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這是什麽歌?”

“是我們的聖歌。”巴巴-兔自豪道,“我們的祖先,将庫庫爾族的由來,庫庫爾族曾經輝煌的歷史,用歌聲傳唱下來。”

卓木強巴已過了對任何事物都抱着好奇之心的年紀,但這次,他還是忍不住道:“這首歌,是你們庫庫爾族的歷史之歌?能告訴我你唱的內容嗎?”

巴巴-兔嫣然笑道:“當然可以,可是很長哦。”她忽又黯然低頭道,“也好,反正明天你就要走了,如果不能聽全這首歌,恐怕是個遺憾吧。”

庫庫爾族的歷史,便在這歌聲中如夢再現,他們的歷史從黑暗開始:“從黑暗中走來,在岩穴裏生活,黑森林擋住了陽光,母親的乳汁化作了大河……”這是一個熱愛叢林和和平的民族,他們的祖先生活在林蔭深處和岩穴之中,與叢林裏的動物和睦而居,在諸神的恩賜下獲取食物和火種。時間在和平與寧靜中度過,沒有人缺少食物,谷物長勢良好,豐收在望,然而,“北方的惡魔,他們帶來了罪惡、戰争、瘟疫和饑餓,他們的人數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他們屠戮着,不知疲倦地屠戮着……”在那場戰争中,庫庫爾族的祖先們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在這民族存亡的危急時刻,娜提姆克的神明給他們指明了方向,告訴他們一直往南,在長滿樹林的小山遠處,有一塊陸地,那裏林密水足,田地肥沃,沒有多少沼澤使人害怕,也不會因疾病發燒,或因疼痛而顫抖。于是,飽經戰火創傷的庫庫爾族人,開始了那悲壯的遷徙之旅,以成千上萬人鮮血鋪就的道路,尋找他們未來的家園。“翻九百九十九座白色的山峰,過九十九萬條河……血紅的太陽挂在天空,深綠色的森林頂部堆砌着黑色的雲朵……渺無人跡的密林之中,無數人死于饑餓、幹渴……年輕的人都已老死,孩子們也變成兩鬓斑白的老人,我們不曾停息,一刻也不曾……”

首領換了一屆又一屆,經過四個卡頓年,經歷了無數磨難,庫庫爾族的祖先在族長和大祭師的帶領下,堅定地繼續前進。終于,他們找到了平原,那裏沒有戰争,沒有饑荒。在那裏,他們用石頭砌起一座白色的大城,讓聖廟高高在上,這座有寺廟、宮殿和寶塔的城市規模越來越大,在所有地方它是最大的,最安寧的一座城市,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所有的人和睦地相處着。歲月在安寧和富裕的生活裏過去,然後人們對充滿智慧和預知的娜提姆克神因那維阿的警告已置若罔聞:“一旦讓血亵渎了聖廟的階梯,無數的災難将像可怕的冰雹一樣接踵而來降臨在所有的地方,城市将成為一座死亡之城,荒無人跡。”

當時的統治者為了複仇,向北方的入侵者報複,他啓動了因那維阿留下的毀滅祭祀,當鮮血将整個聖廟的階梯完全浸紅,災難降臨了……當一切血和殺戮都被歷史所淹沒,那邪惡的統治者也開始後怕和沉思,偉大的白色城市開始荒蕪,四周彌漫着死屍氣息,曾經輝煌的文明,已在他的手中走向沒落。作為對自己的懲罰,他下令将自己掩埋在聖廟之下,與那些因祭祀而獻出生命的亡魂埋在一起,聖殿點燃了萬世不滅的長明燈,為那些困在地獄無法超生的魂靈指引方向。永遠不關閉大門,為了讓後世的人可以随時屠戮自己的屍體,讓自己的身心和靈魂,都在地獄深層受到詛咒和折磨。災難的締造者,給了自己最嚴厲的懲處,但是這一切都無濟于事,城市最終變成了死城。庫庫爾族人不得不放棄他們的血淚堆砌的城堡,繼續朝密林深處走去,尋找一個新的家園,他們将一直尋找……

