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梁別宴并未将骨刀取走, 陣法依舊在運作着,月王像始終被困在神臺上。

但它所爆發出來的那股量卻沒有停歇,地動山搖不斷地持續着, 還愈演愈烈。

月鎏金的身形始終是挺拔穩定的, 并沒有因劇烈的地震而趔趄晃動,但她也沒有立即對那尊冒充自己的神像動手, 注視着它的目光始終是平靜且淡然的。

直至那頭黑色的巨蛛從後方院牆跳了進來, 迅速将背上馱着的那兩位昏迷不醒的女孩扔在了神臺之前, 然後又閃電般跳出了小廟。

月鎏金渾身一僵,眉頭一擰, 大驚失色:“你把她們怎麽了?”

月王像的唇畔逐漸綻放出了一抹陰森得意的冷笑, 仿若奸計得逞。

但下一秒,月鎏金就收斂了那副驚慌失措地表情,無趣地聳了聳肩:“不玩了, 真沒意思, 本尊還當你有什麽保留節目呢, 結果等了大半天你就變出來倆人質。”

月王像:“……”

月鎏金又嘆了口氣:“你要是拿我外孫兒當人質,我還能忌憚你三分, 但這倆, 算什麽東西?我又不認識,憑什麽救她們?該死就讓她們死吧, 傷心難過的也不是我。”

月王像:“……”

月鎏金冷哼一聲:“你想要冒充本尊,總得先了解本尊是個什麽樣的人才行吧?欺軟怕硬從來不是本尊的作風, 本尊素來是軟硬都欺, 且酷愛硬碰硬, 你不能只模仿本尊的外在,不注重本尊的內在。本尊也沒你那麽菜, 只能借助神像的身體活動,神像因神廟而生,永遠離不開廟宇的範圍,所以呀,縱使你本事再大,力量再強,也只能永遠盤踞在這座小廟內。”

月王像啞口無言,因為它的本質是塑像,畫中的邏輯不變,所以塑像永遠不會說話,但從它不斷陰沉的神色和畫中越發劇烈的地動來看,月鎏金這番話絕對是戳到了它的痛處,令它越發的惱羞成怒了。

“這就急了?本尊還沒說完呢。”月鎏金朱唇一勾,笑得譏诮,言語銳利卻又氣定神閑,“你無法離開這座廟,卻可以號令這畫中的一切生靈,因為這片天地是你開啓的;你還可以利用你誕生的那些子畫監控整艘船,懸挂在甲座中的那些畫全都是你的耳目,你可以通過那些畫偷窺乘客、觀察乘客,篩選符合你标準的獵物;你只喜歡童男童女,不止因為他們的精力充沛、靈氣純粹,更因為他們單純、沒見過世面、修為底下,可以任你擺布;你沒有在他們入畫之初就殺了他們,說明你想對他們進行篩選,說不定你還會誘導他們自相殘殺,留下各方面條件都最優秀的那一位。你想從這尊塑像中脫離出來,藏進一副可以承受你力量的身體裏,然後以一副正常人類的姿态離開這幅畫,但結果顯而易見,你之前幾次的嘗試都失敗了。”

最後,月鎏金又說:“那些慘死在你畫中的獵物都成為了你的養料,你不僅可以吸收他們的靈氣,還能吸收他們的智靈,可你本身就有些許智靈,慧極必傷。凡界有句話說得很好,人心不足蛇吞象,或許你最初的目的是找到一具合适的軀體離開這幅畫、重新獲得自由,但卻因為你吸食了太多不屬于自己的智靈,産生了凡世的欲望,所以,你開始渴望入世了,貪戀紅塵了,對麽?”

月王像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月鎏金也不指望一尊塑像會說話,但月王像後背突然多冒出來的那三雙手臂卻足以向月鎏金表明一個事實:它這次是真的急了,徹底惱羞成怒了。就連神色都越來越冰冷了,一雙妖冶的丹鳳眼中盡顯陰狠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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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鎏金卻是一副饒有興致的神色,甚至還将原本一直握在手中的聽風刀收了起來,雙手負後,鎮定自若地瞧着那尊氣呼呼的月王像:“別說,你這麽一惱,倒真有點本尊的風範了。”

只聽蹭蹭蹭幾聲響,八手妖尊的手上再度多出了八柄長刀,刀的樣式和她的聽風也一模一樣。

月鎏金卻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一件舊事:在踏天教成立之初,她所使用的那把刀還不是聽風,而是銀月,所以那個時期的月王像手中統一所持的都是白色的銀月刀。直至踏天教的後期,她手上的刀才換成了聽風,不過那時宸宴已死,踏天教也日薄西山,供奉月王的信徒越來越少,知道月王像換刀的人自然不多,不是踏天的忠實信徒就是踏天的忠實死敵。

始作俑者的範圍瞬間就縮小了大一半。

所以,到底是誰把本尊的月王像從墳裏拉出來鞭屍了?還冒充本尊到處惹麻煩?

