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萬竹山位于神界遺境, 九重天之內。
那時神仙兩界之間的溝壑還未被海水灌滿,九重天尚未被重建,依舊是一副戰亂後的破敗模樣, 殘垣斷壁橫亘其間, 煙熏火燎的痕跡随處可見,人煙也相當稀少, 除了駐紮在此地的仙兵仙将之外, 鮮有人跡。
外加神族泯滅之後, 神域之內的靈氣也日漸枯涸,所以, 對于那時的仙界來說, 九重天可謂是苦寒寂寥之地,鎮天玉尊大概是唯一一位定居于此的天庭官吏。
但對于宸宴來說,九重天一直是他的家, 哪怕這裏早已不複往昔輝煌模樣。
萬竹山的山前便是曾經的儲宮, 也就是凡界所謂的東宮, 太子殿下的居住地。
天氣晴朗之時,萬裏無雲, 站在山頂朝下看, 能夠清楚地看到東宮遺址上癱倒着的斷裂廊柱與殘破金頂。
遺址的範圍也相當偌大,哪怕遍地狼藉, 也難掩往日的威風與顯赫。
這時常讓月鎏金覺得很不公平,憑什麽他們神族之人一出生就是全天下最高貴的物種?憑什麽世人都要去膜拜他們而不來拜她呢?憑什麽哪怕神族已經泯滅, 宸宴卻還能當上鎮天玉尊, 還能高她一等呢?就因為她是妖麽?
天道才是這個世間最無恥最無情的東西!
因為時常對這個世間懷有恨意, 所以月鎏金總是怨天尤人的,對這個不公平的世道不滿到了極點。她厭惡世人的眼光, 厭惡正邪之分,更厭惡将物種劃歸三六九等的觀念。
是正是邪,是高貴或低賤,都不應該由物種決定,而是強弱。
成王敗寇,勝者為王,哪怕她是一只妖,只要她足夠強大,就應該是高貴的。
雖然她現在還不夠強,但只要夠隐忍夠努力,就一定可以踏破雲霄,睥睨天下!
每日清晨,月鎏金睜開眼睛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誡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氣,一定要好好地在宸宴的擺布中活下去,要變得越來越強大,最後才能反殺他。
終有一日,她一定會一刀削掉他的腦袋,不然實在是難解心頭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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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日,勉強可以在心裏寬恕他一丢丢,因為他昨日承諾了今日會帶着她去凡界游玩。
凡界正值新春,年味十足,肯定是喜慶熱鬧的。洗漱完,月鎏金特意換了身好看的紅色衣裳,又給自己紮了個漂亮的發髻,然後就歡樂地跑出了自己的屋子。
山頂的這座小院中一共就只有兩間茅屋,大的那間是宸宴的書房兼寝屋,小的那間是她的居室。
日日清晨,宸宴都會盤膝坐在院中的那塊大石頭上靜心打坐,也唯有在家中之時,他才會換上那身一塵不染的寬袍白衣。
今日也是一樣,月鎏金一跑出茅屋就看到了正在打坐的宸宴。他是背對着她而坐的,白衣翩跹,腰身挺拔,烏黑如墨的長發并未全部束起,半層盤起發髻,半層垂肩。山頂的晨風徐徐吹拂,他身後的長發随風飄逸,玉樹臨風至極。
月鎏金忽然停住了腳步,屏息凝神地盯着宸宴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感覺他好像并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靠近,于是乎,她果斷催動體內靈氣,右手掌心之中瞬間就凝聚出了一套綠色的弓箭。
箭矢尖銳,殺氣四溢。
月鎏金悄無聲息地拉弓箭尖,将淩厲的箭頭對準了宸宴的後心,無聲地牽唇冷笑,不假思索地松開了拉弓的那只手。
離弦之箭破風而出,頃刻間便抵至了梁別宴的後心,月鎏金滿心都是得意和激動,然而她的偷襲卻沒能得逞。
尖銳的箭頭沒有擊中宸宴的身體,空氣中像是驟然出現了一堵看不到的透明牆壁,箭矢撞了上去,激起了一層淡色金光,如同飛蛾撲火,瞬間煙消雲散。
月鎏金遺憾地嘆了口氣,又沒能将他殺死。
宸宴也嘆了口氣,回首,滿目無奈地看着月鎏金:“日複一日,你就不能消停一天麽?”
月鎏金歪着腦袋想了一下,說:“不行,我娘說過,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萬一你哪天放松了警惕,我不就得逞了麽?”
宸宴哭笑不得:“就那麽想殺了我?”
