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既然是來自九州的劍修, ”謝婉寧也不是好糊弄的鬼師,只微微一笑,“聽聞九州最大的兩個劍修宗門為羅浮山宗與鐘山劍宗, 冒昧請教二位,師出哪一宗?又為哪位劍修大能門下?”

葉長岐不慌不忙地答複:“羅浮山宗, 無名散修, 師出……”

他忍不住望向開樞星君,對方似笑非笑,正等候着他的回複,葉長岐索性破罐子破摔, 上下嘴一碰:“師出開樞星君門下。”

很好, 開樞星君師出開樞星君門下。

他的師尊也是九州第一人了。

葉長岐大膽地

想, 自己大抵是有些離經叛道。

沒想到“九州第一人”也只是挑了挑眉梢,伸手将葉長岐方才除妖弄亂的碎發別在耳後, 冰冷的指尖繞過耳廓, 在耳垂停留了半息,最後松開。

開樞星君從儲物法器中掏出塊玉牌遞過去。謝婉寧原本尚有疑慮, 見到那塊玉牌後立即柳眉舒展,欣然邀請二人進了謝家。

葉長岐與開樞星君再過廣梁大門時,鼓座只是低鳴了一聲,随後便放倆人通過。

謝家家宅古樸, 只是偌大的家園,卻不常有人走動。三人一路暢通無阻, 至會客廳,才見到一位侍女捧着一個方形漆盒立在廳中。

謝婉寧接過方盒, 介紹裏面是謝家至寶:“近來潭州城中多了不少魇鬼,行色匆匆, 似乎在尋找什麽寶物,我謝家鬼師前些時日都被派出去追蹤一只妖怪,宅中人員空虛,怕被魇鬼趁虛而入,所以想請兩位修士助我鏟除魇鬼,守衛我謝家寶物,報酬自然不會虧待二位。二位覺得如何?”

葉長岐便同她說了自己和葉樞只會在人間停留三日,委婉地告訴對方另請高教。

謝婉寧也不覺為難,接着開始解答自己為何認識李重淵。

“人間鬼師有一大特點,長壽。聽上去與修仙長生不老十分相似,但其實與得道成仙相去甚遠。”謝婉寧笑了笑,”也不怕二位修士笑話,婉寧今年已是一百三十一歲。”

葉長岐一愣,謝婉寧看上去不過人間尋常風華正茂的女子,未曾想居然如此仙壽。

“這是因為我們謝家出生便受這通靈明鏡照耀,開了陰陽眼。”

謝家祖上原本便是高壽之人。偶一日,高齡的她在蘆葦蕩中尋回一啼血仙鶴,謝家祖上拼盡全力也沒有治好仙鶴,最後抱着仙鶴屍首坐在蘆葦蕩邊老淚縱橫。這時一位身騎乘黃的老人從岸上經過,見了那傷心痛哭的老人,于是掏出一塊通靈明鏡遞給她,并将寶鏡利害一一并告知。

鏡開陰陽,鬼知生死。旦獲仙壽,永不墜輪回。

謝家祖上一心救鶴,哪管什麽不入輪回,于是連忙答謝了那人。得通靈寶鏡,仙鶴救回,謝家祖上也活到了驚人的兩百歲。後來她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時,想送走那只仙鶴,可仙鶴日夜在謝家古宅外展翅啼鳴。謝家祖上合目那日,仙鶴飛回她的寝榻邊,聲聲啼鳴,聲聲帶血,最後生生追随着謝家家主而去。

此後謝家子弟無一不長壽,傳至謝婉寧這代,已是極難。

“我認識李重淵便是因謝家長壽。”謝婉寧說,“我及笄之時,曾同師長抵達過一個朝都,名為汴京,當朝太子便是李重淵。”

“不過那次我是去幫汴京天子除妖的,所以并未在意這位太子殿下。我開始注意到他,不如說是在五年後重回汴京,那時他領着一個六歲女娃在汴京正街大搖大擺地晃蕩。我不知該罵他愚蠢至極,見不着身後跟蹤的可疑之人,還是該罵他其心險惡想害自己與胞妹的性命,或許都該罵。”

謝婉寧狠狠地錘了一下案桌:“沒想到那小子說,本太子當是哪個不長眼的混蛋敢攔路,沒想到是姨啊。謝姨許久不見啊。”

