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吹愁去(六)

吹愁去(六)

倒不是席泠妄自菲薄, 實在是世态炎涼,仕途坎坷。正如他睿智的揣測,該來的總是來了。

這日清早, 還未進儒學,便見鄭班頭候在門口, 臉色有些難堪地迎上來, “席老爺,縣尊大人請您往衙內說話。”

席泠早有所料,坦然與他去。走到街市,喧嚣市井內,鄭班頭跟上來與他并走, “小的提醒老爺一聲,前些時, 烏衣巷定安侯府的小公子請了縣尊家去,好像說了老爺幾句不是。縣尊回來, 一直被秋稅的事情絆住了腳,今番才抽出空來請老爺說話。”

“多謝你提點。”席泠淡淡颔首,未有異變。

越暨縣衙, 迎面在進進出出的場院內撞見何盞。擡頭望見席泠, 何盞将手上賬簿擱在差役懷抱的一摞賬冊上, 剪着手頓步, “碎雲,你怎的往衙內來?”

“縣尊召見。”席泠讓他一讓,“你往哪裏去?”

“我把稅收賬簿上呈應天府戶科。我先去, 晚些家中說話。”

二人拱手辭過, 席泠踅入內堂, 等了一盞茶, 才見縣令趙科舉步進來。許久未見,趙科胡須參了好些銀色,見席泠要拜,他忙擺袖,“免禮免禮,你且坐。”

未幾差役換上新茶,趙科呷一口,盅口擡眼望一望他,把發皺的臉皮牽強地笑笑,“碎雲在儒學任教谕,還是何主簿竭力舉薦。這大半年,我看十分勤謹,儒學那些生員,文章比從前好了許多,都是你的功勞。”

席泠起身作揖,“縣尊過獎。”

“你坐下。”趙科把手壓一壓,旋即捋着須笑笑,“你一向獨來獨往,也就是與何主簿交好些,別人都說你不近人情,我看倒好……”

緊着,便是一聲長籲,“我也不過是個芝麻小官,五十多了,還是個縣官,死活升不上去,你曉得是什麽因由?”

席泠牽着唇角笑一笑,“大人自謙。”

趙科把袖揮一揮,胳膊肘撐在官帽椅扶手上,“不是自謙,是無甚大本事。可我覺得你卻是個有本事的人,什麽都好,就是脾氣鬼癖,性情冷淡,骨頭還硬,連定安侯府的小公子你都敢得罪。”

爐沉香盡,席泠眼如冷灰,“牽連大人,是卑職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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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牽連不了我什麽,我的辭官奏疏,業已遞交了順天府通政司,明年內閣的票拟下來,天大的麻煩,也與我無幹。”

說着,趙科佝下背,似感似嘆,“碎雲小友,我瞧你頗有眼緣,說句叫你見怪的話,你真像我二十郎當歲的時候。不肯屈身奉承,更不願折腰巴結,等回過身來,已是時世變遷,悔之晚矣。”

他端起茶盅,久久未抵口,“我勸你一句,入仕,就要先把腰板彎一彎,官場,就要學着把骨頭折一折。你我都是無門路無根基的人,我不得罪人,尚且在這縣堂裏磨了幾十年升不上去,你得罪了人,還想有什麽出路?單憑書生意氣,在當今官場,是混不到飯吃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嘛。”

一番話說得席泠微微振蕩,他睇着眼前這個蒼蒼老者,那只猙獰苦癟的手也曾運籌帷幄,書寫過淩雲壯志。

可蹉跎半生,又得到什麽呢?不過是兩鬓如霜,一葉枯敗。

趙科望望他的眼,呷了口茶起身,走來往他肩頭拍一拍,“你瞧上頭匾上那幾個字是何意思?”

