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吹愁去(四)

吹愁去(四)

庭院幽清, 歡聲隐隐。簫娘去後,仇九晉見天色漸晚,欲往外頭廳上向陶知行辭行。

那廳上酒殘席凋, 客已散得許多,陶知行吃得微醺, 已轉回屋內小憩。仇九晉随小厮進屋, 見他在榻上撐着手肘揉額角,便上前問安,“為小姐生辰,伯父應酬不暇,多有勞累。小侄不敢久擾, 特來辭過。”

陶知行請他榻上對坐,使小厮看茶, “世侄的意思,我曉得了。請回去轉告令尊, 叫他放心,我已在濟南府、成都府、貴陽府等地聯絡了好些糧商,不論今年有多少糧, 都能出手。”

“多謝伯父費心。”仇九晉呷口茶, 把眉輕剔, “家父的意思, 從明年起,南直隸這邊就要推行‘一條鞭法’,改折銀子繳稅。這新法一推行下來, 往後還能不能似如今, 真是不好說。因此今年的糧, 會比往年多出一番, 敢問這價格……”

“稅收新策,大家都曉得,我心裏也有數。價格你只管放心,還如往年,我也如往年,不過拿一成利。”

聞言,仇九晉滿意地點點下颌,擱下盅請辭,“那小侄先行告辭,伯父且請留步。”

陶知行送他至廊下,款留兩句,望着他背影在殘陽裏隐沒,溫和的面色逐漸變冷。

他轉背進屋,榻上才安坐,管家就躬着腰進來,因問:“老爺,方才聽仇小官人的意思,仇大人是想在新策落實之前,趁這回稅收,大撈一筆?”

喧嚣杳杳傳來,似陶知行一縷長籲的伴奏,“朝廷要推行繳稅新策,此時再不撈,往後撈起來,恐怕就不便宜了。他一張口,就比往年的糧食翻了一番,我在下頭,還得多尋賣主。這筆買賣,真是又費心又費力。”

“老爺何不拒了這樁麻煩事?不是我講,這要是叫朝廷查出來,可是抄家的罪。老爺不過在其中拿一成利,咱們家的買賣,一年也就真回來了,何苦押上性命做着幫人做這虧空國庫的勾當?”

“你覺着我想做?”陶知行冷睇他一眼,欹在榻上,“老爺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呀,誰讓姓仇的岳丈是咱們南直隸禮部侍郎?他怕我摘了幹系往後不替他賣命,前幾年把主意都打到我蟾兒身上了。如今雖沒定下蟾兒,卻定了玉臺,我就那一個妹妹,這一個親侄女,能脫得了幹系?如今大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只得一條道走到黑,但願明年新策施行,姓仇的曉得收斂。”

老管家點點下颌,“那濟南府那幾個糧商,何時請來?”

“下月請來簽契。”

管家領命而去,富麗堂皇的屋子曙光漸收,黯淡裏,似萦繞着一縷身不由己的嘆息,遲遲未散。

烏兔相走,河岸笙歌夜永,鳳簫低轉,玉笛長吟。陶知行為慶賀愛女芳辰,請師傅紮了許多焰火來放。“砰”的一聲接一聲,連席家的院內也映得幽輝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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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南京城,比往日更顯紫醉消金。

簫娘仰頭瞧那些姹紫嫣紅的煙花,唱了句:恨的是花燈斷續,恨的是人影參差。恨不得香肩縮緊,恨不得玉漏敲遲……

她的背後,是席泠遙遙的目光,盯着她單薄的背脊。半晌簫娘回頭,兀地吓得跳起來,“你幾時出來的?腳步聲也沒有,站在那裏,吓人一跳!”

席泠入院審度她一眼,“不涼?”各色焰火在他頭頂炸開,映得他的臉如夢如幻,“一更了,還不睡?”

“你瞧這煙火放得,砰砰響個不住!誰睡得着?”簫娘朝天上翻個眼皮,滿腔幽憤,“就跟誰不曉得他有錢似的,大夜裏,非要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不就過個生辰麽,好不得了,明日我也過、我也放!”