謝婉寧頓了頓,煩得厲害,提議道:“提起他我就來氣。你們九州不是有聞人之術嗎?你們有誰會嗎?進我回憶裏去看吧。”

汴京都城的雲婷王姬蹒跚學步時,太子李重淵正是狗嫌人厭的年紀。

兩位劍修剛回到一百一十六年前的汴京都城,便看見太子爺将新上供的寶劍一腳踩在腳底,又用絲綢綁在腳背上,然後從積滿雪的階梯滑下——附近還有宦官正在往階梯上撒雪,以防積雪不夠厚。

禦劍滑雪,再合理不過。

葉長岐難得沉默了一陣,又想起一百多年後太子爺還能在墓中打六博,方知這人從小與衆不同。

隔了一陣雲婷王姬來尋自己兄長,她走路還需侍女攙扶,結果李重淵見了,腦中靈光一閃,手一揮,招呼人馬,走!換地“禦劍”!

一群人烏泱泱抵達汴京南苑。

冰雪鋪路,千金寶劍作底,李重淵覺得站久了身體酸軟,便派人擡來一張太師椅,架在兩柄寶劍上。自己則抱着雲婷坐在椅上,讓人牽來一匹小馬駒拉二人。

若問起與尋常樂子有何不同,那自然是有的,李重淵會告訴別人他們如今是坐在飛劍上。

禦劍術懂嗎?九州修士才會的本事。

葉長岐又接着往下看,李重淵與雲婷沒過着幾月快活的日子,兩人生母便患病薨逝,汴京天子因思念愛妃,追封她為惠安皇後。

太子爺與雲婷王姬自小沒了母妃,按常理來講,兩人在宮中雖不至于處境艱難,卻也再也無法如從前那般肆無忌憚。

可太子爺是李重淵。

李重淵從來不管收斂如何寫,仗着太子殿下的身份小恩小惠也施,小惡小罪也犯,禁足挨板子是沒少得。

十四歲翻牆去汴京最大的花樓,還不忘捎帶着自己可愛的妹妹雲婷。後來被汴京天子揪着耳朵拎進禦書房賞鞭子,天子罵他混賬,李重淵便笑嘻嘻地問。

我是混賬,父皇您是什麽?

汴京天子盛怒之下将他一腳踹出禦書房,中氣十足的滾字方圓百米清晰可聞,李重淵揉着屁股斜眼瞧那些侍女宦官,懶洋洋地張口問,今日之事,你們看見了多少?

衆人倉皇搖頭。

李重淵便咧嘴笑起來,露出兩排皓如雲母的牙齒,他說,錯了,你們都看見了,看見了本太子被父皇揪着耳朵訓話、被抽板子、一腳踹出禦書房,父皇還龍顏大怒,罵我滾蛋!記得傳出去的時候,多添油加醋。

禦書房的天子當即砸了東西出來,那東西重重地砸在李重淵的額頭上,一下子見了血。李重淵撿起那塊鑲金玉,原是天子的金獅鎮紙。他全當天子賜他的寶物,只叩首謝過,揣着金獅鎮紙就要告退。

汴京天子正煩,當即不耐煩地屏退他,等冷靜下來又想起太子殿下額上流血,便派了禦醫去看望李重淵。

李重淵便是這麽嚣張地長大,直到在十九那年因汴京天子駕崩倉促之下登上帝位也未改分毫。不過好在李重淵做太子時雖然混賬了些,可做人間天子時似乎還算安分守己,甚至可以稱得上兢兢業業。

不料李重淵稱帝的第二年,汴京大旱。

謝家鬼師謝婉寧再會汴京,她壽命長于凡人,十一年過去模樣也只是少有變化,李重淵一眼認出了她,很不客氣地說,妖女。

謝婉寧原本想教訓這沒禮貌的小子,忽然見一位少女提着裙擺飛奔而來,宛如一道彩霞,撲至李重淵的脊背上。

重淵哥哥。

李重淵被雲婷勒住脖子,皺着眉嘶了一聲,拍了拍妹妹的手臂,示意對方先見過謝家鬼師。李雲婷便從李重淵的背後探出一張春桃般的臉,那雙瞳剪水,甜甜地喚了她一聲,婉寧姐。

謝婉寧木着一張臉,不知所措。李重淵便在一旁說風涼話。

喲,謝姨看朕的雲婷公主看呆了?那還不拿出點見面禮來?

