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I.

陳泊橋在亞聯盟第五軍事監獄待了三個月,期間,他度過了二十九歲生日,錯過了父親的葬禮,共目睹六名前任軍官被押往監獄的槍決行刑場。

他的單人牢房和行刑場距離不遠,一般軍事犯經過十分鐘後,他就能聽見行刑的槍聲,以及被槍聲驚起的飛鳥撲騰翅膀的動靜。未經消音處理的AKM自動步槍的槍響像戰鼓,擂在亞盟郊區上空陰霾的遼闊鼓面上。

第六名軍官被處決的次日,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陳泊橋上庭了。

他穿着粗糙的囚服,被鋼制手铐扣住手腕,坐在被告席,心不在焉地聽檢察官慷慨激昂地宣讀訴狀。

而法庭的最後方,亞聯社的攝像機運轉着,向全聯盟直播這場對亞聯盟首富之子、前陸軍大校陳泊橋的審判。

叛國,弑父,四起證據确鑿、手段殘忍的謀殺。

陳泊橋被當庭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審判結束後,陳泊橋先由獄警押送,帶離了法庭。

從法庭走到押送車,需要經過一段圍滿聯盟記者的走廊。

兩列防爆警察持盔擋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胸前挂着準入牌的記者們激動地推搡着警察,有力氣大一些的記者将話筒舉過了警察肩膀,竭力伸向陳泊橋嘴邊,高聲提問,渴望得到來自陳泊橋的只言片語。

“陳先生,你還會繼續上訴嗎?”

“陳先生,在判決開始前,已有境外媒體陸續提前披露本案判決書,上有多項證據已被證明系僞造,您知道此事詳情嗎?”

“陳先生,您的支持者正在法院外靜坐抗議,聯盟各處都有大規模游行,懇請您不要放棄上訴——”

“陳大——先生,有權威人士推測這整件事是你繼母的陰謀,請問——”

“——陳先生!請問能不能回答一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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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牆隔出的通道越走越窄,記者們争先恐後地随着陳泊橋的步伐往前廳移。

陳泊橋反而是現場情緒最穩定的一位,他甚至朝着某個即将貼到他臉上的鏡頭微笑了笑。

相機的閃光燈串成一條綿長燈帶,在走廊中明明滅滅,如同陳泊橋的二十八至二十九歲,長得望不見邊。

十個多月前,,陳泊橋還是聯盟年輕軍人的偶像,軍壇政壇的明日之星。

一月二十九日,他帶着突擊隊完成了一次九死一生的奇襲,解放了一座位于交戰區中心的,被兩國戰火封鎖了三年的小城,使十萬人得以從戰争的噩夢中脫身。

随後,陳泊橋被任命為亞聯盟最年輕的大校,授總統勳章。

六月十二日,陳泊橋的父親、亞聯盟首富陳兆言視察工廠時遭槍擊,在送往醫院的途中不治身亡。

六月十四日,陳泊橋被認定為殺害陳兆言的首要嫌疑人,于家中被捕。

大起大落的數月後,重新出現在公衆視野中,陳泊橋并不像媒體新聞預測中那樣失魂落魄、狼狽不堪,或悲憤難當、怒發沖冠。

他一點都沒變。

“——陳先生!關于兆華能源的繼承問題,您本人能否給股民一個明确回應!您的繼母、陳董事長的遺孀趙女士會成為亞聯盟第一名Omega首富嗎?”