月鎏金沒有任何掩飾地點頭:“對啊,我讨厭你。”
宸宴愣了一下,索性直接把身子轉了過來,正對着月鎏金而坐,認真地詢問她:“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為何如此讨厭我?”
月鎏金眨眨眼睛,不理解地反問:“你到底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
宸宴如實告知:“當真不知。”
月鎏金思索片刻,回了句:“看來你們當神仙的,都很道貌岸然,從不明白什麽是順其自然,沒比我們這類低等物種高貴到哪裏去。”
宸宴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應該教你讀書識字,不應該教你明辨是非,更不應該要求你遵循人道倫理,而是應該繼續将你放歸山林之中,讓你像以前一樣,繼續當一只是非不分的野鳳凰,繼續鬥毆殺戮?”
“可我的天性不就如此麽?”月鎏金十分困惑地反問道,“我本身就是一只妖獸,你為什麽要把我困居于此?這和把我關進籠子裏有什麽區別呢?又為什麽要強迫我遵守你們的規矩?為什麽要逼着我學習人類的生活方式?為什麽不放我回家?”
宸宴長嘆一口氣:“因為你已經化形成了人,就必須遵守人類世界的規矩,這就是你化形的代價。”
月鎏金更不理解了,甚至有些惱怒:“可是我為什麽一定要付出代價呢?我生來就是低等物種,生來就遭遇了歧視與不公,好不容易化形成人了,卻還要付出代價,憑什麽呢?”
宸宴很想回一句:“就憑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所以你必須遵守這個世界的規矩。”但轉念又一想,即便他真的對她說了這句話,她似乎也不會認可,因為她只化得了人形,卻始終沒能修得一顆人心,思考方式一直遵循着獸類的野蠻原則,只知殺戮與奪搶,根本不懂得何為善惡慈悲,甚至不懂得虛與委蛇,說話做事皆是直來直往的,哪怕是有些小心思,但也不多,全用在和他耍無賴上了。
宸宴索性放棄了這個暫時無法談論出結果的話題,重啓了一個新話題:“你還想去凡界玩嗎?”
一身紅衣服都穿上了,那還能不想麽?
就連頭繩都用的都是金紅色。
但是月鎏金并不想直接承認自己的想法,好像自己被宸宴拿捏了一樣,肚子裏那點兒為數不多的小心思再度活絡了起來:“我也沒有很想去玩,是你昨天說得要帶我去玩的。”
“……”
行,和你無關,是我強迫你去玩的。
宸宴無奈地笑了一下,身姿優雅地從那塊高大的石頭上跳了下來,雙腳落地的同時,身上穿着的那套寬松白衣在頃刻間變成了那一襲月鎏金相當熟悉的黑色束腰勁裝。
他修長筆直的小腿上,還套着一雙黑色長靴。披肩的長發也換成了高高豎起的利索發髻。潇灑閑逸的模樣不複,取而代之的是獨絕淩厲之氣。
月鎏金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不理解地問:“人家過年,你為什麽要穿得跟去殺人一樣?”
宸宴神不改色地回答:“這樣行動利索一些。”
月鎏金撇了撇嘴,又朝着山前的東宮遺址看了一眼,牙尖齒利地說:“你就是怨恨凡人罷了,你覺得他們沒良心,九重神族才泯滅了不到百年,他們就開始信奉天庭假造的新神了。你也沒那麽大度,更沒那麽慈悲為懷,你就是假好心,假清高。”
宸宴的眉宇始終是淡漠清冷的,薄唇卻微微的抿緊了,修長白皙的雙手也克制不住地攥成了拳。
君父曾教導過他,九重神族應當以守護蒼生為己任,萬不可将自己的愛恨嗔癡淩駕于蒼生之上。但是,他總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愛恨嗔癡。
他克制不住的怨恨天道,怨恨善變的蒼生。
神族為了守護蒼生而創修羅界,引來了滅族之罰,蒼生卻如此善忘、多變,不足百年,便已将九重神族抛卻倒了九霄雲外,轉而供奉起了假造的新神。
所以,他總是替九重神族感到不值,替自己亡故的親族們感到不值,無法自控地埋怨起了凡界蒼生。如若對他們棄之不理,神族也不會泯滅。
但如果,當真對蒼生的苦難視而不見,卻又不配為神。
月鎏金知曉自己說中了宸宴的內心,當即就得意地揚起了唇角,順便蠱惑了他一番:“既然當神當得這麽委屈這麽辛苦,你幹嘛還要繼續當?整日窩屈在尊芙手下不覺得屈辱麽?不如和我一起回妖界吧,你我聯手成立一個門派,再招兵買馬将其發揚光大,待時機一到,便可與整個天庭對抗,助你重新殺回九重天!”