說到最尾,恨得跳腳,噼裏啪啦如震耳發聩裏,隐隐還聽見歡笑聲。簫娘簡直嫉妒得胃裏發酸,眼睛似要把那片天看破。

席泠凝望她一對恨眼,目光緩緩移轉她的腮,那裏是軟綿綿的。他記得他停落在上面那觸感,柔軟得好像世界一直待他很溫柔,從未辱殺過他。

因此他也對她心生憐惜,聲音格外低柔,像一聲玉簫,“你與陶家小姐不是閨中朋友?她的芳辰,你不高興?”

“哪樣朋友?她是闊門裏的小姐,我是窄院裏的丫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何做朋友?”她仰回粉面,眼波挹露,翹起的唇挂着一抹譏诮,像是在警告自己,“再沒有這樣可笑的事情了。”

瓊枝搖曳,雲鬓上的金芙蓉分心游着光。席泠舌尖舔舔薄薄的嘴皮子,好似把一縷莫名的情愫卷回腹內,摸出個兩個錠子與她,“上月的薪俸,幾石糧食我一并折賣了,攏共十三兩,你收好。”

瑤池月下,簫娘果然潺湲笑起來,接了銀子掂一掂,“我今日到隔壁,也得了二錢,加上頭先為你爹治喪收的那些帛禮,咱們如今有五十來兩銀子呢。我想着多攢些,咱們也尋個門路,你總不好一輩子做個教谕,有哪樣出息?”

話音甫落,她凝神窺他臉色,生怕他又将她斥責幾句。可這回,席泠什麽也沒說,轉了背。

簫娘當他又擺他讀書人的清高,很有些不服氣,在身後撇嘴,“嗳,我可不是為我,是為你打算,你別不識好。我告訴你,今日在陶家撞見仇九晉,他還說要買了宅子接我去呢,倘或我去了,你往後發不發達,可與我沒什麽相幹。”

席泠像被人在心上拽了一把,拽得黑靴稍頓,俄延少頃,轉過來,“仇九晉也為陶家小姐做生辰?”

“自然呀,他定了陶知行的親侄女兒,兩家往後就是親戚,素日不少走動。”

他凝眉片刻,頃刻便想到——向來聯姻,都講究門當戶對,彼此助益。這官商聯姻,走動頻繁,必定也是有利可圖,到底圖謀什麽呢……

他只是隐隐猜測,尚且想不清究竟,便不想了,擱置此事,漸舒展了額心。可心裏卻像嚼了顆梅子,一絲酸浸入肺腑,“他宅子買在哪裏?什麽時候走?”

說不清為什麽,簫娘不喜歡他如此坦率地與她談論這個話題。

于是她賭氣似的,歪着下巴不瞧他,“不曉得,還沒買,哪個說得清?我還沒應下呢。誰知他那老娘,會不會又整治我,再那辛玉臺,我瞧着也是個不能容人的,豈會放我在外逍遙?”

席泠鼻息裏似笑非笑,“他母親,從前是如何整治你的?”

問得簫娘腹中隐隐下墜,怪了,怎的好似犯起疼來?

她苦癟着臉,大約是那溶溶月,照得她與席泠兩個人,仿佛孤零零天涯裏的同途人,忽然就想把那股疼痛叫他一起分擔:

“那年仇九晉外出游歷,我在仇家照常唱戲。他娘從前就有些厭煩我們這些學戲的女孩子,偏過兩月,我查出有了身子。他又正在議親,他娘只怕我耽誤他的婚姻,索性将我墜了胎。還說仇九晉早厭了我了,又不好做那薄情郎,才借故躲出去,留我在家裏,憑她處置。這就将我賣了那姓吳的。”

席泠脫口而出,“疼不疼?”

她把錐心刺骨的往事講得格外簡潔,叫他一問,她背着他笑了,“好生奇怪,剛想起來就心口疼的,說出來,卻又不覺得什麽。……或許是仇九晉回來,那些誤會沒了,也就不疼了。”

席泠心裏卻有些隐隐作痛,他想去摟她消瘦的肩,但在聽到“仇九晉”三字時,将挪上前的半步又收回。

她說起仇九晉,已經不像含着百年的冤憤了,甚至還帶着隐隐雀躍。或許有情人間心心相證,沒什麽誤會怨恨不能消解。

而席泠,他也說不清他此刻的心境,大約她只是暫時栖困在這筚院裏的莺,低牆矮樹留不住她。

露涼煙淡,銀河清淡,夜空紅粉飄零,簫娘仰頭望着,好像過去的仇怨也随煙逝,她耿耿于懷很久的,似乎因為仇九晉的歸來,已經淡卻了。

她自顧笑一笑,比及轉過背來,席泠已進了門內。她稍稍詫異,在後窮追,“我話還沒講完呢你就走!”