“陳泊橋先生——”

陳泊橋沒有回答任何問題,他穿過由模糊的人臉與噪音構成的燈帶,在身後軍官的催促下,跨上了押送車。

車門關上前,陳泊橋聽見了法院外抗議人群的口號聲,那些由他和戰友共同保護過的人,正整齊劃一地喊着他的名字。

押送車隊共有八臺防彈防爆的裝甲車,為防止意外,車隊規劃了近十條不同的路線,出發前幾分鐘,駕駛人員才會得到确切路線。

陳泊橋所在的車廂內有三名押送軍官,兩名年輕的坐在對面,一名年紀稍長的坐在他身邊,皆手持沖鋒槍,緊緊盯着陳泊橋,片刻也不放松。陳泊橋先閉目小憩了一會兒,當車經過一段略顯颠簸的路時,他睜開眼睛,恰好與坐在他正對面的年輕軍人對上了眼神。

那名軍人瞪大了眼睛,抿起嘴唇,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出于禮貌,陳泊橋友善地沖他笑了笑,沒想到他竟更緊張了,額頭上的汗滴向下滑,緩緩浸過臉頰上的短絨毛。

“你很熱?”陳泊橋看得有趣,忍不住開口問,“還是在怕我?”

不等年輕軍官答話,陳泊橋身旁的中年軍官已經端起槍,低聲警告:“禁止交流。”年輕軍官聞言,聽話地轉開了臉。

陳泊橋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唯有不再開口,背靠鐵絲網,百無聊賴地聽着裝甲車爬坡時悶而猛烈的油門聲,看着他對面二位押送官手裏的沖鋒槍,随車身晃動而有規律地輕移。

II.

“您好,機主現在不便接聽你的來電,請在本段語音結束後,留下您的信息。”

“阿決,你去哪裏了?我很擔心你。

“你讓我做的,我已經都照做了,你明明說過的,我們還是最親密的朋友。可是為什麽那天之後,你就再也不聯系我了?

“對了,我父親不生氣了,他同意讓我出門散心,我準備去一趟泰獨立國。我偷看了你保險箱裏的地圖,和上面标注的日期,對不起哦。

“我們會遇到嗎?希望可以。

“啊,還有,如果你聽到我的留言,盡快給我回電。”

III.

臨時關押陳泊橋的第五監獄位于密山山腰的深林中,從亞聯盟軍事法庭再到監獄,大約有四個小時車程,需越過密山峽谷。

押送隊一路暢通無阻,正當行程過半,所有人都放松了少許戒備的那瞬間,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從他們頭頂傳來,快速前行的重型裝甲車随聲緊急剎停,制動片的尖嘯響徹山谷。

四人因慣性向前沖去,陳泊橋手還铐着,肩膀在車內鋼壁上狠撞了一記,發出一聲悶響。

押送官們反應極快,迅速穩住了身形,年長的軍官舉起槍,用力頂住陳泊橋的腰:“老實站着!”

其餘二人則端槍背靠着背,作警戒姿勢。

四人神經緊繃地側耳靜聽,忽然之間,怪異的樹葉攢動聲模模糊糊傳入車內,又過了幾秒種,押送隊直升機螺旋槳打在樹叢和山石上的尖銳刮擦聲,穿透了押送裝甲車震顫着的鋼板,鑽進車內軍官與囚犯的耳中。

“砰砰”的撞擊聲急速地響着,規律地減緩,如一雙扣住囚犯咽喉的粗糙的手,暫時不足以致命,卻使人毛骨悚然。

軍官們面色慘白,互相交換眼神。

陳泊橋并無懼意,只是心中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不合時宜的解救時機,與他們的原定計劃相比,差距大得有些不尋常了。

直升機一墜毀,四周又靜了,車裏四人凝神屏息,年長軍官剛要開口,車門左側不知被什麽頂住了,車內上下一震,颠簸着向一旁移去。

裝甲車被鏟離車道,頂開了山道的隔離護欄,往峽谷方向側翻,直直下墜。

陳泊橋身邊的軍官只來得及罵了句髒話,頭就撞到了車頂,沖鋒槍險些走火。

好在剎那失重後,又有什麽東西猛地将車頭拉了起來,幾人同時後仰,重重砸在車尾的鋼門上。

由于位置關系,陳泊橋壓在最上面,沒受什麽傷,只是被槍柄硌得背疼,外加覺得四個Alpha擠作一團彼此靠得太近,氣味不大好聞。

裝甲車大約是被直升機吊起來了,像鐘擺一樣,搖搖擺擺地上升。

中年軍官最先緩了過來,他頭頂撞破了,血沿着發際線向下淌。他一言不發地用手抓着鐵絲網,勉強地直起身,持槍指住了陳泊橋:“別動。”

