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良雲生并不覺得開樞星君追随着大師兄而去有什麽不妥,其實這二十三年足夠他想清很多事情。
二十三年前,大師兄正是最風光的年紀,卻意外身隕。可師尊拾飲風劍追憶大師兄生前光景時卻被刺瞎雙目,之後又失蹤二十三年,甚至二十三年後抱着大師兄的屍身枯坐坑底。
早年他以為是師尊太過偏愛大師兄,自己首徒身隕所以勃然大怒,如今想來,師尊那時便已對大師兄動了情,大師兄屍首難尋,所以孤身離宗尋找愛徒下落。
可二十三年,未有結果。
良雲生倒不反感這段師徒之情。
二十三年間,他也怨過師尊抛棄門下弟子,也心灰意冷想出師另尋門路,可當他捏着出師的信件,登上羅浮山頂,見羅浮山群山疊起,萬壑争流,有茫茫劍修子弟乘劍而來,恍惚間回憶起大師兄所言。
我葉長岐前生飄零,無家可歸,師尊領我回宗,予我居所,保我衣食無憂。
門中師尊長老視長岐為己出,師弟師妹赤子心性,若長岐姊妹胞弟,羅浮山群山青天、一草一木皆與長岐血脈相連……
那些惱怒與妒火便随着門下弟子一個個青澀的笑容淡去。
良雲生提着藥酒到葉長岐墓前,又見路和風抱着劍站在墓前,孤零零的,仿佛被丢棄的狗崽子。
良雲生認得這位沉默寡言的六師弟,師尊失蹤那日便是他沖進火場中抱出師尊的劍。
他揚了揚手裏的藥酒,問路和風,喝嗎?
路和風抱着兩柄劍,茫然地問他,師兄,羅浮山宗是不是要完了。
大師兄隕了,開樞星君失蹤,就連他這位二師兄也要出師了。門下弟子人心惶惶,紛紛傳言羅浮山宗不日閉宗。
良雲生溫和地笑了笑,在墓前給自己到了一杯酒,說出的話卻是冷然的,我羅浮山宗百年基業,豈是區區弟子說倒便倒?
一杯藥酒徐徐傾倒在墓前。
他們說我羅浮山宗要倒,我良雲生偏說不。
這是師尊與大師兄苦心經營的宗門,門下弟子皆同他的姊妹胞弟。
良雲生笑道,沒了師尊,沒了大師兄,羅浮山宗依舊是羅浮山宗,別說是現在,就算十年,百年過去了,縱使九州的修仙人士俱亡,羅浮山宗依舊是九州第一劍宗。
更重要的是,若百年之後,師尊與大師兄攜手歸來,也不會沒有容身之地。
良雲生思索着,就在此時,許無涯忽然大喊一聲:“雲生師兄,葉柒的靈魂出問題了!”
“許無涯!”
許無涯慘白着一張臉跪在地上,眉間朱砂痣似乎都黯淡幾分,身側落着一把劍。
那柄劍玄光森森,頓顫不止,劍身上不時有青白暗光閃過。
“這是……”路和風認得這把劍,師尊失蹤後,他抱着師尊的劍閉關十年,之後一直将名劍供奉于自己洞府。
卻不想此劍突然飛到了此處。
“是将傾劍。”良雲生答,他一眼見到許無涯的臉色,連忙上前為他診脈。
路和風正要去拾取将傾劍,許無涯一驚,忙攔住他:“和風,別碰!”
但為時已晚。
路和風碰到将傾劍身時,山野天光大暗,劍身上傳來陣陣龍吟,似怒濤搏浪,震得三人耳膜生疼。
路和風下意識拔出自己佩劍抵禦駭人的聲響,下一刻就感覺自己的流光劍被将傾吸引,且吸力異常兇猛,他幾乎把握不住手中劍。
将傾居然想要吞噬流光劍!
“和風,快将佩劍收起來!”許無涯企圖阻止他。
路和風掌上青筋分明,一面死死抓住自己的佩劍,一面努力從将傾劍身上離開。但往日裏如死物的将傾劍今日非比尋常,他難以掙脫。
路和風咬着牙,大喊:“我控制不住了!”
他周身湧動起澎湃的靈力,足下泥地逐一龜裂,逼人的靈氣裹挾着流光劍,劍光大盛,昏暗的山野似升起一輪皎皎明月,堪堪與混沌幽暗的将傾劍形成泾渭分明的黑白光影。
良雲生伸手抵住他的脊背,匆匆在虛空中繪制了一個陣法:“移山填海,水盡枯幹,叫你無處潛藏,避無可避!”
将近成人高的移山填海陣法被繪制出來,陣法流熒,其上經緯相交,星宿羅列。陣法正中有一道碩長的裂口,将傾劍上恐怖的吸力瞬間被裂口吞噬,兩者頓時勢均力敵。
路和風終于能抛下那柄劍。
他喘息着退開數步,才驚覺自己背上已是大汗淋漓,略微平息,便凝着眉問:“許無涯,發生什麽事了?師尊的劍怎麽在這裏?葉柒的靈魂怎麽了?”
