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葉長岐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到了,愣愣地注視着面前的冤魂林,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對于一覺醒來重見二十四年後的師弟們這一奇聞坦然接受,不曾想聽見自己曾有過轉世卻如五雷轟頂。

葉長岐不知為何如此。

面對着這片冤魂林,他只覺得心口絞痛,眼中忽然浮起一層霧氣:“師弟,同我說說我轉世的事。”

許無涯沉吟片刻,低聲說:“師兄,你的那一世轉世,名為葉柒。”

“一年前,我與和風争搶辟邪劍,到了此處,偶遇了回村葉柒,發現他同大師兄你的相貌相似,誤以為是你的轉世,将你帶回宗,結果雲生師兄說,葉柒當時已不是真人,而是亡魂之體。”

“于是我們對葉柒使用了聞人之術。”

羅浮山宗二師兄良雲生,專精醫修與陣修,陣法中有一種法術名為聞人之術,可以追憶活人前世、探聽亡人生前事跡。

三人便探聽了葉柒生前事跡,知曉了他生前是想回一處名為嶺南村的地方,于是前往山村一探究竟。

一年前。

梁州群山萬壑,數不清的村落藏在深山當中。有一處偏僻山村,名為嶺南村,葉柒便降生于此。

良雲生三人一落地,路和風便抱劍主動去村裏尋了一圈,嶺南村中雜草叢生、桑田荒沒,各家門戶大敞、家禽皆亡,更古怪的是,村中沒有一位活人。

泥地上滿是拖拽的痕跡,路和風順着交錯縱橫的痕跡繞回村門口,又往右側走了數百米,見良雲生與許無涯立在前方。

兩人面前有一個土丘,路和風繞過對方,發現良雲生面前還有一塊立着的木板,方才被他們的身體全然擋住了。

“上面刻了什麽?”路和風問。

許無涯正在仔細辨別上面歪歪扭扭的刻字:“是人名……這是南嶺村人的墓碑。”

那麽大一個土丘,埋葬了村裏所有人。

“怎麽死的?又是誰埋的?知道嗎?”路和風問。

良雲生與他有同樣的疑惑。全村近百具屍首全部埋葬于此,還有一塊木板刻了所有人的名字,這不是短短幾日就能完成的。

“等等。良師兄。”許無涯單膝跪地,用指腹挖出木板最下方的被泥土遮蓋的名字,他湊近緩慢地辨別,“你看這個名字,葉……長……岐……”

葉長岐,羅浮山大師兄的名字,他已經隕落二十三年!

良雲生一震,撥開他的腦袋,去看那個歪斜的名字。

“葉長岐……葉長岐!葉長岐?”良雲生反複念了數遍,絞盡腦汁,“為什麽大師兄的名字會在上面?葉柒呢?”

他們是根據葉柒的記憶找到的嶺南山村,葉柒的亡魂曾信誓旦旦地介紹自己,說他名為葉柒,而不是葉長岐。所以三人以為葉柒只是模樣同葉長岐相似。

這次良雲生從頭至尾數了一遍木板上的名字,九十九個名字,全村九十九人。有葉長岐,無葉柒。

而這時,路和風站起身,圍着土丘走到另一端。卻發現一個半人高的土坑,土坑被人刨開了,坑底散落着晶瑩的白色碎片。路和風跳進去,撿起其中一塊碎片。

寒意從不知名碎片上傳來,很快路和風的手指便因為極寒僵硬了。

路和風在電光火石間想起了一個人。

“雲生師兄。”

良雲生還在思索木板上的名字,聞言起身尋他,很快找到坑底的路和風,當他看見那些晶瑩的碎片時一愣。

三人皆知有一個人能凝結出終年不化的冰雪。

“是開樞星君。”路和風将冰塊遞給他。

良雲生恍然:“如果師尊來過此地,那便解釋得通了。很有可能葉柒和南嶺村鄉親們死後,師尊路過此地,安葬了他們。”

許無涯忽然打斷他們:“良師兄,聞人術的條件是,可以追憶活人前世、探聽亡人生前事跡。這兩者不能同時進行,所以只能探聽到葉柒或者說葉長岐今生生前事跡,既然師尊來過此地,我猜測,葉柒便是葉長岐轉世。”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何失蹤多年的開樞星君會出現在一個偏僻小山村,又為何一個凡人的亡魂能自由在梁州行動。

路和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果葉柒真是葉長岐,他也難以高興,只能将注意轉回開樞星君身上:“師尊找到大師兄了。那為什麽不回宗?還放任大師兄變成現在的模樣?”

