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瞎子問:“你為什麽拜我?”

葉長岐一愣:“你怎麽知道我在拜你,你不是瞎子,你是仙人。”

說罷三叩首。

瞎子轉過身,不承禮,瞎掉的雙眼汩汩地流血,葉長岐被吓了一跳,問他怎麽了。

瞎子卻說:“我早已經斷了師徒緣分,你拜我,我教不了你什麽,反而折我壽命。”

葉長岐只怕他流血流死了,一時間也管不得那麽多,十分擔憂,卻小心翼翼地說:“我給你看看眼睛,好嗎?”

瞎子沒搭話,或許是默許了。

葉長岐便靠近他,用最幹淨的袖口給瞎子擦掉了血淚,又卷起一片貼身的幹淨衣料擦幹淨瞎子的臉。

瞎子意外擁有一張清冷俊朗的容顏,坐在荒草萋萋的寺廟裏仿佛周身散發着熒光。葉長岐怔怔地看着對方,在那一剎那,徹底明白了蓬荜生輝是什麽意思。

良雲生在此時也看清了對方的容顏,懸鼻棱唇,冷然若冰,正是開樞星君。

但可惜,開樞星君因為雙目失明,沒有認出面前的人是自己已故大弟子的轉世。

開樞星君只能察覺到小弟子在看他,冷靜地問:“你為什麽想成仙?仙人有什麽好?”

葉長岐恭敬地回答:“仙人百毒不侵。我全村的人都得瘟疫死了,我想成為仙人,給他們好生下葬。”

開樞星君用拂塵卷住葉長岐的手腕:“你資質太差,就算修仙,恐怕一生也難以築基,更何況百毒不侵。”

他沒說,對方恐怕也染上了疫病,活不了多久。

葉長岐聞言笑起來,并不奢求太多:“仙人,我不求什麽百毒不侵,我只求我能活着給同村的人下葬完就行!”

開樞星君答應了他。

至此,良雲生終于明白了為什麽開樞星君會到葉長岐今生的村莊。他接着往下看,兩人一同回了村莊。

瞎子在葉長岐身邊走得磕磕拌拌,葉長岐便主動牽起對方,等走到嶺南村前,就溫和地說:“先生,你在這等我吧。”

這個稱呼是葉長岐從話本上學來的,他覺得很适合仙人。

瞎子沒有反駁他的稱呼,只搖頭,同他一起進了村。

嶺南村中屍橫遍野,大多用草席蓋着,有老鼠在街巷亂竄,臭氣熏天。

葉長岐與瞎子并未言語,只在村門口挖了一個大坑。

葉長岐挨家挨戶搜尋嶺南村人的屍體,将他們或是背,或是拖到坑中。

第一天,他埋了十一人進去。

夜裏葉長岐手凍得發抖,咳嗽着問瞎子:“先生,你說人為什麽會死?”

瞎子沒有回答。

第二天,他們埋了三十二人。

葉長岐半夜裏發燒,燒得忽冷忽熱,渾渾噩噩地喊了一聲。

瞎子沒有聽清他喊什麽,只脫了外袍披在他骨瘦嶙峋的身體上。

第三天,他們埋了五十五人。

葉長岐從自家床頭敲下來一塊木頭板,取來一把小刀,雙手哆嗦着,一筆一劃刻同村人的姓名,刻到最後,把自己也刻上去。

刻墓碑時,他又咳又喘,常常需要停下來休息半個時辰,思緒變緩時,葉長岐便目不轉睛地注視瞎子。

看他孤獨地立在那。

看着,看着,他的雙目就濕潤了。

他成不了仙,無法長生,早已病入膏肓,此時的葉長岐身上長滿了膿疱,不敢再觸碰開樞星君。

于是他沒日沒夜地刻字,又耗費了整整兩天——幸運的是,因為開樞星君在他身邊,或多或少影響了他,讓葉長岐沒有立即衰亡。

終于,葉長岐刻完了包含自己在內的所有人名。

一共九十九個名字。

他在墳旁的空地上給自己挖了一個坑,夜裏和瞎子說了聲晚安,于是躺進裏面。

晚上的時候,葉長岐徹底不行了。他就像一個完成執念的人,突然卸下了所有,病魔将他完完全全擊垮。葉長岐燒得厲害,躺在自己挖的坑裏,有些神志不清。

“師尊。師尊。好黑……”

又或者是在喊。

“弟子沒有錯……師尊,不要抛棄我。”

像是聲嘶力竭的吶喊。

又像是恍惚的喃喃。

開樞星君有過很多徒弟,估計是這一聲聲師尊喚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他找葉長岐時跌進坑裏,攬抱起燒糊塗的葉長岐。

