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撫郎衣(一)
撫郎衣(一)
這時節雖起秋風, 卻仍舊暑熱。仇九晉走到雲氏房中,臉上幹透,身上半潤。
雲氏在榻上懶懶半倚, 通體雍容葳蕤,有一下沒一下搖着扇。那風像扇去她一半的魂魄, 另一半就顯得格外漫不經心, “你坐,我有事情問你。”
這廂坐了,她才望見仇九晉身上的水漬,心裏猜到他挨了他老子的叱責,卻不提起。在這醉生夢死的大世界, 一點點刀痕箭瘢實在不值一提。
值得提的,是臉面上的事, “聽見說玉臺進門這些日,你還不曾往她屋裏住過一回?新婚的夫妻, 你把她晾着,算怎麽回事?我曉得你瞧不上她,可她好歹也是江寧縣官的女兒, 咱們多少要顧着點, 彼此面上要好看才好。”
仇九晉掣掣濕潤的袖口, 拉平那些藏污納垢的皺褶, 不以為意地笑了下,“這些日忙父親的事,不得空, 忙完就往屋裏去。”
三兩個丫頭退出屏風後頭, 雲氏适才輕端起身子, “我還聽見, 那丫頭不在你外頭買的房子裏住了?又要弄個人叫什麽‘軟玉’的進來?”
“那丫頭”說的是簫娘,仇九晉很反感她這個稱呼,挑着眉梢,似有些淡淡挑釁之意,“母親不是說,等我成了婚,要買多少人随我?”
其實他對軟玉,實在談不上喜歡,也着實沒有必要領她進門。可她更像是一根刺,他随手拈起,用來刺一刺這錦繡一樣的日子。
雲氏一霎領會,重又歪回去笑着,“随你,只是不要冷了正頭夫人,到底不好看,傳出去外頭也要笑話。聽見丫頭講,新媳婦每日在屋裏生氣,挂着個臉,處處都不順心。既娶進來,就好好的,不要弄得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大家安寧點才好。”
那把金鑲邊的寶藍絹扇在她手中緩緩起落,像把沉重發悶的一片天輕巧就揚擡,又問:“簫娘那丫頭怎的又不跟你了?”
仇九晉噙着個笑,卻有些發苦,把扶手上的雲紋角牙攥着搓一搓,“兒子有什麽好?做什麽非得跟着我?”
話音落了,眼裏那一點星輝也跟着落了。
雲氏提起細得似把彎刃的眉,“喲,那丫頭還想找龍子王孫不成?出去這幾年,別的沒出息,那對眼珠子倒是提到頭上去了?”
“她跟我您不喜歡,不跟我您也有氣生?”仇九晉埋頭又一笑,想到簫娘,被澆濕的胸懷裏,似乎還萦着柔情,連說話,都顯着幾分頹廢的溫存,“她有她的日子要過,總不能給我做一輩子外宅,名不正言不順的。不如放她往別處去謀個好前程,方不枉我們從前,那一段……”
沒吐出那個字,是“情”,幾如他眼底的淚,不敢落。生怕掉出來,叫這一家子麻木的陰魂嘲諷。他那一絲至純至真的熱愛,再經不住任何奚落。
他起身要走,走出兩步,聽見雲氏在背後嗤嗤發笑。轉回背,雲氏漸漸把笑沉在唇角,顯得朱唇既豔麗,又尖銳,“九兒,等你到你爹那個年歲上頭,就會懂得,這世間錢財要緊、權勢要緊、看得見摸得着的最要緊,只有那點虛飄飄的心不要緊。”
她的扇柄隔得老遠地把仇九晉的胸懷指着,像把刀子,要溫柔地插進他胸膛裏,把他的心剜出來。
仇九晉有些麻木的刺痛,此刻看她,怎麽瞧怎麽像具豔麗的活屍。他知道,他的靈魂也在慢慢被風幹,終于有那麽一天,也成為他父親母親這樣枯萎的軀殼,成為南京那一座錦繡繁榮卻空空如也的舊皇城。
然後那些鮮活的記憶就朝他奔襲回來——簫娘與他,笑得那麽開懷,摟着抱着,從未受風蝕。他很怕到時候,真像雲氏說的,他連那些最值得緬懷的,都懶得再提起。
所以如今,趁自己還沒腐爛得徹底,他回屋叫來華筵吩咐,“聽松園我的書房裏,有幾口上鎖的箱子,裏頭是一點值錢的東西,趁着那邊在遣散人,你使人擡到席家去,送給簫娘。”
仇家雖有錢,可卻大不由公子哥們使喚。華筵有些猶豫,緊着勸,“爺,那些可值幾百兩銀子呢。”
仇九晉椅上仰着頭,看那看不穿的屋頂,沉重地壓着他。他無力掙紮,便諷刺地笑了下,“咱們家缺銀子使嗎?咱們家……”他仰頭笑着,像個末路狂徒,把唇角猖狂而絕望地舔一舔,“最不缺的,不就是銀子麽?”