席泠頭也不回,打簾子進了卧房,往床上行去,“你不是已經不疼了麽?還有什麽好講?”

“是你要問我!”簫娘空在後頭跺腳,跺得那副珍珠墜珥跌跌蕩蕩,“你這個人,要問,又不聽人講完,氣得人腦仁疼!”

她一賭氣,就着席泠的床沿坐下。

席泠倒在枕上,将壓在她屁股底下的衣袂拽出來,歪着臉瞧一眼她氣得鼓囊囊的腮,又忽生不忍,“那你說,我聽着。”

兩帳間,燈燭安穩,簫娘面朝窗戶,翻着眼皮笑了一笑,立時又斂了,含嗔帶怨地別來臉把他剜一眼,“你此刻想聽,我還不說了呢!哼,人家揭了傷疤當故事一般說給你聽,你還不樂意了。”

席泠枕着胳膊莞爾,“去睡吧,明日你許我二兩銀子,我往鋪子裏打支釵賠給你。”

簫娘兩眼铮亮,一霎提起精神,“打一支細細的,不要那粗粗笨笨的,不好看,就跟老婆子戴的一般。要朵荷花苞樣式,還沒開那種,細細的一支,纏在簪頭上,你懂不懂?”

“懂,惟有綠荷映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①。”

“還有,我那妝奁的鏡面裂了條痕,臉也照得參差不齊,你也買個妝奁回來給我好不?”

“要什麽樣的?”

她益發眼落星辰,亮晶晶的,好不迷人,“我在綠蟾的屋子裏見她的妝奁,雕着荷花纏枝紋,還上了彩、還透着香!從前在吳家,倒是見過差不離的,可沒有她那個清香,也不知什麽木頭做的……嗳,你鋪子裏問問,得多少錢,要不貴,你也買那個給我。”

席泠歪正眼盯着破落的帳頂好笑,“你倒識貨,那樣的大約二三兩。”

簫娘失落地撇撇嘴,“那算了,二三兩買個妝奁,倒不劃算,還不如裁件好衣裳穿。說起來,眼瞧要入冬,我去扯些好料子,給你做件冬衣。人靠衣裝馬靠鞍,你不穿體面些,人都不拿正眼瞧你。”

“不必費事。”席泠盯着她撅起的嘴,心裏有些軟陷。

他真怕這感覺,只怕是一場空歡喜,于是翻身背過去,“去睡吧,這會煙火也停了。”

月帳星前,簫娘暗裏合計半日,回了西廂打算一番,次日便往鋪子裏扯了好的羽紗料子,添上裏子,給席泠縫制冬衣。

仲秋天氣,衰草連天,席泠穿得單薄,外罩件湖綠棉布道袍,裏頭一件中衣,勝在年輕,倒不覺得冷,每日往儒學教導生員。

這日午晌,豔陽高照,原要歸家,卻在秦淮河橋頭撞見個人,迎面将其攔住。

席泠擡頭瞧,此人衣着光鮮,有幾分面熟,轉眼才想起,便是頭先往他家中去的那位定安侯虞家的小公子虞敏之。

那虞敏之上前拜禮,“席教谕是要往家去?真是巧,我包了艘畫舫游河,請先生賞光,上船與學生用席,學生正好有事請教。”

席泠見其行容雖然有禮,态度卻十二分強硬,不欲理睬,拱手相辭。虞敏之卻不由分說,使左右小厮将席泠強行押上船去,“學生不過是請教文章,又不是要打家劫舍,先生何以如此不近人情?”

