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咬吧
第43章 咬吧
李淩寒差人将那兩具枯骨從榻上搬下來,打算查清身份後好生安葬。
但相隔的時間太長,要找出這兩具屍體的身份頗為困難。松晏思來想去,終還是決定同單舟橫去一趟桃山,去找當年與玉佛交好的神仙,将當年發生的事問個清楚。
步重原先不打算讓松晏跟去,但拗不過松晏,再加上單舟橫一個勁兒地搗亂,便只好妥協着随他一起前去。心想至少人在眼前,容殊也不會那麽快就朝他下手。
顧念着松晏舊傷未愈,三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三日後,方至桃山腳下。
桃山,顧名思義是一座種滿桃樹的仙山。
松晏等人在山門前駐足,仰首只見眼前的山岳高聳入雲,怪石嶙峋。
山上确實種着不少桃樹,但大多已經枯死腐朽,滿地枯枝敗葉。夏風一吹,便胡亂裹着黃土往臉上撲,嗆得松晏直咳嗽。
山間天地靈氣盡散,無生靈,無人跡。
單舟橫彩綢一揮,在三人身旁畫下結界,擋住撲面而來的煞氣怨靈,語氣不算輕松:“看來桃山出事了。”
松晏接過步重遞來的水,緩過些許,擡頭只見結界外塵土飛揚,一團又一團黑霧接二連三地撞在結界上,随後散成黑漆漆的墨,又在眨眼間消散。
他忍着嗓子裏的癢,沙啞道:“這些都是邪靈......桃山死了不少人。”
步重颔首,捏訣在結界上又添一層神力:“這山腳下有封印,将這些邪靈困在山上,這才沒讓它們下山禍害人。”
“封印還沒消失,那這麽說來,”松晏眸光一閃,“桃山上的神仙應該還在這兒。”
步重:“嗯,上去看看。”
語罷,三人便順着狹小蜿蜒的山路往上走。頭頂枯枝交錯在一起,間或掉下些枯黃的葉子,但腳下的泥土卻松軟潮濕,絲毫不像是缺水的樣子。
“崽崽......”
松晏忽然駐足,耳邊捕捉到一絲若有似無的呼喚。這聲音夾雜在穿林而過的風聲裏,十分模糊。他頓了頓,只覺得這聲音分外熟悉,但再想細聽時周遭已沒了聲響。
步重回頭,見他站在原地發愣,便叫了他一聲。他這才回神,疾走兩步追上兩人的步伐。
“在想什麽?”步重咬着不知從何撿來的狗尾巴草,斜斜掃他一眼。
“我剛才好像......”松晏思索片刻,慢吞吞道,“聽到有人在喊‘崽崽’。”
聞言,步重甩着狗尾巴草的手動作一停。他咬着狗尾巴草末端,含糊不清地說:“這荒郊野嶺的,怎麽會有人到這兒來找小孩,你肯定是聽錯了。”
松晏怔怔地發呆,想反駁幾句但最終沒說出口,因為那聲音實在像是......沈萬霄。
單舟橫走在最前頭,他這一路似乎沒留意身後兩人的對話,只是招招手讓兩人上前。
步重往松晏肩上一拍,推着松晏便往前走:“別想那麽多了,先過去看看。”
待兩人走近,單舟橫皺着眉不滿地抱怨起來:“怎麽磨磨蹭蹭的,這鬼地方可不好多待,咱們還是快去快回吧。”
松晏應聲,步重咬着狗尾巴草不屑于看他。
單舟橫倒也沒計較步重的無禮,只是伸手往面前一棵枯樹上一指,下巴稍擡:“喏,你們看,這樹被燒過。”
聞言,步重吐出狗尾巴草,與松晏一起湊上前去。果真見那樹上烏漆嘛黑的一團,但又不像是整棵樹都被燒過,而是只有那一塊地方曾受過灼燒。
“奇怪,”步重兀自嘟囔,納悶不已,“這樹怎麽長得這麽奇怪,像是......”
他退後幾步,将那棵樹全部納入眼底:“吊死的人?”
松晏打量着焦痕,指尖碰到被燒得發黑的樹皮時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挺直腰板:“這是裂——”
“裂雲樹——不好!快過來!”步重猛然想起,這歪脖子樹是長在生死兩界邊緣的裂雲樹,會将人拖進上一個死在樹下的人的記憶裏,直到記憶終止,一切煙消雲散。
但他記起來的太晚,是以即便是馬上朝着松晏伸手,也沒來得及抓住松晏。只好眼睜睜看着松晏與單舟橫被樹幹裏長出的漩渦吞噬。
“松晏!”沒拉住松晏,步重擡腳憤憤踹在裂雲樹上,火冒三丈,“你這王八羔子!一個個都欺軟怕硬的!有種來拖小爺啊!非逮着他不放......”