華筵只好領命去,還沒出門,又被他叫回來。他在椅上垂首想了半日,“沒什麽,替我捎句話給她吧。”
那些話卻如風吹,把他所有希冀都吹散了。
華筵走出去,廊下回顧。這屋子是仇九晉為避辛玉臺新收拾出來住的,光不大好,僅有一束光掠過他青峰危崖的鼻梁,只落在他懷中,四肢都被幽暗撕扯着。
關于他與俗世的博弈,仿佛因為失去簫娘,不得不認了輸。
而辛玉臺與命運的博弈,似乎才剛剛開始。她嫁為新婦,丈夫卻不是在外頭忙,就是歸家躲在那間溺了氣的屋子裏,終日難見他一面。氣疊氣的,終忍不住暴跳起來。
偏簫娘離了聽松園的消息還未吹到她這裏來,便帶着一幹丫頭婆子按到那邊,卻見人去樓空,各處都在忙着打點收拾。
使了管家媳婦來問才曉得,撲了個空,簫娘早離了這裏,如今新鑽出來個軟玉,要搬進府裏頭,與她争高低!
不聽還罷,一聽玉臺惡從心氣,摁到正屋裏,把那軟玉上上下下打量個通透,裝得個好模樣,“新妹妹生得天仙似的,難怪爺要領回家去,這外頭放着,別說他不放心,就是我也不放心。”
軟玉拜了又拜,忙請茶招呼,“我是哪個名分的人,哪裏敢勞動奶奶大駕來接?原是這裏打點好了,下晌就要進府裏拜見老爺太太奶奶叔伯兄弟的。”
“先前聽說這宅子是為另一個媳婦買的,怎的我方才進門,又聽見說她走了?”
屋裏圍了一堆仆婦七嘴八舌說不清楚,軟玉将絹子一揮,落到對榻,頗有些主子奶奶的派頭,“奶奶不曉得,那位奶奶是個流水桃花,再不肯安定一日。咱們爺買了這處宅子給她住着,她還不足惜,前幾日收拾東西,像是投奔親戚去了。”
玉臺滿腹憤懑空了主,眼一轉,全轉嫁到眼跟前這個嬌面目嬌豔的下/賤/貨身上,“這是什麽話?她既是爺的人,豈能随她來去?”
“奶奶還有一樁事不曉得呢,她雖說跟了爺,可身契不在爺手上,在她自己手裏握着呢。”
聞言,玉臺拂拂裙,意有所指,“沒規矩,幸得去了,否則這樣的人,進了家門,說出去叫人笑話。我瞧妹妹倒是十分懂事伶俐,斷不是那沒規矩的人。”
“奶奶只管放一百個心,我雖是做丫頭的,可大家規矩,我曉得。侍奉老爺太太,就是侍奉奶奶,也斷不會有一點錯。”
兩個人皆非善類,句句綿裏藏針,口蜜腹劍。官家媳婦只怕出事,到門上尋--------------銥誮華筵,“哥兒去告訴爺一聲,不防打起來怎麽好?”