陳泊橋舉起了雙手,以示清白。

直升機帶着他們飛了很久,中年軍官端着沖鋒槍的手漸漸不穩,槍口已在左右晃動,對不準角度,便對另一名年輕警員使了個眼色,示意換人,就在打算松手時,裝甲車的車身一震,後輪先着地,接着是前輪。

他們落地了。

圍着陳泊橋的三名軍官都沒說話,像約好似的,先一齊用槍對準了陳泊橋。一陣令人呼吸艱難的安靜過後,車尾的門被打開了,露了一條極細的縫。

中年軍官比了個簡單的手勢,三名軍官一道貓着腰,拿槍頂着陳泊橋的後背,讓陳泊橋去開門。

陳泊橋被槍口頂着往前走了兩步,無奈地緩緩推開了防彈門,屬于密山的冰冷空氣鑽進他的鼻間。

他看見深綠的樹木,被風揚起沙的平地,一隊全副武裝的的雇傭兵,近三十個黑洞洞的槍口,和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

“下來吧。”章決面無表情地看着陳泊橋,對他說。

陳泊橋舉着雙手,擡腳跨下車,軍官們也跟在他身後下來,還來不及反應,三把來自不同方位的消音槍同時開槍,三人倒了下去。陳泊橋不贊許地蹲下身,想去探中年軍官的脈搏時,章決出聲了:“麻醉劑。”

陳泊橋識趣地收回了手,靜靜看着章決。

可能比念書時又瘦了一些,他默默想。

他們上學時算不上熟,中學畢業又這麽些年了,陳泊橋再怎樣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從前章決的大致輪廓。

兩人相顧無言了幾秒,章決率先轉開了視線,又擡手奪過下屬手裏的大衣,走近陳泊橋,他拿激光切割儀切開了陳泊橋的手铐,用力将大衣塞進陳泊橋懷裏,低聲囑咐:“穿上。”

“謝謝。”陳泊橋是有些冷,便沒和章決客氣。他抖開了大衣,套在身上,擡頭想和章決道謝時,章決已經走遠了,正和下屬輕聲對話。

平心而論,章決并不是外貌出衆的那一類Alpha,他其貌不揚,比普通Alpha瘦弱,很容易會被人誤認作Beta。

他個子還算高,只比陳泊橋矮一點,皮膚慘白,眸色與唇色也很淡,面容陰沉,略微蜷曲的黑發長度過肩,随意在頸後紮着,一看便不曾好好打理過,用陳泊橋好友裴述的話說,章決渾身彌漫一股喪氣。

不久之前,裴述還曽感嘆,如果章決能跟他們一起參加亞聯盟某些聯誼性的晚會,那麽花名在外的裴述本人絕對不會被票選成“全場Omega最不想跟他結婚”冠軍。

或許是察覺了到陳泊橋的眼神,章決微擡起頭,看了陳泊橋一眼,問他:“穿好了?”

等陳泊橋點頭,章決又簡短地說“跟我來”,接着便頭也不回地往一架直升機走去。

陳泊橋在原地頓了頓,看着章決的背影,又想起那一次對話中,裴述提起章決的原因:“聽說章決被他那個青梅竹馬的Omega退婚了。”

當時裴述問陳泊橋:“他以前是不是跟你表過白?”

而陳泊橋想了許久,才從學生時代的回憶中挖出了章決這麽個人來,他誠實告訴裴述:“跟我表過白的人很多,我印象不深了。”

章決走到了直升機旁,轉頭發現陳泊橋還在原地,眉頭擰了起來,他挺直脊背,開口問陳泊橋:“還有什麽事嗎?”

陳泊橋不再回憶,向章決微笑了笑,邁開了腿。

IV.

“您好,機主現在不便接聽你的來電,請在本段語音結束後,留下您的信息。”

“阿決,我看到新聞了,我知道是你……你是不是瘋了!你以為那個人還記得你姓甚名誰麽?

