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臺戲(下)
見平氏說的話跟自己所預測的字字不差, 朱炎的臉上流露出勝利的笑容。
平氏訓斥完葉木青轉而對朱炎滿臉帶笑:“哎呀,朱公子, 事先不知道你要來, 我家這房子是新蓋的,啥東西也沒備齊, 家裏也沒啥好東西招待你的, 真是太怠慢了, 你可別嫌棄呀。”她一邊說着一邊砌茶。
朱炎态度随和,客氣地回道:“并無怠慢,相反, 葉夫人的熱情讓我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平氏看上去有點不太理解“賓至如歸”這個詞的含義,朱炎又簡單解釋了一下:“就是讓我有回到家的感覺。”
平氏眉開眼笑:“哦哦, 你要是這麽想那就太好了。”平氏一邊說話一邊悄悄打量着朱炎, 上回她只看到馬車沒看到真人, 這次一瞧, 這朱炎長得白淨俊秀不說, 為人還和氣, 堂堂的朱家少爺竟然一點架子也沒有, 唯一的缺陷就是腿有點跛, 但那又怎樣, 劉家姐夫不也是瘸子嘛, 況且, 這朱少爺只是輕微地跛,走慢些也許還看不出來呢。平氏真是越看越喜歡, 越看越滿意。
要不是得去準備飯菜,平氏倒是願意多跟朱炎說會話,以便更好地套些話。她在屋裏逗留了一會兒,便笑吟吟地道:“朱少爺,你且坐着,我去做飯了。你要是覺得屋裏悶,讓木青帶着你出去走走,只是別走太遠,一會兒飯就得了。”平氏說着拼命地跟葉木青使眼色,葉木青裝作沒看見。
平氏氣得不行,但面上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得壓着火慢慢走了出來。
平氏這下可真是下了血本,不但把園裏能接的菜都摘了,還讓葉木青去鄰居家借菜,又打發葉木蓮去買豆腐和肉,随即又指使葉二郎去殺雞。可憐她家的小雞要上西天了。
雞平日裏都是散養的,白天就在房前屋後自個啄食吃,這會兒又沒到雞回窩的時候,葉二郎捉只雞老費勁了,在院子裏左撲右撲地,只抓了一把雞毛,雞卻沒逮着。平氏等着做飯,見葉二郎連只雞都殺不了,當下來了火氣,再加上葉木青讓她不滿意,因此就把火全撒到葉二郎身上了,她在竈房叉腰罵葉二郎:“你瞧瞧你那熊樣兒,幹啥啥不行,吃啥啥香,讓你殺只雞你都殺不了,還能指望你幹啥呀。你趕緊給我想辦法,鍋裏熱水都燒好了,雞再逮不來,我就褪你的毛。”
葉二郎苦笑道:“都有外人在呢,你就不能小聲點。”
平氏倒也從善如流,從大聲罵變成了小聲罵,可是饒是小聲,葉木青也聽得十分清楚,她只覺得莫名地尴尬。她轉身出了屋,來到院子裏幫着葉二郎一起捉雞,在兩人的圍追堵截下,終于捉到了一只小公雞。葉二郎提着刀去殺雞,葉木青進竈房去幫忙。
平氏雖然正忙得團團轉,見到葉木青進來,卻把她往外推:“你進來幹啥?我這不用你,趕緊去換身衣裳呀,穿你大姑給的那身桃紅色的,再去洗把臉,梳梳頭發。”
葉木青一臉嚴肅地說道:“娘,我們是正經人家,你覺得這樣做好嗎?”
平氏雙目圓睜,怒聲道:“誰說咱家不是正經人家了?我讓你換身衣裳招待客人怎麽了?”
葉木青搖搖頭:“娘,我覺得這樣不好,我很不舒服。”
平氏忍不住白了葉木青一眼:“哦,你這就不舒服了?那你告訴我,你咋樣才能舒服?讓人家把你當大小姐似的捧着你才舒服,可是你有命嗎?”
