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吹愁去(五)
吹愁去(五)
寒鴉扇落幾片敗葉, 被風卷過掉漆的黑院門,往這院門走出一步,就是富貴榮華;後退一步, 則仍舊是清貧如洗。簫娘卻在這兩者間,遲遲拿不定主意。
有什麽可拿不定的呢?怪了, 她這一生, 圖的不就是個安穩享樂?此刻舊愛與富貴皆唾手可得,實在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這麽一想,簫娘往前挪了半步,朝華筵挑挑下巴,“你略等等, 我換身衣裳跟你去。”
俄延半日,換了身好衣裳, 鴉青的绉紗對襟褂子,寶藍的潞綢百疊裙, 月魄的抹胸裹着她輕微起伏的胸口,貧瘠胸口上兩片鎖骨格外突出,仿佛她潦倒沉重的半生, 就要迎來新的轉折。
華筵請了軟轎, 簫娘坐在裏頭, 從河邊走。時近正午, 兩岸行院漸漸沸騰,笙笛不絕,榮華無止, 小轎擠逼着穿過喧嚣路人, 鑽進長長的舊花巷。
舊花巷比烏衣巷長了許多, 裏頭宅院比鄰, 青瓦綿延。仇九晉就等候在一處院牆底下,門前匾上題的是“趙宅”。
他領着簫娘往裏進,一路說起:“這趙大人是順天府人氏,早年在南京任過職,買了這宅子。前年調回順天府,阖家跟着回去,往後就不再來了,空出這地方沒人住,正想着出售。”
迎門進去,中間便是大大個場院,兩面蒼樹翠蓋,梧桐滿地,苔痕斑駁。走上前,立着間大廳,陳設齊全,只是有些落灰。
穿過廳房,後頭隔着院牆,開着月洞門。門下進去,兩面游廊,通着山石疊嶂的園子,池塘水榭一應都有,園子那頭隐約見花牆半掩,牆內幾間屋舍。
仇九晉睐目窺窺簫娘,“你瞧着如何?”
簫娘兩個眼看顧不過來,忙了這頭花架,又忙那頭蓮池,真是個神仙洞府,蓬萊仙洲,是她夢也做不出來的宅子。她扶着曲徑旁的一塊太湖石,崎岖坎坷的紋路,順着下去,就是一座逍遙窟。
她無比迷戀這富貴王堂,連看也沒空看仇九晉一眼,“你瞧着呢?”
他穿着白裏玄色紗的圓領袍,舉止溫雅,“我瞧着倒還過得去,雖不比家中地方大,我們二人,倒還将就。外頭買幾房下人,也住得。我前日來瞧過,今日帶你瞧了,你倘或如意,咱們就與那保山定下來,擇日搬遷。”
還要買幾房下人?簫娘為奴半生,還不曾被人伺候過,心裏做夢一般,眼睛應接不暇地往各處呼扇。
這廂走進園後正屋裏,見榻椅屏風,髤紅家私亮堂堂的,沒一處斑駁。她的指端撫過一張梳背椅,興興睇住仇九晉,“這宅子多少銀子啊?”
Advertisement
“不多,一百兩出頭,添置些下人與東西,滿破花費一百二十兩。”
張口就是百把兩,簫娘簡直有些飄飄然,“要朝你家中伸手麽?”
仇九晉踏着門內一片陽光,踅至榻上朝她招手,“這點私財我還有,用不着費官中的錢。”
面面綠紗绮窗間,簫娘像只貓一樣走到他跟前,舉頭把屋子又環顧一圈、又一圈。仇九晉一手托她的手,一手朝屋子各處指點,“那窗戶上,屆時貼上喜字,通卧房那飛罩上頭挂上紅綢巾子,那裏,墜上紅燈籠……”
洋洋灑灑,在他的指點下,屋子仿佛成了片喜海。簫娘置身其中,感到的歡喜,幾乎全來自金銀迷離。
她很清楚,不論他如何描畫,她也只是個尴尬的、進不了宗祠、登不了家門、連戶都上不了的外宅。但她似乎不大在意,比起那些虛妄的名,她更想要紮實的利。
她也更在意辛玉臺。她笑笑,反握住他的虎口,“咱們在外頭置房子,你娘曉得麽?辛家又曉不曉得?”