月鎏金突然就火冒三丈了,“蹭”的一下再度召喚出了聽風刀,正欲上前整治那尊月王像之際,那尊八手塑像竟自行開裂了起來。

畫中的地動山搖卻停止了。

原來是因為那尊塑像想突破困頓着它的陣法,于是便集中了自己的力量去和陣法對抗,熟料不僅沒有突破困境,反而還惹得陣法中運轉的力量越發的興旺了。

插/在小院中央的那柄骨刀也突然亮起了一層更刺目的金光。

月鎏金瞬間明白了一切,還真是聖物碎片搞的鬼!

聖物是唯一可以解開修羅界封印的信物。修羅界的封印又是上古天神齊力而設,神力強盛,至今為止無人能解,穩如泰山般鎮壓着其中的邪氣。

如今聖物雖然被修羅界內部的邪氣所侵染,變成了邪物,但萬物相生相克的規律不變,無論何時何地,九重天神的神力都可以克制邪氣,所以梁別宴的神血才能打開結界,又所以,那尊八手塑像越是用邪氣抵抗梁別宴所設置的陣法,就越是會遭到神力的反噬。

又是“咔咔”幾聲響,遍布在八手妖尊表面的裂紋越開越大,越延越長,在某個時刻,它的表象又突然換了副模樣,從八手月王像變成了一尊普普通通的山神像。

或者說,這尊被聖物碎片霸占了身體的畫中塑像終于變回了原本面目。

月鎏金卻越發疑惑了起來。她從來沒有見過聖物,這枚聖物碎片又是如何知道她的長相并幻化成她的樣子的呢?這一切又是怎麽和踏天教聯系到一起去?在宸宴捏碎聖物的時候她還只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小鳳妖,距離她成立踏天教還有好幾百年呢!

“彭”的一聲巨響,神臺上的塑像突然自爆了,塑身四分五裂,一塊塊分散的碎片如同流星似的到處飛濺,神臺上的金色光芒卻越發強盛了,一枚通體雪白的不規則玉片在半空中忽上忽下的懸浮着。

月鎏金也沒想到自己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逼迫對手現了原形,立即收了刀,擡起右臂,五指在虛空一抓,就将那枚碎片吸進了自己的掌心裏。

霎時間天旋地轉,白光大盛,如同上次一樣,月鎏金再度被帶入了虛空幻境中。

白光減弱,月鎏金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還是一片虛空,周遭除了灰蒙蒙的雲霧之外什麽都沒有,就在她以為這枚碎片是要重新給她掩飾一遍修羅界的歷史來源和神族滅亡的真相之際,一枚雪白色的玉器碎片忽然從她眼前飛了過去。

緊接着,一艘巨大的古代木質艦航飛速破霧而出,逐漸駛入了她的視野之中。

是般般號。

但碩大的船側印刷着的字跡卻是:般般入畫號

月鎏金瞬間了然,原來這裏并非是修羅界的誕生之地,而是人界和仙界之間的空間隧道。

時間是幾百年前,嶄新的般般入畫號正在沿着隧道中的既定航線航行。

聖物被捏碎後,碎片被君淚崖畔的風吹散至六界各地,其中一枚好巧不巧地被吹到了這條隧道裏,在虛空中飄了近兩千年,無意間撞上了般般入畫號。

幻境中的場景忽然又一轉,這次月鎏金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那枚碎片,身體流暢絲滑地穿越了船體上的窗戶,在某一個無人注意的時刻投入了懸挂在甲座一樓大廳的巨幅壁畫裏。

此畫為畫仙所創,蘊含着無窮靈氣,內裏世界根基穩固,全然可以承載它的力量。

此畫又是無主之畫。

于是,從這一刻起,畫中的世界就成為了它的領地。

畫中有一座山神廟,它最初附着的位置就是山神像的眉心,但起初它并沒有做出過什麽太過明目張膽的舉動,只是小心翼翼地繁衍着子畫,悄悄地觀察、偷窺着這艘船上的所有人,直到某天晚上,它在一間地下暗室中,偷窺到一個身穿船長制服的壯漢和一個身穿紅色肚兜及綠綢緞褲的白胖男孩兒在悄悄祭拜一尊神像。