平氏說着,重重的一拍案板:“你自個命不好,托生在窮人家,遇到機會還不知道把握,你老娘我豁出老臉給你開道,你倒還埋怨上了。本來我還覺得你的機靈勁兒随我呢,這麽一看,你哪裏是随我,分明是随你爹那個榆木腦袋。”
葉木青耐心跟平氏講道理:“娘,你就用平常的态度對朱少爺行不行?你這樣過度殷勤不但讓我們尴尬,說不定對方心裏還會瞧不起咱家呢。”
平氏是油鹽不進:“我熱情了不好嗎?像你這樣對人冷冷淡淡才好啊?他瞧不起我,怎麽可能?你就是想多了,你瞧他剛才對我那個随和親近。”
葉木青知道她娘已經陷入魔障了,她這會兒再怎麽說對方也聽不進去,她也只能不說了。正好,葉木香和葉木蓮都回來了。
平氏一會兒吩咐葉木香,你去把面再揉一揉,一會兒在平底鍋裏烙餅。”一會兒又叫葉木蓮:“你去把香椿洗幹淨了。”接着又把葉木青往外驅趕:“你別杵在這兒,把人朱少爺一個人冷在那兒多不好。”
葉木青知道自己留在這兒也是挨唠叨的份兒,只得悄悄溜出了門,反正平氏這會兒忙得腳不沾地的,也沒空總盯着她,她出了竈房也沒往朱炎那兒去,卻往屋外走去。
正值仲春時節,正午的春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不由得讓人身心舒暢。
放眼望去,山邊陌上,一派翠綠,綠草叢中,野花點點。
這麽好的天氣,這麽好的景致,偏偏遇上讓人不舒服的事。葉木青的心情被籠上一層淡淡的陰影,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郁結。
“唉……”她長長地嘆息一聲。
“我本以為我的到來會給你驚喜,如今看來是驚吓。”朱炎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她的身後。
葉木青沒有轉身,慢慢說道:“你的确是吓着我了,記得下次別吓我就好了。”
朱炎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前面的路口閃出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正是張威榮。
葉木青大聲招呼道:“張大哥,你怎麽才來?”
張威榮聽到葉木青的聲音,情不自禁地加快步伐朝她走來。待走近一些,才認出她身邊的那個人是誰。
張威榮滿臉詫異:“朱少爺?”
朱炎朝他微笑颔首:“你也來了。”
簡單的寒暄過後,兩人再無交談,氣氛微妙又尴尬。
三人慢慢往回走去。起初是一起走,但朱炎走得較慢,漸漸地就被落在了後面。
葉木青和張威榮邊走邊說話。
葉木青對張威榮說道:“鐵頭跟趙江在屋後挖池塘呢,我看了看挖出的土層挺濕潤的,要不多久應該就能出水了。”
“嗯,我一會兒去看看。”
葉木青看了看張威榮,發現他的衣裳又髒又皺,像是剛幹完活回來,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又小聲問:“你今天幹什麽去了?身上這麽髒?”
張威榮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去幫人卸貨,沒來得衣換衣裳。”
“沒事,我去找我爹的衣裳你先換上,一會兒就該吃飯了。”
張威榮忙搖頭:“我不是來吃飯的,我剛剛吃過了。”
葉木青懶得跟他客氣,“吃過了那就再吃一頓。”
張威榮朗聲笑道:“好好,就再吃一頓。”
到家後,葉木青進去拿葉二郎的衣裳。不料,屋裏有人在。葉二郎和平氏正悄聲說着什麽。
只聽平氏小聲囑咐道:“二郎,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一會兒,你要多給朱少爺聊聊,別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那兒。”
葉二郎嗫嚅道:“我該說啥呀,我跟人家都不是一類人,哪能說到一塊去。”
平氏憤憤地說道:“誰也沒指望你能跟人家說到一塊兒,我是讓你說些場面話。”
葉二郎低頭不語,很明顯,這些場面話把他難住了。
平氏瞧着他這副上不了臺面的樣子就想罵:“瞧瞧你這德性,屬狗肉的,上不了大席面。我要是個男人,我得比你強一百倍。”
葉二郎三番五次的被罵,心裏也有些惱,俗話說泥有還有三分性子呢,何況他還不是個泥人。聽到平氏這麽說,他就賭氣道:“行行,你比我強,那你去說吧。”
平氏的火氣更大了:“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行啦,你就只顧着吃吧,話我來說。我這是啥命喲,大大小小的事都指望着我去張羅,偏偏孩子也随你個的榆木疙瘩,怎麽說都說不通。好像我這個親娘會害她一樣。她也不想想,老天爺可不是她親爺,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給她好機會。這個要不把握住,她後悔都沒地後悔去。”
平氏嘴裏叨唠個沒完,一擡眼見葉木青就在屋裏,瞥了她一眼道:“你進來幹啥?朱少爺呢?”
葉木青淡淡說道:“他在外面,對了,張威榮來了,他在外面幹活弄髒了衣裳,我來找爹的衣裳給他換上。”
平氏眉毛一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葉木青,葉木青被她看得發毛,忍不住問道:“娘,你看什麽呀?不認識你親閨女?”
平氏走過來,一把拽住葉木青:“我怎麽覺着你有些不對勁呀,你是不是對那個姓張的太好了些?”
葉木青哭笑不得:“娘,人家張威榮不但救過我弟,還幫我們姐妹解過圍,又替咱家蓋房子,到現在連錢都沒提,咱們家對他好些難道不應該?”