那船上闳崇富麗,猩紅四季花簾子後頭便是偌大一間艙,芳屏如景,寶榻橫立,艙內早有四五佳人等候,還有一位衣錦相公。

席上擺着滿當當晶碗銀碟、金齑玉鲙,席泠掃過一眼,轉背欲打簾子登岸去。

虞敏之正兒八經地惱了,想他公侯世家,還從未被人這般掃過顏面,一行款留,“先生留步,回家也無事,不如吃幾杯酒,學生還要向您讨教呢。”一行暗朝幾個妓/女遞眼色。

左右莺燕便上前嗔笑奚落,“哪裏來的鄉巴佬?如此不講禮數。虞官人請客做東,不說謝一句,反倒拉下臉就走。”

“既說是鄉巴佬麽,自然見不過大場面囖,姐姐怎的蠢笨起來。叫人家坐,人家只怕跌了這船上的好東西,賠不起嚜。”

再有席上那位相公搭腔,“敏之,放人去吧,慌腳雞上不得高臺面,你只顧留人在這裏,人不自在的。”

譏得席泠打着簾子頓步,噙着抹冷笑回首把衆人睃一眼,目光清冷地落在虞敏之身上,“向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小公子有這些能說會道的朋友,想必你也是能高談雄辯之才,何必向我請教?”

虞敏之何曾遭此冷嘲過,須臾把笑斂了,剪起胳膊咬着後槽牙,“這樣又臭又硬的脾性,怪道只能在縣儒學做個教谕。按理說你二甲第一名的進士出身,當初就該點進翰林院當差的,我還奇呢,怎的淪落至此。你既如此不識擡舉,我不留你,你且去,咱們往後再說話!”

只說這虞敏之被拒後,心裏赍氣,在船上總是不自在,吃酒耍了也提不起興致來。

下晌歸到烏衣巷,他祖母喊他屋裏吃晚飯。這廂進去,臉色便不大好,一屁股落在圓案上,氣鼓鼓地不作聲。

老太太榻上見了,喊到榻上來坐,面前窺他一窺,便把炕桌拍一拍,“哪個不長眼的惹得我孫兒不自在?你告訴祖母,祖母給你出氣去!”

這頭還沒作聲,倏聞廊下細細一縷笑音迢遞進來,“祖母不要理他,自從回到南京來,他哪日不是在外頭與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耍樂?能受什麽氣?左不過又為了行院裏那些姑娘争風吃醋、敗了陣仗,才做出這副臉色。”

話音甫落,門裏便走進來位妙齡女子,穿着桃粉绉紗掩襟長衫,底下露大半截素白的裙,宮髻虛籠,傅粉欺朱,脂香滿滿,杏眼含嗔,柳眉帶颦,天然風韻襯着胸前佩的一個紅瑪瑙墜項圈,更顯葳蕤風流。

虞敏之瞧見,起身打了個拱,“姐姐。”

正是定安侯家的嫡小姐,名叫虞露濃,芳齡十八,才情上好,被其祖父祖母視為奇貨,因此可居,尚未婚定。

此番随定安侯卸任返回祖籍,長住了南京,平日除了與此地權貴人家的小姐往來,便是在閨中舞文弄墨。因此待她這成日在外尋歡作樂不學無術的兄弟,很有些恨鐵不成鋼。

眼前見他,把眼一嗔,落到老太太身邊,“你不要喊我,我當不起你姐姐。成日只曉得在外頭胡混,何嘗把我的話聽進耳朵裏去?”

“我哪裏沒聽?”虞敏之坐回對榻,蹙額皺眉,“前些時,我去拜訪個進士,朝他讨教學問,我可是隔日就去了的。是人家不理睬我,我有哪樣法子?”

“人家不理你,你就不能再去?齊桓公還曾禮賢下士呢,你算什麽東西?不過混了個秀才,仗着祖父父親的威名在外為非作歹。”

“我可是再去了的,今日在秦淮河小橋頭撞見,我畫舫內設宴請他,是他不識好歹,甩個臉色便走了!什麽東西,不過是個進士出身,在京師,連進士及第那三個,也得給我幾分薄面!”

聞言,露濃冷噙着一抹笑,“我還不曉得你?你待人哪裏有這樣的耐心?必定是以強權壓人,得罪了人,人才不願與你為伍。”

虞敏之心有不服,歪着臉怨她,“姐姐怎的幫着個外人說話?莫非是姐姐仰慕人家才學,心裏有些……”

此言一出,登時激得露濃眼眶泛紅,惱得說不出話。

老太太亦擡手拍他的肩,“鬼人,哪有這樣講姐姐的?!你姐姐閨閣裏的姑娘,叫你這樣編排她,她的臉面哪裏放?什麽了不得的進士,也要與你姐姐牽扯瓜葛,叫你祖父聽見,先打你!”