為了方便探查,他們離宗前曾将葉長岐的亡魂收藏在儲靈法器中。
許無涯回答:“方才将傾劍忽然飛來,吞了葉柒的靈魂。我去拉葉柒時,差點也被将傾吸進去。”
良雲生一面撐着移山填海術,一面游刃有餘地說:“我剛才已為師弟檢查。萬幸無涯師弟發現及時,只是靈力損失大半,魂魄并無損失。”
過了幾息,将傾劍似乎察覺不到劍意與靈力,野蠻的吸力漸漸散去,安靜地躺在泥土中,如同一把普通劍器。
良雲生才停了陣法。
許無涯指尖微動,擡起頭,問:“雲生師兄,你用移山填海術拉了誰過來?”
路和風的靈力不敵将傾,剩下一個是靈力損失大半的許無涯,一個是醫修兼陣修的良雲生,兩人皆無法直接與将傾匹敵。良雲生自然是用移山填海陣拉了別的大能修士過來,才令将傾安生。
裂縫中的大能修士似乎聽見了他的疑問,答道:“你倒聰慧,本尊大可告知你,本尊是天……”
良雲生溫和的面容似染上薄怒,當即擡手封
上了裂口,那道男聲便也消失在虛空中,他瞪了一眼許無涯:“勿要多言。現在重要的是弄明白将傾為何吞了葉柒靈魂,還要吸取你們的靈力與佩劍。”
“我們無法直接觸碰劍身,和風,你那可有盛劍的劍匣?”良雲生問。
路和風手中寶劍名器衆多,劍匣自然是有的,當即從袖裏乾坤中取了一個。
他自然不會随意取平常劍匣盛放開樞星君的佩劍,手中捧的劍匣由紫檀制造,四方周正,匣面平雕鳥獸紋,紋樣珍稀華美,是不可多得的盛劍名器。
他解開劍匣雕有螭龍龍首的鎖,面朝床上的将傾劍,态度十分恭敬:“請劍入我匣。”
路和風連請三次,将傾劍也不搭理他。最後是良雲生不耐煩出手,又用移山填海術把劍挪入匣中。
可當劍匣關上時,長劍一聲傳出悲鳴,三人同時入了聞人夢境。
…
山風作鼓,風雪交加。他們見到了大師兄葉長岐。
葉長岐只身立于山巅,他面前有一個人,那人背對三人,他們無法瞧見對方容顏。
随後一柄飛劍自天邊飛來。
劍勢兇猛,快如閃電。正是将傾劍。
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見那屬于開樞星君的本命佩劍直沖葉長岐而去。
然後,一劍穿腹!
山雪寒徹入骨,隐藏二十三年的真相盡是在皚皚白雪中浮出水面。
三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尤其是路和風,稱其面目猙獰也不為過。
為什麽?這是萦繞在三人心頭的最大疑惑。
良雲生便再次開了陣法,隔了一陣,他忽然說“我問了那個人,已知曉将傾為何吞了葉柒靈魂。”
“将傾囚他作劍靈。”
路和風疑惑不解,不知他詢問了誰。可良雲生不願提起對方身份,許無涯恍然:“是位天宮院的神棍,推演天機這塊,他自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良雲生适才解釋:“他知曉了葉柒确為葉長岐轉世,并且說了前世大師兄的身世。羅浮山宗大師兄葉長岐,為天地孕育出的一脈劍骨,修煉成人後,被外出伏妖的師尊遇見,後拜入其門下。他死後,劍骨被将傾吞沒,屍體與魂魄下落不明。”
“後來大師兄魂魄轉世——也就是我們遇到的葉柒——因此前劍骨已與将傾劍合二為一,劍骨遇見了大師兄的魂魄,就忍不住吞了他。”
“所以,不用再等十年輪回轉世,只待到大師兄,也就是葉柒修成劍靈,到時再為師兄尋到肉身,便可重生。”
他們聽見大師兄是天生劍骨并不意外,只因開樞星君門下其實還有一位先天妖修轉的劍修。
倒是路和風撫摸着自己佩劍劍柄,若有所思。
許無涯頭也不回便猜到他心中所想:“你的劍不可能修出劍靈,死心吧,路和風。”
路和風陰沉地瞪他一眼,轉而問:“修成劍靈需要多久?”
良雲生推算了大致的時間:“下次天門問道開啓,大師兄便可重生歸來。”
天門問道,五年一會。上次天門山設會當是四年前。
路和風終于面露喜色。
所以一年後,葉長岐将會重生歸來。而他的第三千場切磋,也終于等來人赴約。
他雖欣喜,良雲生卻心有郁結。
其實良雲生還有許多疑點未告知兩人——也是他從那個人口中得知的。
比如,葉長岐被誅殺前所遇的人其實是出師多年的四師弟燕似虞,他後來盜走了盛有師兄肉身的懸清法器,至今去向不明。
那麽,燕似虞為何要取劍骨?
再比如,葉長岐轉世成為葉柒之後,只身前往葉柒村莊的那個身染疫病的人,他是如何找到深山之中的村莊的?
葉柒又為何獨獨登上了那座荒山,尋到了開樞星君?
這一切的一切,如同濃濃大霧将他籠罩。
還有師尊。
他不信師尊就會誅殺自己的首徒,卻又在二十三年後追尋他而去。
當知,未知全貌,不予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