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第六十章
◎夏琅雖然一直在做肯定的陳述,然而夏侯冶卻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疑慮,他問得直截了當:“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但是了?”◎
在約好的時間地點,夏侯冶與李明奇見了面。他們在吧臺附近的一張小方桌旁坐下,一人要了一瓶啤酒。
李明奇習慣性地開門見山:“夏侯冶,我今天找你出來,是覺得有必要跟你道個歉——之前,我不該把倪靓的死都怪在你頭上。”
夏侯冶笑得苦澀:“就算你怪我也沒關系,事實上連我自己都一直在責怪自己。畢竟當年如果不是我叫倪靓跟我一起逃課的話,她現在應該還好端端的活着。”
“我之前也是這麽想,所以一直認定你對她的死要負一定責任。但是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真正應該被責怪的人只能是殺害她的兇手,不是你。因為整件事并不是你的錯,而且你也是受害者。”
這樣的話,心理醫生也曾經反複對夏侯冶說過。真正應該對倪靓之死負責任的人是那三個窮兇極惡的罪犯,不是他。他帶着她一起逃課,固然是一個錯誤。但如果不是那個三個罪犯蓄謀要綁架他勒索錢財,這樣的錯誤絕對不會導致如此可悲可嘆的後果。所以他無需為此太過自責。
然而,盡管道理如此,但夏侯冶還是無法不自責。他覺得如果自己那時候不是太過年少任性,恣意妄為,倪靓也就不會跟着他遭此一劫,更不會在如花年華就變成了一朵被風吹雨打去的凋零落花。
倪靓出生時因為是個女孩,父親滿心不悅,要強的母親為此與丈夫離了婚,自己獨自一人撫養女兒。當獨生女遭遇不幸身亡後,她的母親因為承受不了這樣的強烈刺而激精神失常。母女二人死的死,瘋的瘋,更加讓夏侯冶為此愧疚不已。
倪靓的死訊,一度讓李明奇恨透了夏侯冶。因為在情窦初開的年齡裏,李明奇悄悄地喜歡上了這位甜美可愛的鄰家妹妹。他們兩家住在同一棟單元樓,從小就認識,關系一直比較親密。但是上了高中後,倪靓的一顆少女芳心卻被夏侯冶吸引了。為此李明奇就已經看夏侯冶很不順眼了,所以在倪靓和他一起逃課出了事之後,他更是把他恨到了骨子裏。
不過,這天在電視臺裏與孟露的一番對話,讓李明奇的心受到了極大的震蕩。他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因為倪靓的死而一直憎恨夏侯冶是不對的。因為真正傷害了倪靓的人并不是他,而是那三個策劃了綁架案的罪犯。他不去責怪那幾個行兇的人,而是一味責怪同為受害者的夏侯治,實在是有些太不講理了!
李明奇終于想通了這一點後,多年來一直凝聚在他身體裏那股山洪一樣的仇恨,又像山洪一樣洩盡了。所以,他主動聯系夏侯冶,約他出面當面道歉。
夏侯冶沉默片刻後,舉起啤酒瓶說:“謝謝你的這番話。”
李明奇舉起自己手裏的啤酒瓶,伸過去與夏侯冶的啤酒瓶碰在一起,發出一聲無比清脆動聽的響聲。
夏侯冶和李明奇一起在酒吧喝酒談話時,陸海空獨自一人百無聊賴地出了門。他最初的想法是随便走走逛逛,可是走着逛着,一雙腳卻像識途老馬一樣奔着袁夢家去了。
袁夢的父母都是中學老師,她家就住在那所中學附近的家屬區。當初陸海空和她談戀愛的時候,走熟走慣了她家的這條路。雖然已經很多年沒走過了,但再一次踏上這條路時,感覺依然是那麽的親切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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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夢的家在三樓,陸海空記得朝南的一扇窗戶就是她的閨房。有時候,他跑來找她會直接朝窗戶扔小石子,為她制造意外的驚喜。
憶起往事,陸海空心血來潮地彎腰撿起一粒小石子,想要朝着那扇窗戶扔過去。但是擡手的那一剎那,他又停頓了手裏的動作,一臉遲疑的神色。
躊躇了片刻後,陸海空頹然地嘆了一口氣,扔掉了手裏的小石子,再用力一腳把它踢飛。石子飛出七八米遠後,他又走過去繼續踢。他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踢着石子,垂頭喪氣加無精打采地朝着家屬區外走去。
又一腳踢飛石子的時候,陸海空有點用力過猛,石子飛得更遠更高,啪的砸中了迎面走來的一個女人,讓她吃驚地發出“呀”的一聲。
陸海空慌忙擡起頭一疊聲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
話沒說完他就愣住了,因為站在面前的那個人恰巧就是袁夢。她今晚打扮得很漂亮,長發在腦後盤成優雅自然的法式髻,身上穿着一件裸粉色刺繡連衣裙,圓領無袖加A字形的小裙擺,盡顯淑女的優雅氣質。
從袁夢這一身精致的裝束來看,陸海空猜她當晚一定又相親了。雖然心裏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他還是努力笑得若無其事地說:“好巧哇,居然在這裏遇見你了。”
袁夢霸氣十足地瞪他一眼:“廢話,我家就住這兒,你在這兒遇見我有什麽巧不巧的?你跑來這兒幹嗎?”