卓木強巴靜靜地聽着,甚至沒有插話的機會,整個庫庫爾族的遷徙血淚史,在那跌宕起伏的歌聲中被描繪得淋漓盡致,而聖廟的詛咒血腥殺伐,讓人聽得不寒而栗,整首歌就是一段帶神話色彩的傳奇歷史。卓木強巴為庫庫爾族祖先的勇敢和堅韌深深折服,他也明白并感受到,壓在巴巴-兔那柔軟肩頭的無形之力。一股污濁之氣在體內湧動,已堵在心口,他突然想要找人傾訴,不管什麽人都好。于是,他吐着酒意道:“人,不一定要去改變什麽,但是一定要找到自己。要找到自己,其實也很容易,有時,只需要多一點點決心和勇敢,就可以做到。想知道為什麽我們要穿越這片叢林嗎?”

巴巴-兔睜大了眼睛,抿笑着點點頭。

卓木強巴道:“我先說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的朋友。我是藏族人,中國西藏,知道嗎?那裏有雪山,大雪山,珠穆朗瑪峰,世界第一高。但是我的家不在那邊,我們那裏要低許多,是個很偏僻的小地方,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都還不通車,到處都是原始森林,在我家附近就是幾座大山,裏面林深草密,一點都不遜色于這大叢林。”

卓木強巴低頭沉思道:“我小時候,那時的環境很複雜,周圍的人對我們家,是既敬又怕,小朋友都不願與我沾上關系,我都找不到可以說話的朋友。而且,人家家家都養着狗,我們家卻沒有,所以,我只能是一個人玩。有時候想,就算沒有小朋友,阿爸阿媽能讓我養一只小狗也好啊,但是——”卓木強巴苦笑搖搖頭,又說道,“我膽子很大,別人不敢去的地方我也敢去,我經常一個人潛入附近的大深山中,那裏,居住着一群狼。”

“啊。”巴巴-兔輕聲低呼起來。卓木強巴笑笑,道:“但是我一點都不怕,它們只捉小野兔、小貂一類的小動物吃,不是餓極了的時候,不會對人下嘴的。雖然當時我不知道,但是它們确實沒有人們所說的那麽兇惡,相反,我覺得它們還有些怕我呢。老狼王的左前腿有些跛,我見到它時,它的臉上都有很深的皺紋了,那時我就知道,它年紀很大了。村裏有句話,老狼是成了精的,它知道小孩子沒什麽攻擊性,所以看見小孩是不會跑的,只有看見成年男子才會跑。但是,它也并沒有像村裏人傳說的那樣,一口将我吃掉,那時我看它,它看我,我當時覺得,狼有什麽好可怕的呢,它們和我們家裏養的犬幾乎是一模一樣,除了不會搖尾巴。我就蹲下來,同老狼王說話,我記得我當時說了很多,我認為,那些狼,是能夠明白我說的大部分意思的,只是它們想表達的意思,我們不能明白罷了。總之,那是一段非常奇怪的經歷,我可以近距離接觸別人不敢接觸的狼,後來,當我想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常常到那個地方去,找它們說話。那一年,我七歲。”

巴巴-兔感嘆道:“啊,你的膽子還真是大得超人。”

卓木強巴道:“後來我就和它們很熟悉了,我當它們是朋友,它們似乎也和我相處得很融洽,當時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只要是有可以傾訴的朋友,我就很滿足了。有時我也會帶點吃的,有時我隔好幾個月都不能去,但是每次去,它們還是能認出我來,別的人都不行的。我十四歲那年,老狼王走了,它離開了狼群,獨自去了大山深處,雖然沒有哪只狼能告訴我它去了哪裏,何時走的。但是那時的我已經很明白,它是被新狼王打敗了,那只擁有深褐色皮毛的新狼王身體十分強壯,觊觎狼王的位置已經很久了。老狼王走了,它會獨自到遠離狼群的山頂,頭朝着月亮升起的方向,靜靜地等待死亡。狼族換了頭領,但我和它們的關系并沒有受到影響,我還是可以去找它們說話,它們也熟悉着我的存在,就好像我是它們中的一分子,直到我二十歲。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那些深山裏,還一直住着一群與狼同居的戈巴人,那些狼,有可能是戈巴狼的後裔,它們保持着與人近鄰的傳統,所以才那麽容易被我接近吧。因此,我的朋友是一群狼,這是我個人的秘密,連阿爸阿媽我也不打算告訴他們。因為我心中有了想法或秘密的時候,我只對我這些朋友說,它們會替我保守秘密,直到有一天,我的生命中,出現了另一個可以分享秘密的人。”

