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難道是叫他将那些日子再回憶一遍,告訴自己最小的師弟,說,我過去不好,遇到很多讨厭的人。說,路和風,我可能哪天發了狂就做個惡人。
就像當年殺了那個家主——告訴路和風他從小就是手染鮮血的畜生。
許無涯不願意。
他将陰暗的過往埋藏在心底,以冷漠對待世人,只想着就這麽一輩子。
……
有一日,瞻九重中多了一個比他還小的孩子。
那孩子先在瞻九重主室的梁柱後歪着頭偷看他一陣,懷裏抱着一把比自己還高的木劍,然後瞪着大大的眼睛,問他。
你是我第幾個師兄?
許無涯不搭理對方,小孩就嗒嗒地跑過來,費勁地勾到許無涯的衣袖,輕輕地晃了晃。
哥哥,你是不是受了傷?
小小的師弟昂起頭問。
哥哥,你疼不疼?
那聲音很軟,帶着一點小心翼翼和屬于幼童的溫柔。
許無涯或許沒聽過這麽溫柔的聲音,又或者是沒人問過他疼不疼,所以沒有甩袖推開對方,只陰沉地盯着他,思考着這古怪的孩子從哪來的。
“大師兄說,傷口吹一吹就不疼了。”
他湊近許無涯那張帶着傷痕的臉,輕輕地吹了吹。
許無涯面上變化,正猶豫着推開他。
這時葉長岐從瞻九重外走了進來,他身上帶着花香——估計路過瞻九重外的花雨時染上了淡雅的香。
葉長岐的身邊還立着開樞星君,這位世人敬仰的仙尊面若寒冰,目光中卻透露出一點縱容。
葉長岐路過小孩時笑着揉了一把對方的腦袋,小孩眯着眼,咯咯地笑出聲,露出兩排碎玉似的乳牙,短短的手去抓大師兄葉長岐的手腕,糯糯地喊:“大師兄!”
葉長岐應了一聲:“欸!和風今日有沒有認真練劍?”
路和風興奮地比畫,點點頭:“有!”
葉長岐于是笑出聲,伸手捏了捏耳垂上的懸清法器,從裏面取出一本書,遞給路和風:“這是《雜聞名器譜》。”
葉長岐蹲着身,給路和風指上面花花綠綠的圖案:“是師尊專門請居士繪制的孩童版,和風你不是喜歡劍器嗎?這上面九州聞名的劍器都有畫哦。”
路和風愛不釋手,捧着木劍,還要抱着書,小臉紅撲撲的,笑容燦爛地說:“謝謝大師兄!”
随後葉長岐走到許無涯邊上,許無涯冷漠地與他對視。
葉長岐做了一個令許無涯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雙手穿過許無涯的腋下,一把将他舉起來!
那麽高——甚至比開樞星君還高少許!
許無涯一愣,當即面紅耳赤,不安地擺了擺懸在空中的兩條腿,手捏着對方的手掌,聲音沙啞地喊他:“放我下去!”
許無涯在葉長岐懷裏掙紮。
這時良雲生同燕似虞捧着書卷過來了,這兩人:一個溫文爾雅,一個冠絕出塵,站在一塊叫人賞心悅目。
瞻九重樓上有幽幽的簫聲響起。那簫聲如名泉飛濺,玲琅若玉。
良雲生說:“栖山師弟在吹簫呢。”
他話音剛落,簫聲停了,瞻九重之上傳出一道鳳鳴,随後主室的軒窗外一只遮天蔽日的金紅色鳳凰緩緩飛過,掠過萬頃天池,最後停在了雲湖天池臺上。
葉長岐調侃他:“雲生師弟,你就不該說出來,你瞧,被人聽到了吧。”
他還抱着許無涯,于是走到開樞星君邊上:“師尊,你将我法器裏的禮物取出來。”
良雲生聞言有些好奇,放下了書卷:“師尊與大師兄,今日又買了些什麽?”
開樞星君垂首,撥開葉長岐鬓角的長發,輕輕觸碰了一下那枚懸清法器。
随後各色各樣的禮物鋪了主室一地,路和風被數量繁多的東西吓了一跳,愣在原地茫然失措。
下一刻,路和風周身一輕,雙腳離地,就這麽飄了起來。他飄到開樞星君面前,仙尊穩穩地接住:“和風,還想要什麽器物?”