謝婉寧眼也不眨就踹了九五之尊一腳,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支模樣樸素的朱簪來,交到雲婷手中。

雲婷十分喜愛那朱簪,踮着腳親了親謝婉寧,還未等鬼師回神,便如飛燕一般輕巧地溜走了。

回神的謝婉寧與酸不拉幾的李重淵一時間目光都追随着她。

雲婷笑靥如花、身姿若蝶,無憂無慮穿梭在雕梁畫棟之間,冰心玉骨,當如人間月。

李重淵稱帝第三年,汴京北方因連連大旱,起兵造反。時逢汴京外敵虎視眈眈,李重淵不顧群臣死谏,執意禦駕親征,将患病的雲婷留在汴京都城內。

汴京兵力薄弱,居然叫叛軍趁虛而入,他們俘虜了雲婷王姬,希望以此威脅李重淵。

李雲婷尚在病中,聽聞叛軍狂言,未發一言,只舉起藏在袖中的朱簪,狠狠地紮進了自己的脖頸。

李重淵殺回汴京時,只見到一具涼透了的屍體。

侍女們為雲婷梳了新的發髻,戴上

珠釵頭鳳,換上绫羅綢緞織成的衣裙。李重淵沉默地坐在妹妹安寝的榻邊,伸手去握雲婷的手。

纖纖玉指微微張開,帶血的朱簪落進李重淵眼底。

謝家鬼師被匆匆請進汴京都城。

李重淵居然問謝婉寧有沒有起死回生的辦法,無論代價痛苦,只願換回雲婷。

謝婉寧原本私心作祟,加上李重淵死纏爛打,說出謝家祖上當年救鶴之事。而她手中正有當年那枚通靈明鏡,能溝通陰陽,賜人長生,相應地也要付出等額代價。

李重淵只說,等我三年。

李重淵小時候狗嫌人厭,稱帝後窮兵黩武、任用私人,是位萬人唾棄的暴君。後來,李重淵為求得道長生,舉國之力在荊州挖了一座岩泉古墓,死了就把自己關裏面。

據他說,活着的時候無法成仙,他李重茂死了都要成鬼仙。

李重淵成鬼的那日,人間的雲婷在夢中醒來。她的兄長也不是一國之君,自己也已在三年前身先赴死,為國捐軀。

謝婉寧最初守了她幾月,見她心性堅韌,已接受朝代更疊、人事變遷便持通明寶鏡離開了。

反正,只要李重淵魂魄在岩泉古墓一日不散,人間雲婷便可一日不死。

李重淵想妹妹活着,最終選擇了自己不墜輪回。

……

葉長岐與冷開樞從聞人之術的夢中醒來,平複了一陣,有些意外地說:“沒想到太子殿下,倒是位好兄長。”

作為帝王是非功過早已無需他人評說,想來李重淵也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自己。

他死後在自己的墓中過得逍遙自在,唯一擔憂就是複活後的李雲婷無依無靠,所以有了去人間轉轉,見見妹妹雲婷的想法,但光陰荏苒無人知曉一個亡人下落。

開樞星君并無回答。

離開謝家時霞光萬裏,謝婉寧送他們至正門口,葉長岐忽然想起一事,轉頭追問她:“謝姑娘,你可以打聽過雲婷公主的去向?”

謝婉寧想了想:“有的,汴京改朝易代後,雲婷被敵軍俘虜,在押送去往敵國的途中,遇到了一位瘋瘋癫癫的年輕修士,那修士說缺一位書童,便将人帶走了。”

瘋瘋癫癫的年輕修士?

葉長岐若有所思,随後恍然,他笑道:“多謝姑娘告知。”

“葉柒,”謝婉寧欲言又止,“我見你兄長魂魄有異,你可知此事。”

葉長岐回答她:“我知。”

謝婉寧便不再說什麽了,只拱了拱手與他們辭別。她立在謝家的廣梁大門前,纖細的身姿背負着沉重的鬼師秘密,如同一道燈芯,只要點燃,便是不顧一切地忘我燃燒。

葉長岐只打量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冷開樞正在前方等他。

開樞星君端詳着首徒的模樣:“難過?”