是金漆的“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席泠扭回頭,謙卑作答:“回大人,學生愚見,應是日月昭昭,天地為鑒,警醒世人為官當公正廉明。”

聞言,趙科笑一笑,站在廳中央剪起兩條胳膊,仰首把匾額望着,“我二十四歲初涉官場,比你年長四歲,那時候也是這樣想。可看了它幾十年,如今倒琢磨點出別的意思來……”

他轉過來,帶着對時勢的淡淡輕蔑,“我今日告訴你,還有層意思,就是日月無光,舉世混濁!碎雲小友,你做不了明鏡,也照不清混沌,趁早別徒勞。此番免你的職,你就當吃個教訓,好好思量思量前路該往哪裏走。想清楚了,必有東山再起之日。”

他走後良久,堂中似乎還回旋着他滄桑的嗓音,人卻只剩席泠,舉頭将那塊匾看着。

盯得太久,金漆晃得人眼花缭亂,那塊匾似乎化出個漩渦,席慕白在那漩渦裏拼命撲騰,眼神似個惡鬼,朝席泠直勾勾、濕淋淋地射來。

下晌何盞歸衙,沒碰見席泠,便叫來鄭班頭打聽,才曉得席泠得罪了定安侯府的公子,被免了教谕之職。

他心內十二分替席泠不平,急匆匆走到席泠家問,聽席泠說了前因,在正屋外間氣得直拍案:

“好個定安侯府,倚勢仗貴,橫行欺人!我曉得他們家,世襲的爵位嘛,定安侯原是京師禮部尚書,卸任回南京,兩個兒子如今在京師也是身居要職。哼,這才是真正的高門呢,随便一句話,就免了你的職,不得了啊。”

何盞在屋裏緊踱兩步,陡地又拍案,“可我倒想去問問他們,這樣詩書禮樂之家,如何教出這樣的子孫?無禮求學不成,就公報私仇在後!”

席泠安坐椅上,早是心如死灰,格外坦然,“照心,多謝你為我不平,你的肝膽,席泠銘記在心。可你就算去問,只怕也不曉得定安侯府的門朝哪裏開。”

這樣的門戶,已不是何盞一個小小主簿、或像他父親一個應天府推官能夠得上的。何盞胸悶氣短,卻只得長籲一口氣,落回椅上,黯然垂首,“那你如何打算呢?”

“還回私塾教書。”席泠擺出手,請他吃茶,笑意有些苦澀,“時有盛衰,木有枯榮,我也只好‘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①’了。”

天近黃昏,斜陽下枯枝敗葉,秋草荒涼,一切的屈辱與不甘,都被迫無奈地歸為了恬靜。

夜來隐隐笙歌,一街之隔的秦淮河,席泠想也不必想,就知道必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①。

他一向身居繁華南京,可自從席慕白死後,與他有關的,就只剩冷牆之外的簫娘。卻恐怕,不多久的明天,她也要與他無關了。

牆頭礙月,将簫娘的影拽得瘦瘦斜斜,她穿着單薄丁香紫掩襟寝衣,底下是同色紗褲,半散着發,叫夜風拂得似像牆角不知名的野花,孤苦地抱着雙臂,把席泠的房門叩響。

頃刻席泠就開了門,從她第一回叩他的門,他開得是一遭比一遭快。

可簫娘沒察覺這些細微末節的變化,她更在意別的,譬如:“我有話問你,你實話告訴我聽,是不是儒學裏的教谕幹不成了?”

門外早是香消翠減,西風驟寒,席泠掣着她胳膊将她拽進屋內,擎燈往卧房裏去,“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是問這個?”