另一邊,葉長岐也找到了要送給許無涯的禮物。
那是一幅畫,同樣出自南橋居士之手。
畫上有三個人。
郎君一手抱着琴,一手攬着身邊的妻子,正溫柔地注視着她。莺娘笑意明媚,正輕聲歌唱。她的懷裏有一個昏昏欲睡的嬰孩。
“師尊救治你時,用聞人之術看見你的過往,于是請南橋居士畫了這幅畫。”
葉長岐抱着許無涯,良雲生與燕似虞也湊過來欣賞那幅畫卷,他們聽見莺娘清越的歌聲,當真美好如夢。
葉長岐說:“無涯師弟,縱使別人忘卻了,可仍然有你記得。不光是你,從今以後,我們羅浮山宗之人也會記得——徐州雲頂城中曾有一條畫舫,舫上有過莺娘與許郎,他們孕育了一子,名喚許無涯。”
“而許無涯,如今正是我們羅浮山宗的五師弟。”
許無涯怔忪着,注視着畫卷,不确定地想。
是不是,從今往後,他也能把羅浮山宗當成新的家?
有一滴淚落到了許無涯手背上,路和風說:“那好,許無涯,我現在再問你一遍,不準騙我。”
許無涯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好。”
“許無涯,”路和風拽着他衣領,把他提起來,他倆離得很近,似乎下一刻就能埋到對方身上去,“那個時候,你疼不疼?”
他想要聽的,無非是一句真話。
許無涯微微擰了下眉,又舒展了身體,握住他的手,笑着說:“可疼了,師弟。不過,你給我吹一吹後,就全好了。”
許無涯早就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往事随風,黑暗的、疼痛的、漂泊不定的日子都過去,他很慶幸自己當年一頭撞上了羅浮山宗的大師兄,很慶幸當年在徐州海邊開樞星君攔住他,很慶幸有個孩子扯着他的衣袖輕聲問一句,哥哥你疼不疼。
不幸中的萬幸,有人把他這個小畜生帶回了人間。
“我這不是害怕你擔心麽,和風弟弟,別哭了,你一哭,等會兒大師兄見了又說我欺負你。”許無涯給他抹了淚,對方還是兇巴巴地望着他,“平日裏兇得見人就揍,怎麽這會兒這麽愛哭?可憐見兒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的六師弟其實是位六師妹。”
路和風當即氣得改拽衣袖為按許無涯咽喉,淚就如同凝固住了,紅着一雙眼,眉頭一擰,神色變化,深呼了一口。
路和風直了直身體,忽然說:“抽咽喉疼還是抽掌心疼?”
許無涯猜不準他的用意,試探地說:“抽咽喉更疼。抽掌心我都習慣了。”
路和風于是按了按他的喉結。
許無涯面色一變。
當即喊:“大師兄!”
葉長岐原本就在門外沒離開,只覺得路和風今日氣性大,以防倆人打起來不知輕重,還得在邊上看着。于是許無涯一喊,葉長岐就進去了。
他疑惑地看着路和風按許無涯的喉結。
那模樣說是憤怒算不上,說是開竅也提不上。
葉長岐拿不準:“你們……這是怎麽了?”
許無涯說:“大師兄,你讓他從我身上下去。”
“和風。”葉長岐點頭,喊了一聲。
二十四年前,路和風就十分聽開樞星君與葉長岐的話,如今葉長岐喊了他一聲,路和風也只是刮了許無涯一眼,随後松開了手。
葉長岐見路和風雙目微紅,知曉他哭過了,也不好開口,只得去問許無涯:“你又鬧他?”
許無涯捂着自己咽喉,試圖證明清
白:“這次真沒有!”