葉長岐笑着搖了搖頭:“只是不知道,謝家鬼師用永世不入輪回換取溝通陰陽的能力值不值——嗯還要加上一條,極長的壽命。”

開樞星君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發頂:“你覺得當年那位救鶴的老人是否後悔?”

“自然無悔。”

“他們既然做出了選擇,便是無悔。”冷開樞說。

“若是有悔呢?”葉長岐問。

“那便是另一個故事了。”

兩人一前一後在潭州城中緩慢行走,太子殿下正在消化聞人夢境中的見聞,所以一直不言不語。

潭州城還是他們來時那副繁榮安定的模樣,只是今日未曾下雪,街道上的積雪也已被掃除。

舉着花魚燈的孩童匆匆跑過,一不留神撞上了葉長岐,手中的花魚燈掉到地上。

葉長岐為孩童撿起魚燈,直起身時卻不見了前方開樞星君身影,而此時熱鬧的人間平白下起了雪。

葉長岐愣了愣,眼見着前方人海分流,忽然有一道人影孑然立在不遠處。

那人身着蜀繡衣袍,身姿修長,吊詭的是,對方面上戴了一張兇相畢露的面具:兩根碩長的獠牙,青紅瞪圓的獸瞳,漆黑的獸角。

那人戴着面具在人間閑庭信步,負着手朝葉長岐走來,随後在離葉長岐兩尺的地方停下腳步。

他忽然低笑起來,喊了一聲:“大師兄。”

對方将那猙獰的面具取下,露出一張俊美的容顏,他正準備說什麽,忽然劍眉一蹙。

一道身影掠至二人當中,隔開葉長岐與陌生人,并毫不猶豫朝對方抵出一掌!

此人正是開樞星君!

那一掌含了冷開樞至少三成靈氣,硬生生将人擊退數丈遠!

冷開樞一手攬住葉長岐的肩背,将首徒護在懷裏,一手凝聚着玄黑的雷光,雷光中運轉着陣法,他面色冷如寒冰,一字一頓吐出對方的名字:“燕、似、虞!”

葉長岐并未受到傷害,卻也被開樞星君如此劇烈的反應震驚住了,還未掙脫自己師尊的懷抱,忽然聽聞那燕似虞啧了一聲。

燕似虞似乎惡心得緊,也不在意身上的傷,只皺着眉說:“師尊。二十四年不見,您怎麽……還是沒個星君的樣子。”

葉長岐在腦海深處中翻出關于燕似虞的記憶——他的四師弟,早已叛出宗門,去向不明——按理來說,開樞星君門下,皆為劍修,可燕似虞既未佩劍,也無劍修身上那股正氣浩然,反而帶着股恣睢魔氣,并且說出的話也相當大逆不道。

開樞星君冷聲說:“本座如何,你也配置喙?”

“燕似虞,別忘了本座當年怎麽同你說的,你現在敢出現在此,別以為本座不敢殺你。”

燕似虞忽而笑了起來,勾了勾手,從人群中居然鑽出一只魇鬼,那魇鬼長相如同凡間女子,手上留有長長丹蔻指甲,她歪歪扭扭走到燕似虞身邊,便将手遞到燕似虞冷白的手中。

燕似虞虛虛握着那只神似女子柔荑的手,慢條斯理地說:“師尊,這可是在魇鬼制造的夢魇中,你殺不了我。”

開樞星君終于松開了葉長岐,只是堅定地擋在首徒身前。

葉長岐不是什麽弱小之流,自然也不會盲目躲在自己師尊身後,他從開樞星君身後走出,兩人并肩而立。

冷開樞難得皺起眉,不滿地喚他:“長岐。”

葉長岐笑了笑:“師尊,不必擔心。燕似虞是我的師弟,并不會傷害我。”

他話音剛落,燕似虞像是聽見什麽驚天笑話,捧腹大笑起來,那女魇鬼便無師自通為他拍着背,燕似虞笑得眼角帶淚:“師尊,你聽見了嗎?大師兄還覺得我不會傷害他呢。原來他複活了,你們連當年是誰殺了他都沒說嗎?”

燕似虞頓了頓,一雙細長多情的眸子在冷開樞身上轉了轉,笑了起來,卻不明朗,而是十分陰沉逼人:“噢——我忘了,不是不能說,是不敢,畢竟,殺大師兄的人,還有師尊你呢!”

“燕似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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