“哦,我找人,有個熟人也住在這裏。”
“是嗎?你還有熟人也住這兒?”
憑借多年卧底經歷磨練出來的演技,陸海空神色自如地點頭:“對啊,有位同事說是家搬到這裏來了,叫我有空過來玩。我最近正好閑着嘛,所以就到處遛達了。”
“行,那你接着溜達吧。”
一邊說,袁夢一邊重新邁動起了腳步,目不斜視地走過陸海空身旁,筆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陸海空下意識地轉過身,滿懷不舍地目送她遠去。兩道視線如同絲線一樣被拴牢在那道動人的背影上,癡癡的,悵悵的。
筆直地走出十多米遠後,袁夢就要轉彎拐向自家所在的樓房。在拐彎的時候,她眼神複雜地扭了一下頭,看向陸海空所在的方向。結果,兩雙眼睛、四道目光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起。
呆了一下後,袁夢馬上扭過頭加快腳步走開了。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出一連串亂了節奏的回音,空留陸海空獨自一人站在原地惆悵不已。
這天上午剛上班,南江分局刑警大隊就接到通知,松風路的錦繡家園出了一樁命案。夏琅立馬帶着幾名刑警趕赴案發現場。
案發地點在錦繡家園五號樓201室,死者孫崇文,三十五歲,是一位植物人。五年前的一次車禍,讓他陷入了長期昏迷不醒的狀态,一直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而這一天,他更是将長眠進行到底。
報案人是孫崇文的姐姐孫秀文,她說早晨大概八點左右接到弟媳郭曉燕打來的電話,驚慌失措地說丈夫好像不行了,讓她趕緊過來一趟。當她十萬火急地趕到弟弟家時,發現弟弟已經身亡。臉色發青,嘴唇發烏,遺容特別吓人。
孫秀文認為弟弟死得蹊跷,懷疑是郭曉燕對他下了毒。于是她打電話報了警,要求警方徹查此事。
經驗豐富的法醫來到現場後,只看了孫崇文一眼就判斷肯定是中毒。而案發時間是清晨八點左右,這個時間段孫家只有孫崇文和郭曉燕在家。丈夫忽然中毒死了,投毒的人自然只能是妻子。
然而,郭曉燕卻堅決不承認自己毒殺了丈夫,她哭哭啼啼地喊冤:“沒有啊,我真的沒有下毒殺人。我也不知道崇文為什麽會中了毒。”
盯着眼前淚流滿面的女人,夏琅直接詢問重點:“今天早晨,你喂死者吃了什麽東西嗎?”
“嗯,像平常一樣喂了他一碗牛奶麥片,但是我絕對沒有下毒。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喏,喂食用的碗和針管都還在廚房沒洗呢,不信你們可以拿去化驗檢查。”
五年前,孫崇文在一次車禍中受了傷,因出現閉合性顱腦損傷、腦腫脹等病狀成為了一名植物人。變成植物人之後,孫崇文經年累月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呼吸依靠的是一根喉管,進食依靠的是接在鼻孔裏的兩根胃管。每天的一天三餐,郭曉燕都要把做好的有營養的流質食物用一根粗針管注射進胃管裏。
夏琅與郭曉燕談話時,張揚在另一個房間詢問孫秀文。孫秀文義憤填膺地認定就是弟媳婦毒殺了弟弟,不停地罵她是個毒婦。
“我弟弟出車禍已經五年了,這五年來他的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他老婆一定是照顧得不耐煩了,所以想要甩掉這個包袱。老實說她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照顧植物人也确實很不容易。但怎麽說也是夫妻一場,她怎麽能那麽狠心毒死自己的老公呢?這女人真是太狠毒了!”