平氏眨了眨眼睛:“我沒說不應該呀,我就是覺得你不應該對他太好。”
葉木青實在懶得理會這個不可理喻的娘,她越過平氏,去翻找衣裳。
葉木青找了一件半舊的青色短衣拿出去給張威榮。張威榮接過來去空屋裏換上,然後自己洗了手臉,這樣一瞧,幹淨利落許多。
葉木青又去屋後叫王鐵頭和趙江上來吃飯。
兩人幹活的進度真快,這麽一會兒功夫,池塘又挖了一人多深。
兩人幾乎是爬着上來的。
王鐵頭小聲問葉木青:“木青,你家來客人了?”
葉木青笑道:“是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沒事的,你們吃你們的,對了,威哥也來了。”
王鐵頭和趙江一聽到威哥也來了,不由得高興起來。葉木青讓他們去洗臉,自己又跑過去幫忙擺放桌椅。
她跟平氏商量,想擺兩桌,讓兩幫人分開坐。可是家裏只有一張桌子。而且,那廂,朱炎和張威榮還有葉二郎已經坐在了一起,三人正在尬聊。
葉二郎半輩子也沒接觸過朱炎這樣的人物,顯得十分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張威榮還好,談笑自若,神色坦坦蕩蕩,跟平常沒什麽兩樣。朱炎則是一副閑适惬意的模樣,顯得極為放松。三人中,本來做為主人的葉二郎倒像是做客的。葉木青一時心中五味具雜。不過,她倒也沒覺出自已爹丢臉,恰恰相反,與亂抖機靈的娘相比,她還是願意站在質樸老實的爹這一邊。
葉木青把桌子用濕布擦拭幹淨,再幫着去端菜。平氏今天真是下了血本,今日的飯菜十分豐盛,主菜有小雞炖蘑菇、青菜炒肉,紅燒肉,油炸小魚,還有幾道涼菜,像香椿炒雞蛋,香蔥拌豆腐等等再加上白菜豆腐湯、疙瘩湯三個湯品,林林總總湊了一大桌。盤子是新的,朱炎的碗筷也是新的。朱炎盯着面前的碗出了一會兒神,擡頭微笑地注視着葉木青,朝他眨眨眼睛,葉木青明白他是在提示兩人第一次見面時關于碗的争論。她明明記得卻硬是面無表情地錯開了臉,朱炎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多少有些失望。
飯菜上齊後,關于誰上桌的事,葉木青又平氏又争執了起來。平氏的意思是葉二郎說話不行,她不得不上桌活躍氣氛,由于朱炎的緣故,葉木青也必須得上桌。至于葉木香葉木香和葉榮檀這三人就別上桌,在竈房吃點就行了。
葉榮檀雖然沒有以前熊了,但熊性仍在,一聽說不讓上桌就扁扁嘴要哭。葉木青又是哄又是勸地才止住他的哭聲。而葉木香對于上不上桌倒無所謂,葉木蓮雖然心懷不滿,但也只得同意。她們倆是同意了,葉木青卻不樂意。
她鄭重其事地說道:“今天大姐裏裏外外地忙活了一上午,二姐也跑前跑後的沒少張羅,憑啥不讓她們上桌吃飯呀。
娘,這是咱們家,咱家不學老宅或是別人家的規矩,吃飯時大人孩子男人女人都要上桌。”
平氏氣得笑了起來:“喲,你又跟我扛上了,我又沒不讓你上桌,你兩個姐姐都沒說啥,你有啥不樂意的?”
葉木香生怕兩人再掐起來,趕緊打圓場道:“是啊,三妹,我跟二妹在哪兒吃都一樣,不在乎這些的。”
葉木青道:“你們不在乎,我在乎。就得上桌。”
平氏暫時惹不起葉木青,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她争吵,只好無奈地擺擺手:“行行,你是祖宗,你說了算行了吧。”
葉木青拽着兩個姐姐過去吃飯,葉榮檀當然也跟着一起上桌,不過,他現在比以乖多了。大人不動筷,他即便再饞也得強忍着。
平氏是最後上來的。她一過來就笑着說道:“你們別等了,快吃吧,我們鄉下人家沒啥好吃的,都是粗茶淡飯的,你們可別嫌棄。”
朱炎随口接道:“哪裏是粗茶淡飯,葉夫人做的菜正合我的口味。”
平氏聽到這話像得了最大的獎賞似的,臉上笑開了花,愈發熱情地讓道:“朱少爺千萬別客氣,來來,大家快吃飯吧。”
飯桌上,其他人都沒什麽話說,只有平氏話最多,她最感興趣的是朱少爺,自以為含蓄地旁敲側擊着。
葉木青幾次轉移話題又被平氏扯了回來。葉木青的做為惹惱了平氏,她看看寒酸的張威榮再瞧瞧光鮮的朱炎,眉頭一皺,頓時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