“……我明天下午三點到曼谷,我想我們也碰不到面了吧。

“……

“章決,我絕對不會再管你了。”

V.

噴着迷彩的直升機飛得很低,自郁郁蔥蔥的群山上方越過。

陳泊橋在機艙後一尺見方的狹窄空間中換下了囚服。

章決給他準備的套頭衫和休閑褲疊得規整,放在一個焊實在地面的鐵架上,衣物設計很樸素,幹淨合身,有被穿着過的痕跡,像從二手市場精心挑來的。

為了躲避一片望天樹林,直升機往一側斜飛了一段,艙內地面形成了傾角,堆在地上的囚服都往低的一側滑下去。

陳泊橋卻站得很穩,他拉上休閑褲的拉鏈,扣好扣子,看了看牆上貼着的小圓鏡裏的自己,又走回章決身旁坐下,戴上了隔音耳罩。

章決正在平板電腦上看電子地圖,代表他們坐标的紅點正緩緩向南方移動。

一小時後,他們靠近了亞聯盟和泰獨立國的邊境。

邊境林中邊防站的密度很高,每一個邊防站的彈藥都能将他們的飛機打下來,若直接飛過去,生還的希望似乎不大。

陳泊橋環顧四周,附近并沒有能供直升機安全起降的地方,便挨近了章決,碰碰章決的肩,邊比劃邊問:“怎麽過去?”

章決轉頭,看着陳泊橋說完,面露不解地反問:“什麽?”

陳泊橋嘆了口氣,又湊近了一些,将章決的耳罩往下拽了拽,貼着他的耳朵問:“章決,我們怎麽過去?”

章決這次大概是聽清了,他蒼白的面色似乎更白了一些,幾不可查地往後靠了靠,回答陳泊橋:“跟着我就行。”

陳泊橋妥協地聳了聳肩。

又飛了一陣,章決伸手拍了拍坐在他們前方的雇傭兵,比了個動作,對方從位置上起來,将理好的傘包交給他們。

陳泊橋接過後,将傘包上下翻轉看了一番,問:“這傘怎麽開?”

“你不會?”章決很意外。

“沒跳過翼傘。”陳泊橋說。

兩人距離很近,陳泊橋看見章決原本架在耳後的黑發落了幾簇下來,随着手的動作輕擺。

章決想了想,先把自己的傘包背上了,又讓陳泊橋站在前面,拿備用鎖扣環在陳泊橋腰上,向裏收緊。

章決在陳泊橋腰間扣鎖的動作快得離奇,像有人在後面不斷推着催促他似的。

“只能這樣了,将就吧。”章決把兩人扣好了,兀自對陳泊橋說。

說罷,他瞥了一眼窗外,陳泊橋也随他望出去,恰好見到一座不大的峽谷,在墨綠色的群山之間割出一道淺色縫隙。

陳泊橋站在章決身前,他們先是保持了一小段距離,隔了不多時,手臂又被章決握住了。

章決拽着陳泊橋,從後面環住他。章決的襯衫很薄,腰也很薄,身體的熱度透過布料貼在陳泊橋的手心,讓一個正直動作變得不夠正直。

陳泊橋盡自己所能地保持禮貌的距離,不過兩人的身體幾乎沒有縫隙地緊貼着,他還是不免聞到了章決身上的非常私人的信息素氣味。

清淡的麝香夾雜着苦杏味,不算是很有攻擊性的味道,也不會讓陳泊橋覺得不适,但對Omega們來說,章決或許的确缺乏吸引力。

Alpha在發育期分化後身高抽長,肌肉肉眼可見地變得發達,信息素氣味四散,與異性互相吸引。

陳泊橋和章決共同的母校為了防止青春期的異性學生被信息素過多影響,會在學生分化後重新分派住所和校區。大部分omega學生的家長為了保護孩子,還會選擇在孩子分化後轉入omega專校。憑借稀薄的印象,陳泊橋覺得章決應該屬于分化前後變化應不大的那一種。