宸宴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冷笑一聲:“你的志向倒是大。”
月鎏金卻沒有放棄,繼續策反他:“你與其像現在一樣茍且偷生,不如放手一搏。”
宸宴:“然後攪得天下大亂,好如了你的意,讓你這只心術不正的小鳳妖幸災樂禍地看熱鬧?”
月鎏金:“……”
宸宴的神色逐漸陰沉了下來,言辭淩厲地告誡月鎏金:“再讓我聽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我就廢了你的靈核。”
月鎏金呼吸一滞,略顯畏懼地垂下了眼眸,又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唇,心中彌漫着惶恐,卻又蘊含着怨怒與不甘:落魄太子,你明明就是怨恨凡界凡人,還裝什麽清高呢?你不過是比我厲害了一些,就日日羞辱我威脅我,終有一日我一定會淩駕在你之上,将你千刀萬剮。
她甚至都不想再和宸宴一起去凡界玩了,滿心的期待與喜悅統統大打折扣。
但如果,宸宴不跟着她一起去的話,她還是想去玩的。
說白了,主要還是厭惡宸宴,覺得他道貌岸然假清高,不想和他同行。
“我不去了!”月鎏金相當有骨氣,直接轉了身,邊往自己的屋子裏跑邊硬氣十足地說,“貓哭耗子假慈悲,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才不是真的想帶我出去玩呢,你就是僞善,故意向我施舍善意,騙我相信你是好人,其實你虛僞歹毒的很,我才不上你的當!”
“……”
真是沒良心又不知好歹。
宸宴的臉都要被氣青了:“不去就留家裏練功!練字!”
“我也不練!”月鎏金站在屋內,雙手抓着門框,咬牙切齒地瞪着宸宴,滿目都是挑釁,“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今日你不殺我,日後我一定殺了你!無恥之徒!”
說完,她便用力地關上了房門,還用門闩把門給鎖死了。
然後就開始抱着胳膊盤着腿坐在地上生悶氣。
她就是想不明白,自己剛才那番話到底錯在哪裏了?他憑什麽罵她大逆不道?又憑什麽威脅她要廢她的靈核?
天道不公,那就逆行而上改變天道,管它什麽世間會不會大亂,管它什麽蒼生會不會安穩,物競天擇适者生存,凡界凡人若是活不下去說明他們該死,憑什麽要為了保護他們而委屈自己?
我就是要變得強大,我就是要順心而為,讓所有人都畏懼我、崇敬我,這樣我才活得舒心快樂。
無論是尊芙還是天庭,終有一日都要跪下來給我月鎏金舔鞋,讓那些瞧不起妖族的人統統下地獄。
哦,對了,門外的那個落魄太子到時候也得和尊芙一起跪下來給我舔鞋。
但凡對我動過殺心的人,都要死于我的刀下,一個都不會放過!
她月鎏金,就是這麽的記仇。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她心裏跟明鏡似的,落魄太子是最歹毒的那個人。尊芙好歹還承認她是只妖,宸宴卻想把她變成人!
娘說過,修煉成人是一條很痛苦的路,要被抽筋扒皮,要被千刀萬剮,要被割肉剔骨,還要把心挖出來,鑿出一千個一萬個孔子之後,再經歷十萬番折磨,才能成人。
所以她從來就不想真正的變成人,她怕苦,怕疼,宸宴卻要逼迫她走上這條不歸路……等等,宸宴人呢?
突然之間,月鎏金發覺自己感覺不到宸宴的氣息了,門外沒人了。
他自己走了麽?