那是一尊女相,通體黑衣,身形修長,眉目妖冶,手中握着一柄黑色長刀,祭拜她的壯漢和男孩都畢恭畢敬地尊稱她為月王。

後來它才知曉,壯漢就是般般入畫號的正船長;男孩兒叫做蠟童;月王是踏天教的教主;“月王永昌,天下歸一”是他們的教義,他們連聲高喊,齊齊跪拜。

顯而易見,他們很尊重、崇拜月王。

它是神物,天生自帶智靈,所以它很清楚自身現在的處境,若想離開畫卷重獲自由,就只能尋找可供自己支配的聽話的幫手。

于是乎,它便動用自身殘存的力量将自己所附着的這尊山神像變成了月王像,又故意設置了一個不經意的巧合,令船長和蠟童發現了它的存在。

自那時起,他們便視這幅畫為聖物,不僅為它尋找了藏身之所,還幫助它躲避了靈官殿的追捕,更是為了保護它而将整艘船上的所有船員全部變成了半死不活的蠟人。

只是船長後期開始有些畏懼它了,因為它有了凡心,對一切自己不曾擁有的感情都産生了嫉妒心,比如舐犢之情,于是,它吃掉了船長最心愛的小女兒,也是在那一次,船長對它動了殺心,但蠟童卻一直在勸說船長不要因為私情而毀掉整個踏天教的宏圖霸業。好在船長對月王的信仰深刻,最終還是放下了為女兒報仇的想法,但他的內心卻始終對它、對這幅畫蘊藏着忌憚。所以在這艘巨輪重新投入運營之前,船長率先提議說将這艘船的名字改成般般號,删了入畫兩字。

或許,船長是不想再讓其他人經歷喪子之痛,但卻沒人聽懂他的暗示,只當他是想通過改變船名而改變這艘船的厄運。

于是乎,般般號順理成章地再度投入了運營。

但這次卻不巧了,或者說,是它大意了,它只是覺得那個男孩兒身上的氣息很香甜、很醇厚,精氣和體力也旺盛,完全符合它的篩選要求,卻忽略了他的神族血脈,從而招惹了大麻煩。凡人欲望的最大缺點之一就是盲目自大……

白光再度大盛,轉滅之時,月鎏金眼前的幻境也随之消失了,但她的神情卻十分凝重,因為她全須全尾地繼承了這塊碎片的記憶,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外孫兒剛剛在畫卷中的表現,可謂是相當出色,異于常人的出色,絕對不是普通凡人或者混血啞炮能夠達到的程度。

按理來說,外孫兒如此優秀,當外婆的應該是開心的,但關鍵是,那是她親外孫兒,平時他是什麽德行她心裏不清楚麽?純粹的可愛廢物一個呀!別說讓他跳瀑布了,讓他爬個樓梯他都能抱怨半天!

所以他怎麽可能在突然之間就變得那麽優秀了呢?此事必有端倪!

趙小銘和齊麟在畫中曾發生過什麽對話月鎏金也從碎片那裏繼承了個一清二楚,該說不說,齊麟那孩子雖然心高氣傲,但确實是聰明的,他說的話還真是句句在理……月鎏金的腦袋突然就開始疼了,這麽看下來,不是自己閨女的道德水平有問題,就是她女婿的道德水平有問題。

要是閨女的道德水平有問題,還好解決一些,大不了幫她瞞着就是了;可若是自己女婿的道德水平出了問題,那可怎麽解決呀?總不能一刀砍了他吧?那閨女和外孫兒能願意麽?

哎、真是棘手啊……

月鎏金站在小廟裏糾結了半天,才轉身離開畫卷。

趙小銘他們都已經在畫外等候多時了,月鎏金的雙腳一落地,牆壁前方的地面上就多出了四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和兩位昏迷不醒的女孩。全是月鎏金帶出來的。

比之畫中的模樣,那四具屍體看起來越發的慘不忍睹了。之前的畫中只有黑白色,所有人都是水墨手繪的模樣,即便身體再殘破,也沒有太震撼的沖擊力,但離開畫之後,所有人都變回了肉體凡胎,血與肉真真切切,四具屍體一具比一具血肉模糊,甚至可以通過裂開的猙獰傷口看到其內部斷裂的骨骼。

趙小銘從未見過真實的死人屍體,臉色瞬間慘白,呼吸停頓的同時,反胃感瞬間來襲,轉頭就對着牆嘔吐了起來。

齊麟扭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帶着點鄙夷,又帶着點同情。

月鎏金輕嘆口氣,一手輕拍着外孫兒的後背,一手擡起,将骨刀抛給了梁別宴:“解決了,就是聖物碎片在作祟。”

梁別宴将骨刀收回了玉骨中:“碎片呢?”

