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把戲

第42章 把戲

玉佛帶走百裏輕舟那日,應柳兒也在。

她與李淩寒苦苦相求,但玉佛置若罔聞,執意斬殺百裏輕舟。應柳兒永遠都記得那日,晴空萬裏,她卻身在冰窟。

她跪拜的神佛,打傷了她的女兒。

李淩寒一生殺敵無數,唯有那一次,敗得慘烈。他甚至看不見玉佛身在何處,只能徒勞地抱住百裏輕舟,眼睜睜看着她的雙眼從眼眶裏剝落,雙腿折斷,痛不欲生地攥着他的衣領求他殺了自己。

那麽多血,那麽多眼淚。

李淩寒怎麽也擦不幹淨。

玉佛将奄奄一息的百裏輕舟帶走。李淩寒追出數裏,靴子底被磨破,腳掌磨在粗粝的砂石上,磨出血泡,可他渾然不覺。

直到下人抱着孩子匆匆追來,他才回過魂兒。他執意給那孩子取名無災,不遵從家裏的輩數,為此背上不孝的罵名。

天子得知此事後召見李淩寒,讓他将李無災交給國師處置,妖女之子,留不得。

他為此整宿枯坐,一夜間長滿白發。翌日,他讓心腹将李無災送走,去哪兒都好,隐姓埋名,去做一個平凡人。

天子得知此事後震怒。李淩寒自請辭官,保住府中上下數百人的命,卻也因此徹底失去自由——

天子怕他心有不甘,起兵造反,便将他困在京城。明面上賞他府邸,其實是賞賜一座囚牢。

好在心腹重情重義,四處打聽得知駱山會有仙人化神,便将李無災扔在駱山,自己喬裝打扮,守在山下,一守便是十多年。

這些事,松晏以前都不知道。

他問李淩寒,送他去駱山那人現在在何處,李淩寒眼中有淚滾落:“他年事已高,前不久走了。”

有人忌憚李淩寒,也有人對李淩寒盡忠,從生至死。

松晏張了張口,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他不知道,原來他的父母是這般愛着他。

可也是因為他,百裏輕舟的身份才會暴露,李淩寒才會被困在京城,大展宏圖的淩雲壯志就此磨滅,相濡以沫的愛就此不知歸途。

而他不争氣,生來便是個短命鬼,往後只怕還要叫李淩寒白發人送黑發人。

好像從一開始,他便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

松晏垂着眼靜靜地站在那兒,心裏翻湧起驚濤駭浪。他在那浪裏窒息,死了一遭,又一遭。

沒人察覺他的異樣。應綏掃視屋內密密麻麻站着不動的人,問:“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應柳兒與李淩寒相視,嘆氣道:“應該是玉佛的信徒。”

“這麽些年來,我一直在四處找玉佛的下落,找......輕舟的下落。”應柳兒負手而立,“前不久我聽說在南邊有玉佛的蹤跡。玉佛殺了人,殺人的地方便聚起很多人,人們都說玉佛恨将他捧上神位的人,所以要他們看着他殺人,他要将信奉他的人全都逼瘋。”

她說了許多,松晏卻只聽清前半句:“你是說......我娘她、她有可能還活着?”

“無災。”李淩寒輕揉松晏發頂。

他不想讓松晏生有無望的念頭,那種苦尋未果的痛苦他一人承受便已足夠。

應柳兒未作聲,頭一次與李淩寒想到一處。

但松晏雙眼潮濕,執拗地問:“她是不是有可能還活着?”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答案藏起來。

松晏神情激動,聲音嘶啞:“我娘她是不是還活着?你們說話啊!”

“松晏。”步重與單舟橫一道回來,大步流星地上前。

單舟橫臉上挂彩。

應綏見了,頓時皺起眉,警惕地看向步重。

松晏在這喊聲裏紅着眼睛轉身,看見步重時忍不住落淚。

步重腳步一頓。他陪着松晏長大,這麽些年來見過松晏哭鼻子的次數數不勝數,貪玩被師父罰了要哭,和兔子精搶酒喝沒搶過要哭......但松晏沒有一次,是如現在這般不出聲地掉眼淚。

這一回,松晏是真的疼了。

單舟橫朝應綏一笑,示意他放心,而後手肘子一拐,撞在步重身上:“你哄哄呗。”

步重冷冷瞥他,心說我又不是觀禦那王八蛋,怎麽哄的住。但即使心裏這般想着,他還是朝着松晏走了過去,笨拙地将一塊帕子遞給他:“嗯......你擦擦眼淚。”

松晏哽着聲朝他道謝。

步重想了想,遲疑着開口:“那什麽,我昨夜去抓鬼,遇到了......”