簫娘跟在後頭進屋,剝開滿榻寫滿字的紙張,屁股落座,放開胳膊,瘦岩岩,愁濃眉淡,“你不也沒睡?不要瞞我,下晌你與何小官人說話,我都聽見了。”

“是,得罪了權貴,被免了職。”席泠把燈擱在斑駁的炕桌上,同樣穿着套月魄的寝衣褲,料子不如簫娘的好,是一般的苎麻。

“得罪了誰?”簫娘眉目警惕。

他把臉轉來,牽強地笑笑,“定安侯虞家,是你想也不敢想的權貴。”

簫娘兩眼駭圓,久久沉默後,把繡鞋踩到榻沿,抱着雙膝,嘆息把燭火也吹得偏一偏,仿佛她的如意算盤珠子,又撥了個亂:

“我早給你講了一百二十遭嘛,你那個脾性要改改,對誰都板着副面孔,就跟誰欠你錢似的。如今可算是吃了虧吧?我告訴你,那些人,誰不愛聽好話奉承話?偏你要麽不講話,講一句,能把人氣個半死,誰受得了呀?”

席泠冷不作聲,簫娘剔眼一瞧,愈發來氣,“你瞧瞧你瞧瞧,又不出聲,悶着誰曉得你在想哪樣?你讀書讀的腦子也傻了,總是覺着自己握着道理,誰也不懼不怕。可這天下,哪裏給你講理的地方呀?你去打聽打聽,如今打官司,沒幾個錢還投告沒門呢。”

“投告無門。”

“我就愛說‘投告沒門’,怎的了?!”簫娘斜吊着眼,恨不得以眼作刀,把他冷的心腸剜出來看看到底在想什麽。

無可奈何,又是一嘆,“你倒說說看,如今怎麽辦?那教谕再不濟,也有一月十兩銀子、五石糧食的薪俸,今番除了攢下那幾個錢,就是坐吃山空!往後什麽都沒了,叫我拿什麽揭鍋?”

席泠一條胳膊搭在炕桌上,把手邊的一張空白的紙抓成團,緊握在掌中,盯着對面的空帳,慢吞吞啓口,“仇九晉……他那宅子買在哪裏?”

殘燈青幌,淡月紗窗,統統将他的側臉鑲滾得淡然慘烈。很奇怪,簫娘就是能從他靜如灰燼的目中看見那點慘烈,倏覺心酸。

心酸後,又是洶騰騰的氣惱,蕪雜得說不清。總之她将手一拍,“說你的事情呢你提什麽仇九晉?!關他哪樣事情?家裏往後日子如何過,你總要有個打算,好叫我安心呀。我可是一點不想再過那一文錢掰成兩半花的窩囊日子!”

“他不是要買宅子接你去?”席泠目不轉睛,仍然盯着那片紗帳,裏頭空空的,像他的五髒一樣空,“去了,就犯不着在這裏愁生計。”

簫娘說不出的僝僽,好像胸口堵着一些話,亂七八糟,理不出個頭緒。她只能照實講:“在舊花巷瞧了處宅子,原先的主人回了京師,還得等他差人把房契送到南京來,一時住不上呢,還得賴着你吃好些日的飯。”

席泠擡起一對濃眉,抱歉地笑笑,“我暫且還回私塾裏教書,二三兩總是有的,不會斷了糧。”

笑得簫娘益發酸楚,可越是心酸,火氣就越大。她恨眼把他望半日,最終無計可施地撇撇嘴,把下巴墩在膝蓋上,“你爹下葬的時候,陪了個金戒指,我都想給它挖出來了。你說,我去給他挖了,他會不會化成厲鬼找我?”

他轉過臉來,剔着眉,帶着點迤逗的意味,“有我在,別怕。”

簫娘十年難見他這副鮮活的面孔,兀地被逗得咯咯仰頭直樂。

當她垂回臉,流眄雙眼,就瞧見牆腳那個她用舊的妝奁、正翻着面裂了痕的鏡。她在裂痕的這一邊,笑意闌珊,而他在鏡的那一端,沉默地看着她,眼底有一片洶湧的浪濤,似乎澎湃着他某件洶湧的心事。

這一瞬間,簫娘有種不能言明的沖動——就跟他在這落魄窟窿裏,窮死好了,什麽狗屁的“明天以後”,統統都不要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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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王維《終南別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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