虞敏之縮着肩避一壁,不屑笑道:“哼,人家可是二甲一名的進士出身。”

露濃聽見,杏眼微轉,淚光裏似隐隐回蕩起無限春意,波滾斜陽綠窗中,記起那個春天——

那年,她在閨中也略有耳聞,聽說有位德才過人,品貌上流的青年到京赴考,名叫席泠。殿試前,他的詩文為人傳頌,還曾傳進閨中,被她抄錄。

卻聽說他被幾個纨绔捉弄得病了,卷面失儀,被聖上冷落。原該點進翰林院當差的,又因家境貧寒,沒個門路,被內閣劃了姓名,放回南京待命。那時候露濃聽見,還曾為這一位落寞才子痛惋過。

機緣湊巧,不曾想她也來到南京,千絲萬縷地竟扯上瓜葛。露濃倚窗含笑,丫頭奉茶進來,跟着好笑,“姑娘什麽事情那樣高興?”

露濃眼波溶溶,要講不講,低着臉笑。

哪裏想她是女兒春心漾,外頭卻只顧“快意恩仇”——

晚間虞敏之往外頭吃了臺酒,在席上把此事一番講述,引得那些個權貴公子很是替他動怒,撺掇着要他把席泠“點撥點撥”。

夜半虞敏之歸家,左思右想,心內懷恨,叫來小厮吩咐,“好個不得了的進士,竟把我侯門公勳也不放在眼內。過幾日,你往上元縣縣令家裏走一趟,把此事告訴他一聲。”

禍事平起,席泠早有預料,心知得罪這位權貴公子,未必會有好果子吃?卻不大放在心上,仍舊每日進出儒學,歸家便閉門讀書,萬事不問。

這日陰沉沉的天,不見晴光,倏地秋風帶涼,吹落滿院黃葉。簫娘燒了飯擺到正屋裏,兩個人對坐吃飯。

這個默默無言,那個只顧鑽頭覓縫,“我問你,你這教谕要做到哪個日子才算完?縣衙門裏有沒有要緊的缺,也該把你往上提拔提拔呀。”

席泠慢睇她一眼,隐隐好笑,“就是有,輪得到我麽?”

“輪不到。”簫娘捧着碗沉吟,片刻亮眼擡起來,“可如今咱們也有門路啊。仇九晉,他在上元縣做縣……”

話還未完,卻被席泠硬聲截斷,“不許找他。”他嚼咽兩下,擡首起來,眸如天色,淡淡晦暗,“你與他什麽幹系是你們的事情,我與他,不相幹。”

簫娘叫他冷眼望出一股氣來,把眼皮翻翻,“不相幹就不相幹,你兇什麽兇?”

“我兇了麽?”他眼色未改,只是嗓音驀地軟了幾分。

“兇了!”簫娘愈發得勢,把碗叮咣擱下,“我見天替你籌謀,反倒不得好,我為誰操心,你只當為我自己呀?我告訴你,要不是為着你,我早走了,你以為我沒地方去呢?人仇九晉,巴巴在外頭尋宅子,就等着挑了地方來接我,我有的是好去處。”

席泠擱下空碗,眱她半日啓口,“算我兇了你,抱歉。”

簫娘別開臉,抿着唇憋着抹得意的笑。再回首,人已走到卧房門簾子前頭,背影掩得聲音有些發悶,“你去吧,跟着他不愁吃穿,也不用成日與爐竈為伍,日子好過。”

說得不差,仇九晉眼前雖只是個縣丞,可憑他外祖的關系,升官加爵,指日可待。

簫娘這輩子,就圖個翻身為主,也使喚使喚奴仆、享一享高人一等的福氣。

可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麽,仇九晉兩次說起,她都未坦率答應。好似總有些放不下,丢不開,或許是對從前還未真正釋懷,或許又是對未來有些懷疑,總之猶豫踟蹰,幾番不定。

此刻卻一口氣頂上來,倏地想應了,于是鼓着個腮捉裙起來,“我這就去告訴他,叫他尋個三進的宅子,少了十畝地,我可不住。你把桌兒收了!”