裂雲樹被他踹的東倒西歪,卻沒倒下,甚至沖他搖動幹枯的樹幹,仿佛在挑釁他。
他怒意更甚,當即朝着裂雲樹揮鞭子:“你他娘的!”
鳳羽鞭忽然被攥住。
步重擡眸,見是沈萬霄,臉色頓時更差:“你來幹什麽?”
沈萬霄掃他一眼,捏訣使業火燒上裂雲樹。
火舌舔舐過焦黑的樹皮,裂雲樹頓時嗚咽不已,顫着枝條遁地欲逃。
沈萬霄卻先一步劃下火圈攔住它的去路,聲音發冷:“打開。”
“你瘋了吧?”步重見他與裂雲樹說話,不由瞪大雙眼,“這家夥連靈智都未長全,怎麽可能會聽......”
步重讪讪閉嘴,驀地想起業火是天河裏真佛的屍骨所化,而這裂雲樹是真佛剝離的七情六欲所化,兩者間本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果不其然,面前的裂雲樹嚎啕大哭,樹幹上張開一個又一個巴掌大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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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腦袋磕到何處,松晏只感到後腦勺一陣劇烈的疼痛,緊接着整個人便被拖進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
他咬牙挨過腦後的疼,一陣又一陣的眩暈像是海浪,将他撲倒在起伏的海水之中。他奮力蹬腿,卻沒有找到任何可以落腳的地方。耳邊寒冷的風呼嘯而過,吹亂他的發髻。
大抵是墜入無邊無盡的黑暗。
松晏在強風裏勉強睜開眼睛,但目光所及皆是黑暗。
“單舟橫!”下墜中,松晏竭力喊了兩聲,回應他的卻只有虛無缥缈的回聲,單舟橫不知是落到了何處。
在漫無邊際的黑夜裏一切都變得十分緩慢。恍惚間,松晏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但勁風刮在臉上的刺痛又無時無刻提醒着他他還活着。
不知過了多久,興許是一炷香的功夫,又或者是一眨眼的功夫,再或者是一個時辰、一天、三天......松晏在飛鳥不知所雲的叫聲裏醒來,鹹澀的海水幾乎沒過他的胸膛。
松晏嗆了幾口水,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來,頭頂白燦燦的日光幾乎要将大地吞噬。
——這是一片烏黑的海,壓抑、陰暗。而海邊雪白的沙粒之中開滿鮮紅的花,奪目、絢爛。
花香濃郁,撲面而來時熏得他只想打噴嚏。
身上的衣裳已然濕透,胸前還未好全的傷口浸入鹹水,鑽心的疼。
松晏捂着傷口搖搖晃晃地往岸上走。他的雙唇幹裂,面色蒼白,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分不清是因為疼痛而瘋狂滲出的冷汗,還是那片烏黑的海裏冰涼的海水。
“松晏!”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松晏轉頭,見單舟橫不知從何處找了件布衣穿上,而原先的錦衣不見蹤影。
“松晏!”單舟橫大步沖他跑來,踩碎一地豔紅如血的花。
松晏如釋重負般地朝他笑了笑,趔趄着朝他走去:“單舟橫。”
單舟橫急忙扶住他,被他胸前一灘血跡吓了一跳,連忙問:“你怎麽樣?能撐住嗎?”
松晏粗聲喘着氣,周身冰涼。他渾身都在發抖,五髒六腑又疼又冷,一張臉更是毫無血色,慘白如雪。不等單舟橫再開口,他便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松晏又夢見了那個手持青燈的人。
他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一如既往地睥睨蒼生。
眼看着他徐徐走來,松晏聽見自己清晰無比的心跳聲,混雜着難以忍受的哽咽啜泣。
一步、兩步.......
他在松晏面前駐足,停頓數秒後緩緩蹲下身。他青綠的衣角鋪在地上,仿若那日佛前蓮池裏的一片綠葉。
松晏淚眼朦胧,甚至不敢擡頭望他。
“......我會剜去你的神骨,送你去人間......”