事實上,陳泊橋已經記不起裴述所說的章決對他表白是在章決分化之前還是之後。陳泊橋拒絕過的人太多,記得太牢容易造成尴尬,也不禮貌,他便從不費心記。按常理判斷,如果确有其事,應該是在之前。

陳泊橋正走神時,直升機艙門打開了,外頭的風隆隆地刮進來,刮得人手臉都疼。

“我要跳了。”章決說,他冰冷的指尖按了一下陳泊橋的手背,又立刻松開。

陳泊橋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只看見章決有些泛紅的耳根,因為章決很白,潮紅便格外明顯。

不過陳泊橋還來不及深想,就被章決帶着跳了下去。

低空跳傘的自由落體時間很短,章決很快就調整好了姿勢,拉開了傘,自峽谷半空往下飄。

峽谷底部大多是湍急的水流,細看才能發現一塊狹長的平地。

水流聲和風聲包裹着他們,陳泊橋挨着章決的肩膀,看平地離他們越來越近,章決肩背的肌肉很僵硬,不知是因為全神貫注,還是因為緊張。

不多時,兩人落到了平地上,脫掉了跳傘裝備。

平地的底部有一個小山洞,洞口站着一個棕色皮膚的青年,青年穿着厚厚的棉襖,縮着頭搓手,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

他見到章決和陳泊橋,嘴裏說着“先生,您很準時”,眼睛卻緊緊盯着陳泊橋。

章決點點頭,平淡地問青年:“能走嗎?”

“可以,我剛查過監控,”青年說罷,突然轉向陳泊橋,對他說,“大校,你放心,最近我們生意冷清,人都跑市過冬裏去了,今天這條路就我一個人看着,你跟我過去絕對安全,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你從哪兒過的。”

說罷,他打開了探照手電,領着他們鑽進山洞。

沿昏暗潮濕的山洞走一小段路,他們到達了通往泰獨立國的密道入口。

入口開關位于頭頂上方的鐘乳石旁,青年左右轉了幾下,腳側的一扇門緩緩打開。

青年用嘴叼住燈,沿着架子先爬了下去。

陳泊橋沒有立刻跟過去,他看着施工粗糙但實用的門,轉過頭問章決:“非法越境的偷渡團夥?”

“嗯,”章決瞥了他一眼,替青年解釋,“他是你的支持者。”

陳泊橋笑了笑,沒有表态。他走到門邊,腳踩上架子,緩緩地向下爬。

這條用于非法越境的密道挖了有些年頭了,土壁上挂了一些充電式的節能壁燈,大部分燈都亮着微弱的光芒,也有幾盞沒電了,還沒來得及換。

二十五年前,現總統趙琨全力支持的亞聯盟的衛星導航計劃開始部署,斥資億萬,共發射二十九顆衛星,迄今已運作十年餘,號稱覆蓋全球,毫發無遺,卻連一條使用多年的密道都無法發現。

陳泊橋踏着崎岖不平的路面,沉默着跟着青年疾步前行。

兩個多小時後,他們見到了泰獨立國的星光。

VI.

“您好,機主現在不便接聽你的來電,請在本段語音結束後,留下您的信息。”

“我見過小伯父了,也和他聊過了,章決,你有沒有良心啊!又利用我。

“不過算了,只要關于τ促分化劑那一部分是真的,我就勉強原諒你吧。

“我父親剛剛到家。他告訴我,亞聯邦和周邊幾個建交獨立國的交涉結束了,大規模的聯合搜索已經展開。

“希望你和那個人已經到泰獨立國了,那裏安全一些,我明天還是會去曼谷。

“晚安。”

VII.