他不在意對方身上的突然多出來的鼓泡與各種黏糊糊液體,只是覺得葉長岐很冷,很害怕,害怕到一遍又一遍喊師尊。

雖然他不知道對方的師尊是誰。

瞎子握緊對方的手,把人攬進懷裏。

晨光熹微,照得瞎子身上暖洋洋的,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小弟子,四周靜悄悄的,無人回應。瞎子便捏了捏對方的臉,冷冰冰的,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什麽也沒有。

小弟子已經沒氣了。

開樞星君周身有冷氣湧散,白霧般的寒氣凝聚成冰,蛛網一般爬滿坑底,終年不化。小弟子在他懷裏如同一具冰人。

原來,這個坑,是小弟子給自己挖的墓。

開樞星君在抱着葉長岐在坑裏坐了七日。第七日,他将對方下葬,又想起自己不知道葉長岐的姓名,就踉跄地去找那塊刻有全村人名的木板。

葉長岐在刻的時候就告訴過他。

他自信地說自己記得所有人的名字。

九十八個名字,沒一個記錯。

開樞星君一一撫摸過木板上的名字,等摸到第九十九個名字,他停住了手。

那個名字,是他尋找了二十三年的大弟子的名字。

他驚惶地站起身,朝着埋好葉長岐的坑走去,越走越快,最後撲倒在小坑前,開始用手挖土,泥土在他身邊逐漸堆成小山,那雙持劍的手十指指甲斷裂,正汩汩地流血。

開樞星君終于從土中挖出葉長岐,撫開對方面上的泥土。

傳聞,二十三年前。羅浮山首席弟子葉長岐的劍斷了。

開樞星君拾起斷劍,借着斑駁的劍身追溯弟子生前光景時,被劍光刺瞎了雙目,又因胸腔陰郁,心頭血吐出,轉瞬白首。

二十三年後,他終于找到了弟子的轉世,在對方成為一具屍體後。

開樞星君将葉長岐從泥土中挖出,葉長岐屍身早已僵硬,天地之間魂魄已散,就算再賜其長生也無濟于事。

他撫過葉長岐的眉眼,拂至弟子額心,葉長岐身染疫病,面上諸多惡瘡血痕、凹凸不平,開樞星君并不嫌棄,只是垂首靜靜“凝視”對方的屍首。

随後,開樞星君的周身有銀白的光點徐徐飄散,如同萬千流螢,逐一彙入葉長岐的額心,這些流螢如有生命,游走洗滌葉長岐病體,不

多時葉長岐面上已恢複光潔。

葉長岐生前未與他相認,開樞星君并不能直接帶走他的屍身,但求消除疫病,願其來生安康。

等流螢散去,開樞星君的身影似乎淡薄幾分,他将葉長岐安葬,因身無長物再贈予弟子,便把手中那柄拂塵置于葉長岐墓中。

他說:“若來生,只願長岐非我門下弟子。若為凡人,那便一生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若來生……”

“若有來生。”

可說來生時,他卻只想起今生。

二十三年前,開樞星君的将傾劍突然不受控制,縱掠而去,為了追劍,他跨過移山填海陣,卻見到自己的首徒散盡修為,飲劍自盡,倒在地上。

他贈送給對方的本命佩劍斷折,澆染着觸目驚心的血,那麽一大片,瞬間奪去了開樞星君的呼吸。

那時的他顧不得禮儀,掠至弟子身側,攬抱起首徒的身體。

他曾将靈力輸入弟子身體,緊緊攥着對方的手,一聲一聲喚對方。

可首徒靈力散盡,長眠不醒,脖頸上的傷與腹部的傷血流如注,身體快速冷去,回天乏力。

而二十三年後,昨日重現,他抱着自己首徒的轉世,又送他去了九州之外,去了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開樞星君的身影徹底消散在天地間。

“是為師來晚了……長岐。”

遲來二十三年的道歉,終于說出口,卻如同嘆息一般飄蕩開,埋藏在了梁州山野中。

良雲生結束聞人之術,将村長屍首送歸墓中,道了聲失禮,随後朝兩位師弟說:“回宗吧。”

路和風問:“那宗內的葉柒如何處置?”

“那是大師兄的一縷殘魂,受師尊法力影響未曾消散,既然大師兄已安息,便将殘魂送歸天地,大師兄也好早日輪回轉世。”

路和風又往那方墓地看了眼,聲音低沉:“若轉世,會需多久?”

“至少,十載春秋。”

十年,對于劍修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可路和風忍不住想起大師兄已故的二十三年裏,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三十三年後,真的還會有人記得羅浮山宗曾有一位摘星逐月的大師兄葉長岐嗎?

“那師尊呢?”

良雲生許久沒有回複,直到路和風又問了一遍,他才回過神來,淡淡地說:“開樞星君已隕。”

“師弟,往後,我們沒有師尊了。”

聞人之術的夢境中,開樞星君洗去葉長岐的疫病傷痕,又将拂塵置于墓中護衛弟子,最後一縷法力也盡數散去。

九州劍尊,魂歸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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