴,已是成全。”
“是她作孽!”無煙子擡眸望向觀音,身心俱疲,“我早就放過她了,是她不肯結束一切。”
情根深種,貪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