泰獨立國的邊防不如亞聯盟密集,夜空則比亞聯盟深邃許多,星星很亮,月亮泛着柔光,懸在夜幕西邊。

草木與潮濕土壤的芬芳,沿着陳泊橋的腳踝徐徐而上,四散在夜晚的霧氣中。

和青年道別後,章決帶陳泊橋走出了通道所在的小樹林,左繞右繞下了山,走進了一個小而破舊的社會停車場,最後停在一臺舊皮卡邊,從車底摸出了用膠帶粘着的鑰匙,打開車門,發動汽車,一路往山下駛去。

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有些年頭了,邊防補給卡車常常從這裏經過,将路面壓出許多大小不一的坑,行車稍一走神就來不及避開。

章決專心致志地開車,把米色棉麻襯衫的袖子捋到肘間,露出蒼白而修長的小臂。

車內有一股暖氣蒸起的舊皮革香,混着刺鼻的柴油味,給陳泊橋一種不明緣由的安心。

突然間,章決放在杯座裏的軍用通訊器開始震動。章決接起來,一言不發地聽對方說話,間或簡短回複幾個“嗯”,直到挂斷前,他才說了整場通話中最長的一句:“好,按原定計劃行事。”

把通訊器扔回杯座,章決又悶頭往前開。車窗關不嚴實,四周靜得能聽見車胎碾過石粒的聲音。

快到山下的時候,陳泊橋實在太無聊了,剛把手伸向廣播旋鈕,卻聽章決開口道:“你餓不餓?”

陳泊橋愣了一下,還沒回答,章決又說:“再開二十分鐘就到鎮上了,想吃什麽?”

“有什麽?”陳泊橋問。

章決像背過好幾遍似的,沒有停頓地報了不少種菜讓陳泊橋挑,又說:“你現在不方便露面,如果想吃考究一點的,等到了安全屋,我再出門給你買回來。”

陳泊橋想了想,挑了簡單的三明治,又對章決說了謝謝。

章決沒有看陳泊橋,很快地說:“不必。”

陳泊橋溫和地笑了笑,重新擡手将廣播扭響了,車內充斥了沒有訊號的雜音,陳泊橋調低音量,緩緩地轉着調臺的旋鈕,開始換臺。

他換掉了婉轉的泰語音樂臺,換掉了本地新聞,換掉訪談,最終停在國際新聞電臺。

女主播的英文很标準,但電臺信號不怎麽樣,陳泊橋聽見音響裏斷斷續續傳出“來自亞聯盟的突發新聞……罪犯陳泊橋……一起預謀的犯罪,共造成……嚴重……直接負責的……官員引咎辭職……股市……選民……”。

雖然不能聽得全貌,不過陳泊橋抓取關鍵詞,也聽得津津有味。

只是他還未聽過瘾,章決的左手就突然從方向盤上移了過來,抓住調臺旋鈕粗暴地往前轉,轉回了音樂臺。

之前正在播放歌曲正要接近尾聲,泰獨立國的知名女歌手的聲音往上揚,又凄凄哀哀地落下來。

陳泊橋看了章決一眼,章決的眉頭微皺着,也不知是在不高興什麽。

“不喜歡聽新聞?”陳泊橋試探着問。

“太吵了。”章決說。

前方出現了朦胧而零星的燈光,他們接近了一片居住區,章決口中的小鎮。

陳泊橋打起精神,坐直起身。

“今晚我們住這裏,”在音樂電臺的低吟淺唱之中,章決輕聲開口,“确認信息安全後,明早開車去曼谷,坐船出境。”

“你陪我去嗎?”陳泊橋問他。

“嗯,”章決點點頭,道,“我會帶你到北美境內,再轉到新獨立國,之後會有專人保護你的安全。”

“謝謝。”陳泊橋說。

章決頓了一下,才說:“不必。”他的眉頭舒展開了,比方才輕松不少,話也多了些:“安全屋裏有一些簡易的變裝物品,得把你弄成假護照上的樣子。”