仇九晉順勢拉她在膝上坐,一壁環住她的腰,聲音帶着幾分無奈,“我正要與你說這個,我母親什麽性子你清楚,這件事還不能叫家中曉得。免得我不在,她們尋着法子整治你。我想着,等明年辛玉臺過門,再告訴家中,屆時木已成舟,她們也不能拿你如何。”
聞言,簫娘忽生幾分遺憾。她多想瞧瞧辛玉臺曉得後的臉色,一定變幻得很絢爛,只要想一想,便有無限快意。
仇九晉原本還擔心她生氣,眼前見她抹了蜜似的笑,放下心,點點她的鼻尖,“小貓兒,偷笑什麽呢?也告訴我聽聽啊。”
她很久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如今再聽,甜絲絲的蜜線裏,似乎糾纏着幾縷時過境遷的黴味兒。
到底什麽不如意,簫娘說不清,索性不去想它,把目光熨帖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笑着将他搖一搖,“你告訴我,你父親是六品通判,外祖父是南直隸吏部侍郎,怎的要娶個知縣之女呢?”
仇九晉眨了兩下眼,面色倏忽有幾分傾頹。他羞于提起這段婚姻,特別是在簫娘面前,于是他笑一笑,沉默不說。
“你告訴我呀,到底為什麽嘛。”簫娘吊着他的脖子将他複晃一晃。
她這樣潔淨無暇的性子怎麽會懂得官場複雜的利來利往?他想,她只會唱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唱詞裏,充滿了花前月下的綿綿情意,絲毫不染世俗的煙火氣。
所以她當然不能理解官如何貪墨糧稅,商如何銷糧回利;他又是如何犧牲了婚姻,去穩固官與商之間見不得人的關系;
她一定也不能理解,像他這樣一個從前總在她面前明志為國的少年,又是為何向凡俗妥協。
他只能避而不談,緊抱她,好像緊抱從前那個未染塵埃的自己,“打聽這個做什麽?這些事情與你說不清,辛玉臺是陶知行的親侄女,財勢聯姻,也不少見。你只要曉得,我不喜歡她,連面也不曾見過,娶她和娶除你的任何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簫娘懶得深究,反正憑他娶誰,也不會輪到自己頭上。
她由他腿上起來,打簾子往卧房裏瞧瞧。裏頭春屏如畫,秋羅幔帳,是一張雕花楠木架子床,比起家中那張歪了頂的床,好到天上!
簾子還未丢,仇九晉已從身後抱住她,臉埋在她肩上,眼往那張床睇去,“家私都是齊全的,那趙大人走時帶不去,你倘或不喜歡,咱們丢了,重新打來。”
“打來又要費多少錢?”簫娘側來臉,眼底發亮。
仇九晉稍稍驚駭,轉到前頭來,掐掐她靈翹的鼻尖,“你何時也計較起銀子來?”
“不計較,我早餓死了!”簫娘叉着腰瞪他。
瞪得他渾身骨頭縫裏酥麻出來,便将她抵在飛罩的牆根下,一下一下地親,由淺至深,舌尖将她軟綿綿的唇舔了又舔。
簫娘原是阖着眼,虛晃晃的黃光在她眼皮前隐隐暗暗地變化着,驟然哪裏折閃,她陡地掀開眼皮,推搡他一下,“哎唷,這個時候,泠哥兒該回家了,我得回去燒飯!”
她剛轉步,被仇九晉一把掣回來,“你給他燒飯?”
“不燒飯他哪裏吃去?”簫娘翻翻眼皮,一霎掀去了花前月下的波光,露出市井的煙火氣,“他這個時候儒學歸家,肚子打饑荒,我不燒飯,他也不往外頭去吃,就在屋子裏看書,沒個白天黑夜的。我回去了,這宅子你看着辦,我都聽你的。”
話音甫落,她急急抽出手,捉裙而去。仇九晉追到廊下,那月洞門下只剩她遺留的一抹寶藍,仿佛從他手裏流失的一汪清水。
這廂簫娘仍坐轎歸家,進院一瞥,冷鍋冷竈,席泠果如她所料,沒飯就不吃,在屋裏看書。
今日卻奇,他把卧房的窗戶大開,在那張陳舊的榻上捧着書,正對窗臺,窗臺又對院門。聞聽響動,他輕輕擡眼,“哪裏去了?”
簫娘嘔了口氣,捉裙幾步走到窗前,“我不在家,你就不會自己尋個哪樣吃?再不濟,叫你往河邊随便哪個窯子裏擺飯吃去!餓死你我可不會替你收屍!你們父子倆,就是我前世的冤孽,這輩子朝我索命來!”