言訖,回西廂摔阖了門。又扒着窗縫看,見席泠來往幾回,收拾碗碟,叮叮當當響。

她心裏有氣,也将那個新買的妝奁弄得叮當響,把幾件有限的頭面首飾,摔摔碰碰,跟誰置氣似的,非要弄出個動靜來。

半日收拾出來,換了件嫩綠的掩襟短褂子,紮着松黃的裙,也學人閨閣小姐,挽着條翠綠的披帛,打扮得烏雲墜翠翹,黛薄紅深,點着金蓮抱着個包袱皮,待要出門。

捱着步子到院門前,總算被席泠喊住,“站一站。”

她洋洋回首,擡着下巴冷睨他,“做什麽?”

“往遠處去,如何走得?”席泠走過來,往她腳上瞥一眼,擦身出門,“等我去請頂軟轎來送你去。”

于是乎,這頂軟轎游過好幾條街,落在巡檢元大人家角門上。簫娘門首報了門房,小厮引着進去,倒也是偌大個宅子,比陶家人口多了許多,來往仆婦丫頭衆多,遞東西傳話的,熱熱鬧鬧。

到那元小姐閨房,亦是寶瓶插花,绮窗細密,春屏秀麗,寶榻繁裀。小姐不好詩書,屋裏寫字的家夥不多,不過挂着兩張字畫,裝點屋子。

屋裏還坐着位葳蕤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穿金戴銀,見了禮才知,是小姐的母親,元家的正頭太太。

見簫娘随仆婦踅進屏風來,小姐便起身去拉,“我說晚兩日來一樣,我也不急着穿,今日天氣不大好,路上恐怕下雨。”

簫娘如今領悟了,當這些闊門小姐,不能像朋友似的待,人反說你不配,與你遠了。

就拿她們當女財神一般,一味鑽營讨好,她們反覺你雖是奉承讨好的下作人,卻勝在機謹,待你倒還和軟些。

因此笑得十二分賣力,朝夫人小姐都行了禮,只在榻跟前杌凳上坐,“姑娘交代的活計,哪裏敢耽誤呀?若是下雨麽,少不得在姑娘太太家,等太太賞口飯吃了。”

果然,奉承得元太太障袂嬉笑,“好個機靈人,我們家還會虧你碗飯吃不成?”說着,使丫頭端了茶果來,指給她吃,“你往日在哪裏做勾當呢?也常往我家走走,把外頭的新鮮事,說來我聽聽。”

“哪有什麽正經勾當,還不是姑娘奶奶們發善,賞我點差使。昨日往趙家去了,她們家奶奶請人小姑子念經,叫不齊六個,我去湊個數,我也不大識字,坐在那裏白混口吃的。--------------銥誮”

元太太笑問:“可是跑船運的趙家?”

“是嚜。”簫娘開了包袱,拿出繡鞋。

元太太摸摸鞋底子,“你這鞋底倒好,她爹成日在外東走西逛,稍薄的底子腳受不住。你比着這個,做一雙皂靴來,料子你走時帶去。”

簫娘應着,随口搭問:“老爺衙門裏忙些什麽呢?”

“不比泠官人,儒學裏清淨。他麽,平日查私販、人口,各處奔走,沒個消停,從不肯輕易在家。”

簫娘閑說幾句,倒與這元太太說得幾分投緣。元太太一高興,賞了料子并一些打賞。

這廂仍舊乘坐軟轎歸家,路上撩了簾子瞧,見許多差役押趕糧食,大約是縣衙門收秋稅的緣故,街市比往日蕪雜些。

正是這個緣故,衙門裏稅收登記造冊,忙得何盞焦頭爛額。

又有消息,縣令趙科已上奏辭官,等明年順天府內閣批文下來,就要回鄉養老,不大管衙內的事情了,把他們底下人愈發忙得不行。

下晌歸家,便打後門去請了席泠來幫忙核對稅冊,兩個人在書房說起趙科辭官之事。何盞埋頭笑論,“趙大人老滑頭了,眼瞧着今年是最後一遭以糧繳稅,有些人趁這個時機,必要大撈一筆。他怕那些人捅出簍子,屆時牽連了他,橫豎也升不上去,不如辭官回鄉,一身自在。”