不想華筵并不理會,老遠朝園中眺目,“随她們鬧去,爺才懶得管這些事。來來來,你們往外擡,跟着我走……”
說話招呼着七八個小厮,擡着四口大箱櫃,從舊花巷踅至秦淮河,穿岸過街,走到席家來。
進門張望片刻,不見席泠,只有簫娘在廚房收拾鍋竈。華筵招呼人将箱櫃擺在院中,走到竈前與簫娘調侃,“真是摸不透姐姐的性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往這窮地裏鑽。”
簫娘揩着手繞出來,穿着莺色的掩襟短褂子,紮着薄薄的妃色百疊裙,綠依依柳色輕柔,似一朵荷香嬌軟。
這廂乜他一眼,圍着幾口箱子慢踱,“你個狗崽子懂什麽?擡這些東西來做甚?”
“爺叫擡來給你的。”華筵缸裏舀了瓢水,喝得下巴淋漓,他橫袖一揩,使人将箱子揭了。裏頭盡是寫好料子好衣裳,又有一箱金銀家夥,瞧得簫娘兩眼比金子還亮。
華筵便走來笑,“爺說得不錯,姐姐瞧見這些東西,就跟瞧見再生父母似的,恨不得俯首貼地跪拜。”他把雙手剪在背後,仰起腰,“爺說,他從前不給姐姐現銀子使,是他不好,他怕你渾身染上銅臭味,就俗了。”
簫娘翻了個白眼,“你們爺就是書讀多了,腦子酸得很。還說什麽了?”
“爺還講,他想明白了,既在人世,就難免俗,叫姐姐把這些家夥收着,甭管往後跟了誰,身上有錢,就有底,不能叫人欺負了。”
簫娘抿着淡淡笑,落坐在石桌旁,“這話還算中聽。”
華筵擡手摘了片杏葉,狀若無意地斂了一半笑,“他還說:‘簫娘,請你也珍重萬千。’”
她點點下颌,舊年終成煙雲,從她嘴裏嘆出來,就散了,“我是那會委屈自家的人?替我多謝他。”
那些箱籠收進西廂,簫娘還不放心,預備往街上鐵匠鋪子裏買了幾把鎖,将它鎖上。
出門正撞見晴芳,眼滴溜溜在簫娘身上滾一圈,乍喜間,蹦出門檻把她兩個胳膊挽着,“我聽說你搬回來了?我的好人,外頭到底不如家裏踏實!我前幾日随漢子回鄉下給他爹娘上墳去了,不然早來尋你說話的。”
簫娘皺這鼻子嗔她,“怪道我回來這幾日,卻不見你。”
晴芳仰着頭笑笑,“你還是省事的,表姑娘如今進了仇家的門,往後還不得尋着法整你?還是回來了好。你要出門去?”
“鐵匠那裏買幾把鎖。”
“你去,晚夕咱們再說話。”
簫娘與她辭了,買鎖回程,走到那逼仄巷內,又撞見席泠由街那頭踅到巷口,正與鄭班頭相辭,像是才由衙門轉家來。
她就停在一線天的巷內等着,遠遠蹦起來朝他揮手,“我兒、我兒、我兒……”喊半日,席泠頭也未擡,她惱了,将腳跳一跳,“席泠!”
席泠總算舍得睇她一眼,走近了,因問:“你出街來做什麽?”
簫娘挨在身邊,裙似狂風拂蓮,蕩得激烈,“我告訴你樁好事情,仇九晉,不枉我跟他那幾年,這小子,我沒看錯他,有良心!方才他使小厮擡了好些動西往家來給我,那些料子典了,幾年不愁吃喝,還有好些金銀家夥,你老娘真發財了!”