月鎏金心頭一喜,趕忙從地上站了起來,重新打開房門跑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在小院裏外查看了一圈,都沒有看到宸宴的身影,于是乎,她迅速變回了鳳凰的原形,嘩得一下展開了豐滿的雙翅,不假思索地飛走了。
她從來就不想留在萬竹山頂的這間小院,從來都不想讀書寫字學習規矩,哪怕宸宴每天都會教給她新的法術,能夠讓她變得越來越厲害,她也不想被困于一隅,不想聽他講做人的道理。
她是鳳凰,就應該自由自在地翺翔九天,當個無拘無束的妖精,別說什麽既然能夠化為人形就必須學習人類的規矩,她又不是故意要化為人形,誤食了老君仙丹而已,然後就被那些歹毒的黑心道士抓走了,關進了籠子裏,和其他一些同樣可以化為人形的小邪祟們一起被當成禽獸飼養着。
待她們這些邪祟成長到将将脫離幼态卻又沒有完全成年之際,那群黑心道士們就開始逼迫她們同類相殘。
每隔半月,就會有兩只邪祟被丢入鬥獸場,在圍觀衆人的豪賭中,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比拼。
那一批邪祟中,她是活到最後的那一位。她在血污遍地的鬥獸場裏,在觀衆臺的沸騰嘶喊中,殺光了所有日日夜夜和她一起同吃同住的同伴們,她還替不少壓注她贏的賭徒們贏了不少錢,即便是那些賭徒促成了她和她同類之間的自相殘殺。
但她從不覺得自己有錯,如果她不殺自己的同伴的話,被殺的就該是她了。她只是想活着而已。她想回家,去見她的娘親。
後來,飼養她的那群歹毒道士們本是要将她帶去拍賣行裏拍賣的,因為她是最厲害的那頭邪祟,把她殺了炖了吃了,可使修為大補;還能把她賣給修煉合歡道的人,與她進行雙修,吸取她的精元,也能使修為大補。
她還記得,那些歹毒道士們還給她貼過金标,說她是未經人事的雛鳳,不僅元陰完整還樣貌出衆,是千年難得一遇的補藥,食她可青春永駐、與閻王搶人;更是世間絕無僅有的稀珍爐鼎,用她可突破自身困境、逆天改命;所以她的起拍價必須昂貴。
那時她年紀尚小,不懂什麽叫做未經人事,更不知道什麽是爐鼎,她只知道,自己很金貴,是人人争相竟搶的寶物,一旦被帶去了拍賣行,絕對就離死不遠了——這是那些曾與她同吃同住,後來又死在她手下的同伴們告訴她的。
她不想死,她還想回家見弟弟妹妹。
于是,在一個十分平常的夜晚,她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以靈化刃,斬斷了套在她脖子和四肢上的鐵鎖鏈,然後,殺光了那個宗門中的所有歹毒道士。
血流成河,是她可以化為人形以來,學習會的第一個成語。
那時的她連一雙屬于自己的鞋都沒有,身上套着一只髒兮兮的大麻袋。光着腳走出捆縛自己近百年的那個宗門時,一步一個血腳印。有自己的血,也有那群道士的。
反正,最後她活下來了,那群道士全死了。
但是宸宴卻說,她以後不可以再随便殺人了,因為她已經有了人形,所以必須遵守人類世界的規矩,不然會被千夫所指。
她不懂為什麽。
如果當初,她不殺那些道士的話,死的就該是她了呀。
況且,這世間本就應該弱肉強食,就因為她是妖,她就低人一等,她就該死麽?
這不公平!
何其歹毒!
她以前能單槍匹馬地殺死一群人類道士,以後就能殺掉宸宴那個假清高的落魄太子!
宸宴和那群歹毒道士也沒有區別,都是把她關進了籠子裏,讓她失去了自由,逼着她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唯一的區別是,宸宴把她當成了人對待,那群道士把她當畜生。宸宴還總是想讓她像人一樣明辨事理。
可她既不是畜生,也不是人,她只是一只妖。
現在雖然只是一只卑微的小妖,但日後一定會成為一呼百應的大妖!
月鎏金一邊朝着凡界所在的方向迎風招展着,一邊在心中得意洋洋地暢想着未來,突然間,後背感覺一沉,有個人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後背上,再一撩衣擺,盤着腿坐了下來,還怪潇灑肆意的。
化成灰她也能認出來,是宸宴。
月鎏金當即就怒火中燒了,直接在半空中翻轉了身子,試圖把宸宴給摔下去。
然而宸宴卻始終穩如泰山,哪怕頭下腳上,也坐得端端正正,還漫不經心地點評了句:“好好飛,誰家坐騎跟你一般颠三倒四的?”
月鎏金怒不可遏:“你就是故意的,你根本就沒有走遠,你陰險狡詐,守株待兔!”
宸宴眉梢一挑,輕笑着回:“喲,都會用成語了,守株待兔,看來學問上有進步,馬上能去參加科舉了。”
月鎏金:“……”你這個人,真的很尖酸刻薄!
緊接着,宸宴就又給她來了句:“不是不想去凡界玩了麽?怎得又要往那裏飛?”
月鎏金氣沖沖地回:“我又沒說不想去凡界玩了,我只是不想和你一起去,你幹嘛死皮賴臉地非要和我一起?”
宸宴神不改色,淡定啓唇:“因為我虛僞、我歹毒、我陰險狡詐。”
月鎏金:“……”
你是真的很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