與其說他鬧路和風,不如說這木頭調戲他!不,或許路和風腦裏沒有“調戲”這個詞,單純只是怒意上頭挑釁許無涯,卻不知他的五師兄的喉嚨比一般人敏感。
許無涯要瘋了。
他不知怎麽說:“大師兄,你先把他帶走。此事,明日我們再說。”
翌日,葉長岐上昨日用飯的酒樓買了些早點。
他在路上碰見雲頂仙宮,對方運了大箱花去拜訪南橋居士,又聽聞謝青川不知招惹了哪位大能修士,被揍得鼻青臉腫,整張臉宛如豬頭。
殊不知大能修士笑了笑,深藏功與名,提着早點回了院中。
許無涯剛起身,兩人便一道去用早點。
許無涯問:“和風呢?”
“去楚江邊練劍了。”葉長岐把專門給路和風定的鮮肉包子放在一側,又将許無涯喜愛的肉粥遞給他,“無涯,昨晚被和風打斷了,你還沒告訴我之後的事,比如謝青川。”
許無涯便說:“我當時不是說有一陣子來了樂修将我與莺娘帶走了嗎,謝青川當時也在,後來他聽說了音修雖修煉不易,可一旦修成正果,實力比樂修少說強了百倍,便覺得身為音修的我遲早會将他比下去,于是白日裏便給我端來辛辣刺激的食物,我餓得很,吃了,便被辣啞了嗓子,再發音往往有那麽幾個音不準,于是免不了一頓抽打。”
“後來那傻小子估計是聽說了什麽,就不再送辛辣食物過來,而是混着尋常食物送碗水過來,那水無色無味,我以為是尋常的水,便喝了,結果連着幾日發不了聲。樂修以為我被抽壞了喉嚨,于是把我賣了。”
“這事還是後來我聽那家主說的。說是培養音修,其實他們根本沒打算培養我。而莺娘見不到我,就打聽我去哪了……有人故意同她說,我喚了啞疾,心有不甘,撞死在牢裏。莺娘本來就身子虛弱,一聽我沒了,于是一口氣沒提上來,含恨而終。”
許無涯很冷靜地說完了故事,也喝完了手裏的粥。
葉長岐在他臉上看不出半分難過,只說:“師兄知道了。”
他又問了一些音修注意事項。正巧路和風推門進來,手裏拎着流光劍,束起的長發略微有些淩亂,路和風目不斜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掀開一籠包子,騰騰的熱氣柔和了他剛毅的面容。
許無涯才發現,六師弟如今同開樞星君越來越像。
葉長岐叮囑他:“和風,以後不能按你無涯師兄的喉嚨。音修的喉結十分敏感,你若下手必須避開。”
路和風沒搭話,隔了半晌才說:“好,以後我只打他臉。”
許無涯:?
許無涯很想問他,能不打我嗎?
葉長岐似乎也沒料到路和風是這個回答,琢磨了半天,最後只能随他去,只道大不了到時自己在邊上看着點。
用過早點,許無涯說要出門了一趟,隔了一陣路和風也要出門,葉長岐索性一關院門,轉身去了鑄器坊——上一批首飾法器全部出售,他需要鑄造一批新的換取靈石與錢幣。
葉長岐走進鑄器坊中,今日鑄器坊中略有不同,幾位鑄器師拎着錘正在交談。
“聽說了嗎?雲頂仙宮的謝青川沒了!”
“不是早上才說他被人揍了一頓,臉腫成豬頭嗎?怎麽才過了半個時辰就成死人了?”
“不曉得咯,估計他這次是真惹了什麽不該惹的大能修士吧!”
葉長岐面不改色,走到自己使用過的金爐前。
“還有傳聞,不知真假,說是羅浮山宗的那位沒了!”
“什麽那位?”
“就是二十四年前失蹤的那位,其實是身死道消了!”
“羅浮山宗不是一直說他會回宗嗎?”
“回個屁!人早死了,屍骨無存,魂歸天地的那種,懂嗎!羅浮山宗說他會回宗,無非是圖個心理安慰!死人怎麽回宗,難不成把魂魄喚回去?別開玩笑了!”
金爐碰地一聲炸碎。
鑄器師們紛紛轉過頭看那炸碎的金爐,碎成數瓣的爐中留有一枚晶瑩剔透的耳墜,法器上殘留着淡淡的金色靈力,而鑄造耳墜法器的鑄器師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