席泠在下案,捧着賬冊瞟他一眼,喬做無意,“那些人……你這話,像是曉得是哪些人似的。”

日影西昃,陽光斜傾在書案上,何盞擡起頭,笑臉與微塵同浮在光束裏:

“咱們倆自□□好,我不瞞你。往年征稅收糧食,不少人貪墨,官商勾結,糧食脫手出去,按利分成。你瞧應天府的仇通判,他老岳丈是南直隸禮部侍郎,過兩年只怕就要調任京師六部,怎的他遲遲進不了南直隸六部?”

他吭吭笑兩聲,下巴挑一下席泠,“你想想,他要是升調了,底下弄錢這些事情,誰來盯着辦?外人到底不如親女婿放心吶。”

破窗射入的陽光熨帖着席泠半張臉,濃卷的睫毛細微顫地抖了下,眼卻未擡,左右對看賬冊,“如此說來,趕在稅策有變前,他們定要放手貪一筆?”

何盞架着眉點頭,席泠稍垂眼皮,笑了下,“嘶……倘或查處了這些人,令尊高升,倒是個機會。”

何盞拈着一頁紙,将翻未翻,望着他笑,“你說得不錯,家父的意思,若他們不出手便罷,倘或出手,就密告南直隸戶部。戶部侍郎與仇通判岳父不大過得去,必定呈報京師,遣人徹查。”

說到此間,何盞眼色稍沉,暗磨牙根,“倒不為什麽高升不高升的話,南京這班貪腐蛀蟲,也該整治整治了!”

“要是查無實證呢?”

“查無實證……”何盞俯首,長籲一聲,“那就算我何家運數已盡。給你說句交底的話,就算家父要明哲保身,我也要求個無愧于心。咱們自幼讀書,是為着什麽?不就為效忠朝廷,百姓安居?明瞧見那麽大的虧空卻坐視不理,枉受聖賢教誨!”

如今再說起這些忠君報國的抱負,席泠業已無情無緒,甚至感到幾分疲憊。

他擱下賬本望何盞,绮窗折進陽光,返照他眼中一點虛飄飄的欽佩,頃刻就沉入眸色深深的海底。

沉日躍兔,金烏相避,沒幾日秋莺啼花殘,紅葉亦衰減,暖風驟散,涼風乍緊了。

席泠仍穿兩件單衣,簫娘瞧不過眼,點燈熬油地忙活四五日,為他裁了一套夾棉的中衣。

這廂舉着衣裳在他肩頭比一比,彎着眼笑,“外衣費時日,還差肩上兩個補子沒繡好,先裁夾棉的中衣你穿,裹在裏頭,也不覺冷。”

席泠瞥見她帳中擱着雙男人的靴,軟緞料子,針腳細致,還未收線,一下踏碎了他好些萦于腹中的話。

他盯着簫娘折返回床前的纖背弱腰,聲音含沙發悶,“不必急着趕做它,我不冷,什麽時候做好我什麽時候再穿就是。”

“你不冷?”

透過她滿頭鴉髻,席泠仿佛能看見她的笑臉,翻着白眼,俏皮伶俐,“你此刻年輕,是不曉得冷,等年紀大了就曉得,那骨頭縫裏都細針紮似的疼,就是年輕時候不留心保暖作下的病!”

話音甫落,簫娘提着中衣的褲子轉過來,見席泠的目光定在她身後的床鋪上,她跟着看一眼,就瞧見那雙黑靴。

不知出于什麽動機,她把那沒必要解說的非要表白表白,“那是給元家老爺做的,前些日往他家中去,他夫人見我鞋子做得還将就,就托我給她老爺做一雙。”

席泠心裏的酸稍稍煙消雲散,笑了下,“哪個元家?”

“就是巡檢司巡檢元大老爺家呀,他小女與綠蟾是朋友。上回綠蟾生辰,我去陶家,在那裏認得的。她托我往她家走動,送些絹子汗巾之類。誰知去了撞見太太,倒與這太太投緣,說了好些話。你別說,這元太太三十好幾的人了,臉上倒瞧不見一條皺紋,真是顯年輕!”