斜斜一線陽光落在席泠眼上,別的果子都在金黃爛熟,甜得起蜜,他的心卻似在倒着長,有些反酸。
碰巧簫娘說得高興,手舞足蹈,好幾把鎖頭帶着鑰匙在他眼前稀裏嘩啦亂顫。他氣打腳底倏地蹿起來,陡然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摁貼在誰家院牆,盯着她水汪汪的眼。
簫娘一顆心猛地跳在綠蔭松巷內,險些蹦到嗓子裏。她甚至懷疑,這躁動的心呀,恐怕天下人都聽觑了……
四下裏瞧瞧,長巷又無人。她回眱席泠的眼,像兩團細雨蒙蒙的霧,有些冷,也有些洶湧的纏綿。
她一只手舉貼在腦袋旁,脈搏被他扼住,跳停了。她以為他終于忍不住要“襲擊”她,胸口愈發撲通撲通地歡快,腮逐漸浮來一片雲霞,緩緩阖上了眼,磨人地等待。
巷內清風沁人心脾,驅散席泠心內的結郁。他松開手,嗓聲音有些沉沉的慵意,“不要拿着鎖晃來晃去,打着人。”
簫娘噌地睜開眼,看見他湊的近近的、調侃的笑,“閉眼做什麽?”
暈頭轉向間,她真恨自己險些着了他的道,狠推他一把,“我以為你要打我!”旋即氣沖沖旋裙走了。
走到木板橋上,真是越想越臊得慌,恨不得一頭紮進溪裏淹死了算!偏偏席泠在後慢悠悠走來,剪着條胳膊,“我什麽時候打過你?”
簫娘剜他一眼,“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是給你怄死的!”
“是麽?”席泠意态悠閑,蹒着步走近,“我怄你什麽了?你倒是說說來我聽聽。”
“說你老娘!”簫娘憤然而去。
席泠在後望她的背影,心裏忽生得意。簫娘太會打算盤了,連愛也要計較幾番進退。可愛這個東西,偏偏最計較不得。他已經決定把命也給她了,要是她再衡量進退,兩個人怎麽在這殘酷世間闖下去?
因此,他要她自投羅網,還要她俯首貼地,要她心甘情願地奉獻自己,他要她徹頭徹尾完全無保留不算計的愛。
剛好,他也耗得起。
又耗幾個日夜,簫娘那算盤絲毫未撥亂,想起這條巷仍舊羞悔難當。買菜走過這裏,那誰家院牆上仍舊苔痕斑斓,碎光搖影,挹動着簫娘臊臉臊皮的記憶。
她巴不得忘了這事,埋頭快走,不防撞到誰身上,兩個人皆捂着腦門退了一步。擡頭一瞧,卻是徐姑子,揉着額頭直痛呼,“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去你娘不長……喲,是你!”
“哎唷,你個渾姑子,還要罵人不成?”簫娘倏地發笑,丢下手去拉她,“大晌午的,你往哪裏去?”
姑子跺跺腳,“往哪裏?還不是尋你來!我尋到聽松園,看門的人說那園子散了,你早走了。我想你外頭又沒個依靠,八成是回了席家,就找來了嘛。”
兩個人相挽着歸家,徐姑子将院內打量一番,見樹牆綠蔭,清幽滿檐,點了點頭笑。簫娘将她請坐在石桌上坐,瀹茶拿點心款待。
徐姑子呷口茶,将手上念珠擱在案上,“放着好好的大宅子不住,又跑回這裏做什麽?是仇大官人趕你出來了?還是他新娶的奶奶容不下你?”
“你的耳報神倒快。”簫娘拂裙落座,捧着茶嗔她,“她長了幾個腦袋幾只手,我會怕她?我思慮着給人做外宅,終歸不是個長法,就回來了嘛。”
“這倒是真,不清不楚的外頭住着,又沒個名分,也不好看。”話音甫落,姑子猛地拍膝,“瞧我說這些做什麽。我給你報喜來,上回說的定安侯府姑娘請你的事情,這幾日又托了我一聲。說是中秋,叫你節後做些巾子去,她那頭好散人情,家中忙,騰不出手腳來。”
簫娘暗忖須臾,攢起眉黛,“這侯門千金,還真把這事當個事情哈?我打量着她不過是客氣客氣,還真要請我?”