他糾結起來,話雖起了頭卻又不大願意往下說。

松晏擦掉臉上的淚水,用力吸吸鼻子:“沈萬霄。”

“你怎麽知道?”步重訝異。

松晏半低下頭,胸前的長命鎖隐隐有些發燙。他眨眨眼,伸手握住長命鎖,道:“他一直都在。”

聞言,步重氣得挑眉。觀禦那混蛋明明答應過他以後不糾纏松晏的。但他對着松晏撒不出氣來,只好咬牙切齒道:“嗯,一直都在。”

單舟橫敏銳地察覺到步重的怒氣,于是兩三步挪到應綏身邊,清清嗓子轉移話題道:“咱們還是先想想有什麽法子能讓這些人醒過來吧,就這麽擱這兒站着我老覺得瘆得慌。”

松晏點頭,目光落到李淩寒身邊時悚然一驚。先前站在他身後的那個黑衣男子,此時已沒了蹤影。

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不住地搖頭:“不對,不對......這兒的人呢?”

應綏跟着他上前,聞言擰緊眉頭:“這兒一直都沒人。”

“不可能!”松晏難以置信地擡頭,“這裏剛才明明就有個人,他穿着黑衣裳,就站在這兒!”

除了步重,在場的人面面相觑。

片刻,李淩寒道:“無災,興許是你看錯了,我方才一直在此處,并未見到你說的那個人。”

剎那間一股涼意順着腳跟爬上松晏的身體,他睜大眼,迷茫地看向單舟橫。而單舟橫一攤手,搖頭道:“我也沒看見。”

聞言,松晏又扭頭看向應柳兒。可應柳兒與他們一樣,都是搖頭嘆氣:“無災,那兒确實沒人。”

松晏渾身發冷,他退後幾步,幾乎挨着步重:“可我真的看見他了。”

步重伸手扶上他的肩:“興許是那人使了什麽妖術......松晏是妖,你們幾個都是凡人,說不定只有他能看見。”

單舟橫和應綏颔首。松晏這才松了一口氣,眉頭緊皺。

步重雙手撐在腦後繞着屋子走了一圈,笑道:“雕蟲小技。”

李淩寒欲言又止。

步重彎腰撚起窗邊薄薄一層香灰,道:“這只不過是障眼法而已。”

“怎麽可能?”單舟橫瞪眼,“若是障眼法,我怎麽會看不出來?”

松晏亦是不解,擡頭只見步重輕輕一吹,将那層香灰吹散。

驟然間天旋地轉,電光火石間屋內呆立着的人盡數消散。步重這才滿意地點頭,他拍幹淨手上的灰,道:“你凡胎肉體自然看不出來,這是天界的法術,又不是人間的法術。”

單舟橫一愣,聽他接着道:“玉佛被罰下界數年,天界的獄官都在找他。他施這障眼法,便是想掩蓋事實。”

松晏幡然醒悟,揚手再次将床簾掀開,只見那簾子裏兩具枯骨并肩而卧,骨頭裏長滿綠油油的海草。

見狀,衆人不由詫異。尤其是李淩寒,滿目震驚:“這、這是怎麽回事?”

步重挑眉:“這兩人已死去多時,看來這障眼法布下的時間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你是說,”松晏皺眉道,“玉佛以前在此處殺了人,但為了不讓人察覺,他設下了障眼法。直到今日,不知是什麽緣故,障眼法變了樣,反而顯出了他殺人時的情景。”

步重颔首。

松晏緊跟着問道:“可又會是誰倒轉了他的法術,讓舊景重現?”

片刻的沉默後,單舟橫勾唇一笑:“若我沒記錯,玉佛身在神位時曾與桃山一位散仙交好,當年的真相,興許只有他知道。”

步重聞言警惕地掃視他,先前他同單舟橫打過一架,探他本相卻沒看出端倪。但他若只是一個凡人,又怎會知曉這麽多天界的事?就連玉佛曾與桃山那位交好這種鮮有人知的秘聞,他都知曉......

注意到步重懷疑的目光,單舟橫心下微微嘆氣,出聲解釋說:“這些事都是我一個好友告訴我的,他雖不在神位,但好歹也是個仙,天界那些事,他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少。”

“你說的朋友,”步重注視着他,問道,“是誰?”

單舟橫笑道:“依我看,這人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步重蹙眉,依舊緊盯着單舟橫。

單舟橫只好聳肩道:“容殊,章尾山的兔仙。”

容殊,這名字有幾分耳熟。

松晏仔細回想着,但他還未想起來,便見步重臉色陡然一變,繼而微微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一言未發。

單舟橫好似早就料到步重反應,臉上神情似笑非笑,道:“早說了這人你最好是不要打聽,這回你信我了吧?”

松晏猜不出他們打的什麽啞謎,應綏也看不徹底,兩人雲裏霧裏,但誰都沒多問。

步重額角的青筋跳了一跳,他攥緊拳,心裏五味雜陳:“他在哪兒?”

單舟橫理理衣袖:“這些年來容殊雲游四海,來無影去無蹤,我又怎知他會在何處?”

步重知他不會多說,便沒再多問,只是臉上多出些許失落。說到底,容殊與他自相逢起便是錯。

他頗為自嘲地發笑,目光流轉間落在松晏身上,而後神情微變。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都沒有容殊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蛛絲馬跡,卻是容殊有意留下的。而容殊想做的事,始終與他相悖。

千年前如此,而今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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