從孫秀文的話來看,郭曉燕顯然有着充足的殺人動機。張揚也無法不懷疑這位妻子,着重詢問了許多關于孫崇文夫婦倆的事。想了解郭曉燕平時是否流露過想要害死植物人丈夫以減輕自己負擔的想法。
“她當然不會把這種想法挂在嘴邊說了,除非是傻子才會那麽做。但是我每次來家裏看弟弟時,她經常在我面前掉眼淚,說這種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是怎麽怎麽的煎熬。很明顯她受不了這種煎熬了,所以就把我弟弟給毒死了。”
同一時間內,俞皓天以及其他幾位辦案刑警都分別找了解孫家情況的左鄰右舍們談了話。得知201室的那個植物人丈夫突然中毒身亡,而妻子是最大嫌疑人時,鄰居們雖然都面露驚駭之色,卻也紛紛表示理解與同情。
“他們兩口子以前很恩愛的,現在弄成這樣子我覺得也不能全怪小郭。她已經照顧老公整整五年了,真的很不容易呀!”
“是啊,小郭也不容易。長期照顧植物人很辛苦,這幾年來她吃了不少苦頭。不能去工作,只能呆在家裏像養嬰兒一樣養着植物人老公。真是難為她了。”
“可不是嘛,我想她一定被難為得沒辦法了,才在絕望之下幹了傻事。警官,像這種情況能不能輕判啊?”
考慮到郭曉燕下毒殺人的動機與目的,鄰居們中的一位老太太甚至還主動向警察替她求起情來了。幾名刑警雖然當場不置可否,不過私下一碰頭,他們都認為如果這個女人罪名成立,輕判的可能性很大。
郭曉燕毒殺丈夫的行為雖然構成故意殺人罪,但這樁案件與其他的激憤故意殺人是有區別的。因為她是由于長期照顧植物人丈夫,精神不堪重負才采取的投毒殺人。犯罪嫌疑人采用這種方式結束被害人的生命,可能被認為對被害人本人而言也是一種解脫。而且從其犯罪動機來看,其主觀惡性及社會危害性較小,對其他人并不會構成危險因素。
從案發現場返回南江分局後,夏琅去了夏侯治的辦公室。聽說受害人是一位沒有知覺的植物人,他就知道自己沒有去現場的必要,因為不可能會聽到什麽死者遺言。所以他留在局裏處理一些要務,只等她回來後把案件目前掌握到的所有情況向他做彙報。
“聽起來,像是這個女人難堪重負殺死了丈夫。實際上是不是也是這麽一回事呢?”
“是的,如果單從殺人動機與目的來看,郭曉燕顯然是最大的嫌疑人。丈夫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了整整五年,一點起色都沒有。整個家全靠她一個女人來支撐,既要照顧老公,又要上班賺錢,極有可能因為不勝重負而導致精神崩潰,從而走極端殺人。”
夏琅雖然一直在做肯定的陳述,然而夏侯冶卻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疑慮,他問得直截了當:“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但是了?”
“嗯,因為郭曉燕的殺人動機雖然明确,但是她的反應不像是一個殺人犯的反應。如果真是她毒殺了丈夫,這種殺人行為完全是因為看不到希望所以才在絕望之下做的傻事。事後肯定她會驚慌失措,會後悔莫及,會精神崩潰地哭訴自己是如何不堪重負才走到這一步的。可她并沒有上述種種行為,而是一直堅稱自己沒有下毒害死孫崇文,甚至還主動提出讓我檢查她給死者喂食過的針管。所以我個人覺得,她應該是清白的。”
“你相信郭曉燕的清白,OK,我相信你的判斷。如果郭曉燕不是毒殺丈夫的兇手,那麽下毒的人肯定另有其人。你們先整理一下所有的線索,再等一下鑒證那邊會否有新發現,然後下午抽個時間開個案情研讨會,看能不能找出一位新的嫌疑人。”
“好的。”
夏琅正跟夏侯冶談着話,辦公室的房門被人輕輕敲響了。他随口說了一聲“請進”後,有位衣飾考究舉止優雅的美麗女人推門走進來,帶進一陣幽幽的高雅香氛,對着夏侯冶嫣然一笑。
“你好,還記得我吧?”
“當然,吳醫生,請坐。”
夏侯冶從辦公桌後站起來,一邊禮貌地微笑點頭,一邊伸手示意她在辦公室一角的沙發上落座。雖然并不清楚這位吳醫生是誰,但是夏琅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要離開了。夏侯冶有訪客登門,她于情于理都應該把辦公室留給他們進行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