陳泊橋看着章決,說了“好”。

這一路,陳泊橋斷斷續續地回想着章決學生時的模樣,能想起的卻寥寥無幾。

若不是裴述有時提起,陳泊橋早忘記有這麽個人了。

不過裴述對章決的形容,和章決本人給陳泊橋的感覺并不相同。

裴述說章決孤僻,冷淡,自作主張,不合群,陳泊橋卻覺得都還好,最多是話少。

或許是夜晚靜谧,或許因為情勢危急,陳泊橋也不再收斂情緒,他自上而下地審視着章決。

——手背骨節凸起,血管發青,嶙峋、瘦弱,絕不是正常健康alpha的體格,但從跳傘的表現看,又似乎比普通alpha更勇猛些。

如果沒有記錯,章決的父親是新獨立國的一名政治要人。而新獨立國和亞聯盟的邦交多年前就斷了,與北美關系密切。

陳泊橋不由得感到頭痛。

原本今天庭上的物證中,他與北美的通訊記錄确實是捏造的,然而章決今天來了這麽一出,倒像是真的坐實了他的叛國罪。

不過事已至此,再說什麽也遲了,唯有順水推舟,随機應變。

只是……章決這個人……可以信任嗎?

他的動機是什麽?會聽話嗎?

陳泊橋收回了神,低聲叫章決名字。

章決很快地輕聲回應:“怎麽了?”

陳泊橋問:“你代表誰?”

章決沉默了幾秒,說:“不代表誰。”

陳泊橋看着章決的側面。

章決的唇角很平,眼睛直視前方,顯得倔強。過了小半分鐘,章決又開口說:“亞聯盟不配審判你。”

陳泊橋記得章決跟自己差不多大。二十八九歲的人了,說這麽賭氣又理想主義的話,委實不大成熟。但陳泊橋還是被認真的章決逗笑了:“是麽。”

章決依然凝重,他又告訴陳泊橋:“本來不打算這麽早行動,但是上周總統府門口的示威游行過後,第五軍事監獄突然換幾名獄警,其中有兩名都曾是總統父親的警衛兵。”

陳泊橋面色一凜。

“你別擔心,”章決察覺到陳泊橋的變化,便安慰他道,“亞聯盟的手伸不到新獨立國。”

陳泊橋沉思着,沒有說話。

“不過……”章決話鋒一轉,緩緩道,“等到了新獨立國,你得幫我一個忙。”

陳泊橋看了章決一眼,問:“什麽忙?”

“我想讓你開一把兆華能源的基因鎖。”

陳泊橋聽罷,微怔了怔。

兆華能源每一把基因鎖,都是集團的最高機密。陳兆言去世後,便只剩陳泊橋一個人能打得開。

知曉基因鎖的人并不多,章決又是從何得知?

陳泊橋想了想,謹慎地追問:“哪一把?”

“兆華能源的太空醫學艙原型機,我要拿一支十三年前被全數召回銷毀的藥劑,”章決說,“可以嗎?”

陳泊橋沒有馬上回答。

他看着車窗外,看挂着彩燈的歡迎立牌靠近他們,又被甩在後面,看章決把車駛進小鎮。陳泊橋用老舊的手搖把手将車窗降了下來,讓熱騰騰的夜風灌進車裏。

遲遲得不到答複,章決似乎變得緊張,話也多了起來:“這支藥劑只是供我私人需求,如果不是實在找不到,我也不會找你幫忙。這次來我亞聯盟,我承諾了我父親,會讓你幫我開艙,他才冒着風險幫我這麽多——”

在章決說出更多解釋之前,陳泊橋靠向章決,用右手搭住了章決的肩膀:“我知道了,你說的原型機在哪兒?”

陳泊橋感到手觸及的肩膀的肌肉緊繃着,又看見眼前屬于章決的淺色雙唇抿了抿,然後微微張開,自唇齒之間發出聲音:“我家。”

VIII.

“嗨我是艾嘉熙,我現在不便接聽你的來電,請在本段語音結束後,留下你的信息。”

“嘉熙,聽到錄音給我回電,泰獨立國不好玩,馬上回家,別鬧脾氣。”

“嗨我是艾嘉熙,我現在不便接聽你的來電,請在本段語音結束後,留下你的信息。”

“我回來跟你解釋,記得,回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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