“你神骨不全,這塊碎片的影響挺大,我自己收着吧,你別碰了。”其實是因為月鎏金不想讓梁別宴看到碎片的記憶,主要是不想讓他看到和趙小銘有關系的那段記憶,免得給他心裏添堵——不管趙小銘的生父是不是魔君,他和他親爸的真實身份都可能和魔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神魔又自古對立。

雖說現在世道進步了,對立沒那麽明顯了,但也絕對沒有和諧到可以成為一家人的地步。

所以,若真是讓梁別宴看到了那段記憶,搞不好會當場氣死。

為了能夠讓自家老頭兒多活兩天,月鎏金就想着等自己先把事情調查清楚、把所有的因果都弄明白之後再告訴他。

梁別宴并未懷疑過多,點了下頭:“嗯。”又道,“我去上面的船長室看一眼。”說完便轉身走了。

月鎏金一想,也是,船長都死了,現在誰在開船啊?還有,燭童又去哪裏了呢?

趙小銘還在對着牆嘔吐,月鎏金從儲物戒中調出來了一個止嘔的吸瓶,遞給外孫的同時對他們倆說了聲:“這裏應該沒什麽大危險了,你們倆先老實在這裏待着吧,我去上面通知這幾個孩子的父母過來。”話音落後,又單獨看向了齊麟,目光平和卻又不失威嚴與壓迫感。

齊麟的呼吸猛然一停,內心深處當即就産生了三分畏懼,外加自己曾在畫中對趙小銘起過殺心,越發的心緒不寧,更加不敢與月鎏金對視,下意識地垂下了目光,既是回避審視,也是表露敬畏。

月鎏金當然能夠看穿齊麟的內心,卻神不改色,淡淡啓唇:“別以為本尊不知曉,你在畫中幾次三番想對我外孫兒下死手,可謂是死不足惜,但好在你并為執迷到底,悔過及時,又與我外孫兒同生共死過一場,本尊可看在我外孫兒的面子上暫時不與你計較,不過靈核還是不能還給你,但如若你接下來的表現沒有任何差池,真心把我外孫兒當朋友對待,本尊也可以考慮在下船後把靈核還給你。”說完,她也轉身走了,臨出門前還随手在這房間中設置了一個保護結界,以免這倆倒黴蛋再出意外。

齊麟卻愣住了,驚訝又呆滞地盯着月鎏金的背影,既驚奇于她竟然能夠知曉他在畫中的表現,又驚奇于她竟然這麽寬宏大量,願意把靈核還給他?與此同時,他的內心深處竟然還不由自主地升騰起了幾分對妖尊的崇敬和欽佩……她是怎麽做到處理一切都是這麽游刃有餘的?殺伐果斷卻又恩威并施,并且還能夠将所有決策的尺度都拿捏的恰到好處。

趙小銘擰開白瓷瓶蓋,猛吸了兩口,嘔吐的感覺瞬間就被清涼的藥草味壓下去了,又看了看齊麟,冷哼一聲,開始了一頓輸出:“你當誰都跟你似的小心眼兒?我姥可是妖尊,尊!懂麽?能辦大事兒的人,格局必然不低,好好學學吧,都是社會經驗,有利于你以後奪嫡。”

齊麟這回卻破天荒地沒有回怼他,還真認真思考起來了“格局”和“奪嫡”之間的關系。

趙小銘的眼角餘光無意間又觸碰到了那四具屍體,惡寒反胃的感覺說來就來,趕忙又舉起瓶子吸了一口氣,效果一如既往的好用,于是乎,他好奇地打量起了瓶身,看到上面貼了一張小紅紙,用黑色毛筆寫了一行小字:【妊娠止嘔專用】

趙小銘:“……”

齊麟也看到了這句話,哂笑一聲:“還給你吓出胎氣了。”言語間的譏诮明顯,“你姥有你這種外孫兒也真是天大的‘福氣’。”

“我他媽又沒見過死人!”趙小銘又惱怒又冤枉,“我就是因為不夠變态才和你們這群非人類格格不入!”

“但這就是非人類的世界,弱肉強食,生死常态。”齊麟淡然地掃了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四具屍體,然後,目不轉睛地看着趙小銘,“姥寶男,歡迎你來到非人類的世界。”

趙小銘:“???”

姥寶男?

姥寶、男?

姥寶?

齊麟眉梢一挑:“怎麽,我說錯了?”

趙小銘面無表情地盯着齊麟看了幾秒鐘,嚴肅而認真地開口:“齊麟,你是不是在羨慕我?”

齊麟:“……”他媽的你的腦溝回路是畸形的吧?

緊接着,趙小銘就很是驕傲地點了點頭:“姥寶男确實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得上的,尤其是像我這種獨生外孫,你羨慕我也是情有可原,我理解你。”

齊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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