【霧水情緣】

卓木強巴幽幽道:“那個人,是我妹妹,小我十三歲,如果她還在的話,應該和你差不多年紀吧。你看,這是她小時候的照片。”巴巴-兔看到的,是一張微黃的五六歲女孩的照片,卓木強巴從很貼身的地方取出來的。她知道,這一定是卓木強巴心底最深的秘密,或者說是藏得最深的痛。照片上的女孩子,有一雙可愛動人的大眼睛,額前綴着劉海,一頭娟秀的細發泛出黑珍珠般的光澤,惹人憐愛的粉嫩小臉做着俏皮的表情,那純真的笑容宛若雪蓮初開,眉宇間依稀有着哥哥卓木強巴的飒爽英氣。

卓木強巴接着道:“妹妹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她膽小得像只小白兔,除了和我在一起時,和別的小男孩多說一句話都會臉紅。妹妹出生的時候,我已經常常不在家裏待着了,到處跑,但是每次我回到家裏,我們都相處得最好,畢竟是擁有同一個阿爸阿媽的親妹妹啊!妹妹會把她心裏的小秘密拿出來只與我分享,她會把最甜的糖果、最好吃的糕點藏起來,等着我回來,雖然有時拿出來,糖果已經化了,糕點也變了質,我也告訴過她,但她還是會那樣做,把心中最好的東西,與哥哥一起分享。她,她就是那樣一個傻得可愛的小姑娘。”說到這裏,卓木強巴的眼睛突然紅了,巴巴-兔第一次發現,再英勇的男子漢,也有傷心的時候。

“妹妹總是告訴她那些小朋友,她有一個了不起的哥哥,她哥哥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她哥哥又勇敢,又聰明。說起這些,她真的很驕傲,我也因為有這樣一個妹妹而驕傲,可愛又聰明、調皮又機靈。那時的妹妹,就是家裏的明珠,有她在的時候,家裏都充滿了歡樂。那個時候,我感覺我們家是最幸福、最和美的家庭。”卓木強巴強忍住悲傷,用一種壓抑的語調說着,“其實我和你有着相似的背景,我阿爸在當地,也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但和你不同,我十四歲就獨自離開西藏,去外面的世界謀發展,後來到處闖蕩過,一邊打工一邊自費求學。十九歲時發了一筆小財,我很驕傲地回到家裏,向阿爸阿媽證明我有自己生存的能力了,那時我妹妹才七歲,和照片上一樣可愛。我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其間去探望了我的朋友,而那一次,知道了我秘密的妹妹,要求我帶她一起去。原本阿爸提醒過我,現在外面似乎有不安定的因素,要我注意妹妹的安全,我卻沒有在意。那時的我,怕什麽啊,我什麽都不怕,自認為見過世面的我,以為我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妹妹。妹妹告訴我說,只要有哥哥在,她也就什麽都不怕了,她想見一見哥哥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話,她要和哥哥的朋友做好朋友。”