“原來是兩縣巡檢元瀾……”

“你認得?”

席泠莞爾搖首,“不認得,聽說過。這元瀾是上元江寧兩縣總巡檢,手底下上千人,專管兩縣人口防查與商販來往。”

說着,席泠将手搭在窗前那條椅背上,十個指頭倏蜷倏放,像是思慮什麽。

“噢……怪道這元家與陶家有往來呢,陶家跑買賣貨運,總少不得與他打交道。”

簫娘随口附和,将那條褲子提到窗前,扒他的肩,“轉過來。”旋即比到他腰上,把他兩邊腰一掐,“瞧瞧這腰合不合适,大些不妨,我還往上縫褲帶子呢。”

驀地把席泠掐得心猛跳兩下,熱氣朝脖子湧,正巧叫衣襟遮住,一張臉仍是冷白的,垂眼盯着簫娘低伏的烏髻,血氣躁動,卻脈脈無話。

簫娘比了少頃,收了褲子,朱唇唼喋着疊衣裳,“蠻合身哩,回頭縫上褲帶子就給你穿。”

疊罷衣裳,又摸了條絹子朝他走近,墊着腳尖擦他額上細汗,“我兒,這樣涼的天,怎的出汗呢?”

席泠瞧見她鬓上光溜溜的,只有條大紅的布帶子,與發絲勾勾纏纏,同挽頭頂,便笑,“怎麽不戴那件分心?”

“哪有見天戴的道理呀?”簫娘撇撇嘴,收了絹子,“你不懂,女人心思細着呢,我要是日日戴,叫那些閨秀小姐瞧見,一要說我眼皮子淺,得個金首飾,恨不得日日顯擺;二也要說我沒別的,只得那一件,這才天天戴在頭上。”

“再買一件,翡翠的。”

簫娘一擡頭,他的瞳孔似葉尖上的兩滴露,亮晶晶的,好像往她的心湖裏墜下來,濺起兩圈小小漣漪。她便媚孜孜笑了,“還是我兒曉得孝敬我。”

送席泠出門後,簫娘低着脖子在窗戶底下做活計,半日脖子酸,擡眼撫脖子,卻見晴芳進來,說是綠蟾請她去一趟。簫娘只得丢了針線,跟着往陶家後門進去。

繡閣裏晨光和軟,綠蟾莺慵蝶懶地倚在書案,将一張寫了字的粉箋提着笑看,看得出神,連簫娘進來也未聽見。

“姑娘叫我什麽吩咐?”

綠蟾乍驚,擡起臉,簫娘扶着案沿,纖腰微俯。她稍稍詫異,将紙箋折入信封,“說什麽吩咐不吩咐的,你怎的客氣起來?”

簫娘笑笑未答,綠蟾也不深究,将信并一張噴香的桃粉絹子遞與她,朝屏風外頭張望,放低了聲音,“這帕子是我親繡的,上回何小官人給我賀生辰,我還未還他的禮呢,托你轉交給他。我屋裏有我家商號新進的緞子,你拿一匹回去裁衣裳穿。謝謝你。”

“姑娘只管交給我。”簫娘接了信,與她閑說兩句,辭回家去。

走時忘了栓院門,回去就見院內立着個身影,簫娘歪着臉在後頭敲半晌,沒認出是誰,吭吭輕咳兩聲,那人轉過來,才認出是仇九晉跟前的小厮華筵。

那華筵笑嘻嘻迎到跟前,“我的姐姐,等你好半天,你哪裏去了不在家。快,收拾收拾,與我出去,爺在舊花巷等你呢。”

舊花巷與烏衣巷比鄰,倒是不遠。簫娘提起柳眉将他照探照探,“往那裏去做什麽?”

“那裏有處宅子,前幾日我打聽見的,爺去瞧呢,使我來請姐姐一道去瞧瞧好不好。”

簫娘把眼皮輕垂,樹上正好栖着只寒鴉,在樹杈上左右跳兩腳,呱呱吸引着簫娘擡頭。

就看見它扇着翅膀,抖落滿天灰,撲騰騰飛離那枯枝敗葉的杏樹,往萬裏碧霄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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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李商隐《蹭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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