“姑娘的意思呢,是說她才回南京,不認得幾個朋友,請你去陪她說說話。”
簫娘好笑,“我倒忽然成個香饽饽了……”
“管他這些,有好你不去?”
“去、去!”
沒曾想這頭的好還未趕上,那頭的好又來了。
這日午晌,席泠衙門歸家,何盞也跟着進門,往石案上擱了兩個大錠,少說一個十兩。
簫娘正撚線為侯門做活計,驀地叫銀子閃得眉開眼笑,“喲,小官人這是做什麽?要買我們泠哥兒去做書童麽?他不值的呀,五兩就夠了。”
何盞還未落座,先仰天大笑,把席泠拍拍,“碎雲遇着個利喙,更是吃啞巴虧!伯娘,我可買不起他,這一錠,是我給您的謝媒錢。”
登時把簫娘喜得無可不可,揮着手打客套,“成人之美的好事情,哪裏敢要小官人謝?你們郎才女貌,又是鄰居,這是天賜的姻緣,我不過是從中牽個線嚜。”
何盞拂袍坐下,把銀子往她那頭推,“伯娘不要與我客氣。再這十兩,請伯娘做些好的汗巾子,請了媒妁,就要過去走動定日子了,禮數一樣不能少,伯娘多費心。”
簫娘應不疊,起身去瀹茶,留他二人說話。席泠說了兩句恭喜,把眼朝東牆上望一望,“如今你與他家做了親,倘或屆時查出來貪墨之事與他家有牽連,你當怎麽處?”
“該怎麽處怎麽處,法不容情。”說着,何盞又擺擺手,“還早呢,還說不到這上頭,也不是真就斷定與陶知行有牽連。收稅了,施行新法,江南是賦稅重地,巡撫還要先在蘇州呆着,等那裏的稅銀收上來了,明年開春才往南京來。”
說到收稅,如今何盞應天府戶科當差,管着這檔事,便過問席泠,“上元縣收得如何?”
“早一月我就令人普行新法,倒是都繳納的銀兩,只是又說要加征的火耗①,百姓一時還算不明白這個帳,有些抵觸,只怕年關底下才能收攏完。”
何盞拂拂袖口,無奈點頭,“可以諒解,慢慢來,這剛剛改制,百姓有些弄不清,也情有可原。我先去了,今日要随父親各家走人情。”說罷起來拱手,朝廚房裏嚷一聲,“伯娘別忙了,我走了。”
“就走拉?坐會嘛。”
簫娘出來送,把一盅茶擱在席泠跟前,“提起走節下走人情,你如今做着縣丞,不大不小也是個官了,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遠親倒罷了,柏通判家、衙門裏幾位同僚家總要去走走,你說是不是?”