良雲生一籌莫展,将目光投向土丘:“想不出來,不如問他們。”

“良師兄,挖墳太過……”路和風遲疑地說。

“你可不要小瞧陣修。”良雲生自信一笑,憑空繪制了一個陣法,他從陣中請出了一位丘下亡人,并施展了聞人之術,“無需挖墳,直接用移山填海術将屍首移出來。”

路和風面色古怪,頻頻望了他幾眼。

“怎麽了?”良雲生問。

“只是覺得,陣修,有些恐怖。”隔土取屍,這也太邪乎了,比趕屍奇談還要莫名其妙。路和風如實回答。

“師弟,答應師兄,不要輕易招惹陣修。尤其是天宮院的陣修。”良雲生只笑了笑。

路和風想起良雲生這些年與天宮院不知名陣修大能的恩恩怨怨,竟然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要入夢了,二位師弟,為我護法。”良雲生說。

嶺南村中有近百口人,若想去往最近的城鎮需要走上整整五日。這日村頭上空血月高懸,熒惑星大盛,打更的農夫在村口撿到一個蓬頭垢面的人。

對方用麻布嚴嚴實實地包裹着腦袋,農夫好心給他端來熱水,那人掀開一點遮面的麻布,露出一張褐色麻子遍布的下巴。

農夫沒有嘲笑對方,只是熱情地招待他。

那人喝完了水,卻突然發了瘋,把喝水的碗砸到地上,倒在地上凄慘地哀嚎,渾身又抓又撓,農夫手足無措,鄰居被吵醒,打着燈來問他發生了何事。

煤油燈照亮地上哀嚎的人——對方不成人型,被抓爛的麻布下是膿包與瘀血,青白色與褐紅色交錯雜融,灰白的臉上,七竅流着血。如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善良的村民們十分同情他,連忙派人去請村長,又找出自家的草藥煎制了喂給病人。

一番折騰,至午夜時分,病人終于渾渾噩噩地睡去。農夫也困得厲害,沒來得及收拾滿室的血污,往床鋪上一倒,不久屋內呼聲震天。

雞鳴時,村長來看望病人的情況,那人面色發青,口齒充血,已經去了。他們無奈将人背到坡外埋了,村長想找農夫來給他料理。畢竟是農夫撿到的人,雖然沒有救活對方,好歹也有一面之緣。

村長去敲農夫家的門,農夫說身子發寒,人有些發熱,估計着了涼。他聽說病人死了,十分唏噓,又忍不住同村長講起對方發病時的慘狀。

說是惡鬼附身也不為過。

村長是村子裏為數不多的出過村的人,聽到這麽駭人的症狀也不免擔心,又想起葉柒前些日子去了鎮上,打算等他回來問問近日發生什麽。

三日轉瞬即逝,葉柒還未回村。農夫的風寒越發嚴重,整日躺在床上喝藥,隔壁送藥的大娘似乎也被傳染了風寒,時不時咳嗽。

又過了兩日,農夫身上開始起水泡,渾身又紅又腫,他燒得說胡話,村長焦急地貼在他嘴邊聽他說。

是鬼,是鬼。是鬼。

農夫不明不白地死了。死狀太過慘烈,活像那日外村來的病人。隔壁的大娘也病倒了,手腳上長起了膿疱。

村長坐在農夫的墳前,看着自己通紅的手掌,悲嘆連連。這哪是什麽鬼,是疫病。感染發作到身亡,長則四五日,短則如同大娘兩日就沒了,他們全村都完了。

他忽然想起了還未回村的葉柒,希望對方不要回來。

良雲生這次入夢的對象不是別人,正好是嶺南村村長。

村長手裏有一塊木板,手

裏的小刻刀正在篆刻什麽。

良雲生連忙看了一眼村長刻的字。

長岐,快走。

他發病前在給葉柒留言,讓他趕緊離開村莊。緊接着,良雲生眼睜睜看着村長手掌上的一個膿包漲破,可他卻無法醫治對方,村長吐出一口瘀血,倒在地上,那塊染血的木板落在不遠處。

老村長昏迷後不久,有人将他扶起來。是離村多日的葉長岐,也就是這一世的葉柒。葉長岐看着一手撫養他長大的村長面色灰白,已是回光返照之際,雙目含淚。

“爺爺,長岐回來了。”

老村長嗫嚅了一下唇瓣,喉嚨間有血泡汩汩作響。良雲生猜出他想說什麽。

你回來做什麽。

随後他聽葉長岐說:“我葉長岐吃百家飯長大,鄉親們供我外出做工,全村老小皆于長岐有恩,長岐不會讓鄉親們死後沒安生地的。”

村長的眼球微微轉了轉,緩慢地合上了。

“爺爺,你別擔心。”

葉長岐在做工時便聽過這種古怪疫病,他知自己估計也染了疫病,但已經答應安葬全村人,就算病死也該遵守約定,于是恭敬地放下老村長的屍首,又尋了一床被子蓋着他,随後走向山林深處。

良雲生不解地跟着他。

葉長岐在林中走了數日,最後找到一條登山小道。良雲生見他一步步登上千級臺階,來到山頂的一座破廟前。廟已衰敗,雜草叢生。

良雲生不知他為何來此。

葉長岐推開廟門,年久失修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巨響,他走進去,先是看見了廟堂正中的沒落神像,随後又看見了一個白發的人。

那人端坐在蒲團上,閉着雙眼,仿佛一座雕像。

葉長岐俯首就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