言訖,她鼓着腮轉步往廚房裏去。席泠亦丢下書,跟着出來,圍在竈邊看她和糙玉米面。
時不時睇她那兩片山楂紅的嘴皮子,正翕動,“哼,像你們這樣的,除了讀書,還會做什麽?給你丢在荒郊野嶺,不餓死才怪了。我不是每日給你些散碎在身上應急麽?往街上買個餅吃呀,懶死你算!……”
席泠就在邊上一字一句地靜聽,伴着她身上彌留的一股瑞腦香,好像在把她每一分音容臨摹進心裏,日後好拿出來懷念。
太陽被簫娘唼喋不休的嘴皮子催倒了西,杏樹接近禿絕,剩幾片可憐兮兮的枯葉挂在上頭,晃眼看,像幾只黃碟。
簫娘賣力揉着面,稍稍揉散了髻,擡起胳膊蹭額上的碎發。不防手腕上倏地套上來個什麽,涼絲絲的,垂在眼前一瞧,是個泛藍的細玉镯子,不透,夾着許多絮。
她把眼狠狠一斜,不知哪裏蹿出的火氣,“做什麽?!”
席泠分明嗅見她身上纏纏綿綿的瑞腦香,像把戳人的刀子,将他戳退半步。
但他還是剪着只手淺笑,嗓音又沉又飄,說不清要往哪裏落,“你給的散碎,都買了這個,你不是說缺個镯子戴?謝你忙前忙後為我洗衣燒飯。”
金烏西去,照得那镯子波光流轉。簫娘本能地換了副臉色,笑嘻嘻推他,“客氣什麽?為你忙活,應該的!你去屋裏等着,我給你蒸馍馍吃,再燒兩個菜。今日是外頭有事給耽擱住了,那仇……”
席泠陡地轉過背,往屋行,将她餘下的話攔腰截斷,“不吃馍馍,你見天蒸玉米面馍馍,吃也吃得煩了,你烙個餅吧。”
“嘿、給你慣得,還挑肥揀瘦起來!”簫娘在後腕子抵着腰瞪他,他向來不挑吃,做什麽吃什麽,多一句閑話沒有,今日忽地要這要那。
簫娘卻怪,并不覺生氣,反在他背後笑了,埋首揉面,“吃餅吃餅、給你燒個山藥雞肉丸子湯,就餅吃。”
入夜便院鋪梧桐月,席泠将滿榻書收了,拈滅燭花,倒在帳裏,聽見一段昆腔隐約透牆來,唱的是《西廂記》張生夜會崔莺莺那段。
大約是這個緣故,他夜間發夢,夢見簫娘盛裝而來,巧描眉黛,淡勻胭脂,坐在他床畔喊他:“泠哥。”喊醒他,又不講話,欲語還羞地垂了下颌,把下唇輕咬。
席泠曉得是夢,血直沖腦,沒個顧忌,起來把她摟在懷裏,也不講話。
兩個都不講話,可急煞了簫娘,紅着張臉懷裏擡出眼睇他,目光軟得似盈盈春水,半怨半嗔地,“人家來,你又不說話,真是個鋸了嘴的葫蘆……”
說完,臉愈發紅得似顆熟桃。席泠環住她的腰,稍稍踟蹰後,便去親她兩片甜澀的嘴唇,銜在口裏磨一磨,嗓音低得纏綿悱恻,“你要我說什麽呢?”
簫娘退後幾寸,眼睛婉媚地嗔一嗔,“有什麽說什麽呀。”
席泠想說,最終又三緘其口,引得簫娘指端往他額心輕輕戳一下,“你呀,還真是我的冤家。”
席泠仿佛三魂七魄都聚在那額心一點,叫她一戳,兀的魂飛魄散,渾身只剩亂竄的熱湧。
他把她兜倒在枕上,把她安全地罩在身下,溫柔缱绻地親她摸索她,一火如豆,燒在他眼裏,又讓這火熱流淌在指端與舌尖,将彼此都湮滅……
驚醒來時,被褥裏熱乎乎地濕一塊。席泠起來換了被子,再不能睡,就在薄薄的月光裏坐在床沿,盯着那堵牆,好像要把它望穿、望斷,直望進簫娘阖睡的眼裏。
這些不見天日的心事,他都不能說。她有自由的資格,不受任何困擾去選擇她要的富貴。但他隐含希望,那些不能說的,她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