院內枝葉簌簌,簫娘拿把扇打着,卻是普通的素面紗扇。席泠拿過來翻在手上瞧,随口答話,“你應了那麽多活計在家,哪裏得閑?外頭街市上買些雞鴨魚肉送去得了。柏家節後再去,少不得要叫馬車親自走一趟。這扇子,新買一柄吧,如今咱們不缺家這個錢。”
說到“咱們家”,把簫娘心內說得暖洋洋的,像陽光照進骨頭縫裏去。她媚眼橫睃,無知無覺地把身子挨近,“那仇家……可就我去了啊,我認得他家奶奶嘛。”
她打定主意要挑他心裏的刺。可惜席泠一眼将她惺惺作态的心思看穿,漫不經意地點點下颌,“你要去就去,正好我懶得同他家打交道。”
比起這點沉山逝水的過往,他更在意此刻她的肩頭軟乎乎地磨蹭着他的臂膀,把秋高氣爽一霎蹭得炙熱。
簫娘只以為他是吃醋了,一時心上快活,紅暈兩頰,扇遮朱唇,賊兮兮地又挨近兩寸,“你為什麽懶得同他家打交道啊?仇九晉可是你的頂頭長官呢。未必是為我和他的事情?倒犯不着,外頭多數不知情,都當我那些日子是住到親戚家去了。”
那一縷茉莉花頭油香,直撲席泠鼻翼,他嗅得心曠神怡,把眼皮輕垂,盯着她的卷密的睫毛,吹了口氣,“說話就說話,做什麽挨這樣近?仔細外人看見,要笑話。”
簫娘噌地仰起臉,直勾勾地瞧他唇角噙笑,瞳孔定定地溢彩,說着世俗的話,可那滿臉又都是不在乎世俗的神色。
她恍然大悟,他不是不識風情,也不是深情難鳴,是與她懷着同樣的心思,在同她鬥法。
既然如此,簫娘就不急了,端回柳腰,洋洋打扇,“我怕你耳朵不好使,貼得近些罷了。”
說着,她把眼梢輕吊,暗含譏鋒,“嗳,你這個人,成日念着聖賢書,怎麽腦子這麽龌龊,就挨近你一點,你也要往那勾當裏去想。自家不正經,倒要說外人笑話。”
席泠吃了一癟,把眼皮虛剪起來睨着她,“你還真是一點虧也不肯吃。”像是說眼前你來我往的話機,又像是說別的什麽。
總之,不論指什麽,都說對了,簫娘骨碌碌轉動眼,“是了,俗話講吃一塹長一智,你老娘做了半輩子賠本的買賣,可算長了不少本事。”
她那把纖腰輕盈地提起,陽光軟綿綿地落在她臉頸的皮膚上,照得晶瑩剔透,像落在了林木遮掩的隐秘的流水,門外的溪正好潺潺遠逝,淅淅瀝瀝,沁人心脾。
席泠把她從頭觀摩到尾,發現她光潔而荏弱的腳踝,大約是怕熱,她仗着裙子遮掩,偷了個懶,沒穿羅襪。
簫娘察覺他的目光,警惕地把臉扭過來,輕挑眼梢“你在瞧什麽?”
“你說呢?”他佻達地笑笑,時間故意俄延得足夠她發一些千回百轉的聯想,才十分正經地說:“看這樹蔭,你瞧,沒遮住你,你不是怕曬?”
簫娘還在暗暗琢磨這話裏的真假,他已拔座起來,經過她身後,把一兩條胳膊撐在她左右,将一個沒頭沒腦胡思亂想的女人圍困起來,“別瞎琢磨,沒別的意思。”
她做賊心虛地把背挺直,理智仍然很頑強,“你哪只眼見我琢磨哪樣了?可見是你自家不懷好意!”
但身離他的胸膛就那麽短寸的距離,甚至能感受他懷抱的溫度。她不由得期待這是個擁抱,心正異動,他卻遲遲不貼近,只把臉懸在她腮畔,吐息微熱,帶着一點點旖旎,“你在這裏好好計較,我得進屋睡個午覺。”
簫娘那片腮就似被茶煙熏了一下,潤潤的,有些發癢發燙。她擡着手背蹭一蹭,咬碎銀牙,對着他那清冽的背影跺了跺腳。
只等入夜,誰家玉笛橫秋,紗窗人靜。她擎着燈,把耳朵貼在牆上,聽那頭細微的動靜。
窗外的月日益滿起來,簫娘一擡頭,看見那如水清澈的月光,忽然照得她羞愧不已。慌忙捉裙躲回床上,把頭掩在被子裏,擋住那堵隔海的牆。
可又在黑暗中賭氣地想,倘或席泠肯先“服軟”一下,日子就能更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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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火耗:原指碎銀融化重鑄為銀錠時産生的折耗。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後,把百姓交的碎銀融化重鑄為整錠上交國庫,中間所産生的消耗,由百姓承擔,因此加征的這部分銀兩稱為“火耗”。
征收的“火耗”大于實際火耗,其中差額歸了官員,形成貪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