他說了很多話,但松晏什麽都聽不清楚。
淚眼朦胧中,松晏只知道那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最後伸手将他抱進懷裏,滿懷的桃花香剎那間充斥鼻腔。
下意識的,松晏回抱他。但下一瞬,身後脊骨裏炸裂開的疼痛逼他不得不松開手。
在這疼痛裏,松晏仿佛窺見匕首刺進後背的那一瞬間——冰涼的刀子劃開肌膚,血珠子一滴接一滴地滲出來,薄刃緊接着往下割去,劃開血肉,露出森白的骨骼。
“不、不要、不要......不要!”
松晏驟然坐起身,那把滴血的匕首的影子似乎還徘徊在眼前。他驚出一身冷汗, 迷迷瞪瞪不知是醒着還是昏着。
“松晏。”沈萬霄将一杯溫水遞給他。
松晏怔怔地轉頭。他琥珀色的眸子裏有驚懼,也有茫然。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看清楚眼前的人,随後猛地抱住沈萬霄,止不住抽噎。
沈萬霄握着杯子的手一顫,杯中溫熱的水灑在地上,開出一朵朵不知名的花。
“松晏。”沈萬霄伸手擒住松晏胳膊,想要将他推開。
但剛分開一點,松晏又重新纏了上來。
沈萬霄垂眸,輕聲喚他的名字:“松晏。”
目光觸及他發紅的眼圈時,沈萬霄推拒的手漸漸失力,縱容他緊緊抱着。
松晏什麽話都不說。他一直在哭,眼淚全抹在沈萬霄的衣襟上。
沈萬霄心下嘆氣,近乎寵溺地揉他的頭發,放縱自己環住他的腰身,低聲地哄:“沒事了,我在這兒,沒事......”
“這什麽破地方,有海卻沒有魚!我腿都跑斷了,也不見有人賣......”恰在這時,單舟橫猛地推門而入,看清屋內景象時他身子一僵,急匆匆背過身逃也似的飛奔離去,“呃,剛才好像有個老婆婆賣着,我再去看看。”
單舟橫的到來讓松晏一個激靈徹底醒透。
他趴在沈萬霄懷裏擡頭怔怔望了沈萬霄片刻,舌頭打結:“我、我……抱歉。”
他一邊胡亂說着理不清條理的話,一邊急匆匆地推開沈萬霄,扯過被子将自己捂得嚴實。
懷裏一空,沈萬霄伸手摸了摸頸間的潮濕,而後強行将松晏蒙過頭的被子撥開,垂眼道:“別這麽悶着,醒了先把藥喝了。”
松晏縮在裏側蜷成一團,一動不動。
他臊得慌,心說怎麽做了個夢醒來見人就抱,要說是步重便也就罷了,可偏偏是沈萬霄。這要是讓沈萬霄找的那只狐貍看見,還不得誤會,指不定要一劍劈死他。
不知想到了什麽,沈萬霄眼底隐隐有些笑意,但轉瞬即逝。外頭刮起強風,他便起身将窗合上:“這裏是無妄界,姬如的記憶裏。”
“姬如?”松晏揪着被角探頭,“你是說大周的太子姬如?”
沈萬霄将一碗湯藥遞給他:“嗯。”
“我一會兒再喝,”松晏蹙眉,推開他的手:“苦死了......”
沈萬霄定定地望着他。
他往被子裏縮了又縮,聲如蚊吟:“你別這麽看我...本來就苦,成天不是喝這藥就是喝那藥,我都快成藥罐子了......”
“松晏,”沈萬霄見他如此抗拒,不由皺眉,“你身子骨差,如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最好還是用藥養着。”
“怎麽一定要喝藥?”松晏腦子一抽,掀開被子道,“那你的血不也一樣可以止疼麽?”
話音一落,屋內寂靜無聲。
松晏後知後覺自己說了什麽蠢話,頓時恨不能把嘴縫上。他頗為尴尬地蹭着床單,擡頭偷瞄沈萬霄時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更想找個洞把自己埋了。
瞧瞧、瞧瞧,這說的什麽話?哪有人眼巴巴叫着要喝人血的?
松晏漲紅了臉,不再敢看沈萬霄。他接過沈萬霄手裏那碗藥悶頭喝了個幹淨,随後往被子裏一縮,兩眼一閉打算裝死。
沈萬霄并沒有什麽動靜。
松晏屏氣凝神仔細聽着,俄頃,聽見沈萬霄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然後是輕微的關門聲。
“呼......”他松了口氣,轉身拉下被褥睜開雙眼,對上沈萬霄沉靜如深海的眸子心跳猛然一亂。
沈萬霄臉上沒什麽明顯的表情,将沒纏着繃帶的那只手湊到他嘴邊,語氣淡淡的,仿佛在說無關緊要的小事一般:“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