卓木強巴雙手抱頭,陷入了混亂的回憶之中,他悲憤道:“沒有想到,命運會在一瞬間轉折。一切都像噩夢一般,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他們就那麽突然地沖上來,我拼命反抗卻也無濟于事,在被一個壯漢打中腦門之後,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本該,我本該爬起來去追趕他們的,可是那一次,我害怕了。我害怕那種骨頭碎裂的痛,更害怕那雙毒蛇般的眼睛,那些人都有着兇惡的面孔,他們就像從地獄裏出來的。我眼睜睜地看着唯一的妹妹,被人從自己面前拖走,她拼命掙紮也沒用,那些人的力氣比野牦牛還要大;她呼喊着她的哥哥,可她的哥哥,卻猶豫了。遲疑了幾秒鐘,妹妹就被那些人拖上了車,我本不該有一絲遲疑的,在汽車發動的一瞬間,我的朋友,那只新狼王趕到了,它咆哮着沖向汽車,并在那些人關閉車門前沖了進去。看着汽車搖晃起來,我才覺醒過來,我開始追,拼命追,但汽車還是越開越遠,最後消失在視野之中。而我和剩下的狼群,只能看見汽車卷起的煙霧。再後來,那些人就像憑空蒸發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卓木強巴的聲音低沉下去:“直到狼王躍起的那一剎那,我才感覺到,自己的膽量和守護妹妹的決心,還沒有我的朋友——一頭狼來得大。拼命地鍛煉身體,只是為內心的怯弱找到一個掩飾;離家出走,只是在逃避應該承擔的家庭責任;尋找財富,只是為了推卸原本該由我繼承的使命而鋪的後路。我不害怕狼,為什麽卻害怕那些狼一樣的人?事情已經發生,再多的自責和難過也沒用,我只好把實情告訴了我阿爸。阿爸動用了一切可動用的力量去尋找妹妹,但是始終沒有找到。後來我才知道,綁匪想用妹妹來交換我們家傳的《寧瑪古經》,而我阿爸,在接到綁匪的通知後,馬上聯系了自治區政府和布達拉宮,作出了無償将《寧瑪古經》捐獻給國家的決定。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阿爸只是這樣告訴我,你沒有盡到一個做哥哥的義務。那句話,足以讓我背負一生。當我渾渾噩噩來到山谷,想再次向我的朋友們傾訴,卻發現,無論我怎麽呼喚,那些相伴了我整個童年也沒有離開過我的朋友,這次再也沒有出現在我面前。它們一定認為,是我引來了別人,帶走了狼王,我失去了它們的信任。在那一天之內,我失去了我的朋友,和我至親的妹妹。”

一滴淚,無聲地滑落指間,在這深而寧靜的夜裏,滴落在木板上,發出“嗒”的一聲響,像平靜的湖面上泛起了漣漪。打開缺口的閥門,再也遏制不住情感的奔湧,卓木強巴那悲壯、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來:“那一天,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我會抑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我總是想,如果當時我再勇敢一點,再多堅持一秒鐘,或許整個情況就會改變,對妹妹的思念,像野草蔓延在思想的荒野,我沒有做到一個哥哥應該做的事情。我拼命尋找線索,用盡了一切辦法,上天卻沒有給我重來的機會。雖然阿爸作出那個殘忍決定的時候,大家都知道後果會是很可怕的,但是一天沒有見到妹妹的屍骨,我就有理由相信,她仍在世。我讨厭阿爸,因為他将妹妹推向了火坑,但我更恨我自己,原來自己是那麽的怯弱不堪,我也無法面對阿媽那張日漸憔悴的臉,我再次選擇了逃避,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我開始一面工作,一面尋找妹妹,毫無頭緒地找,工作則是以一種瘋狂的态度在進行着……”

卓木強巴打開了話匣子,恨不能将自己的一生坎坷在這一夜完全傾訴。當時沒有有關妹妹的任何線索,他将線索放在他的朋友——那些狼的身上,因此而對狼這一特殊種屬展開研究,在方新教授的帶領下,竟然對犬科動物掌握到了一個新的境界。他被這種動物的執著與忠誠所打動,從犬科動物的身上,去學習如何做人和交友,如何去信守自己的承諾,如何去守護自己的信念。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放棄了自己以前的所有的事業,将一生的精力都投入了對犬科動物的研究之中,他那近乎瘋狂的工作狀态只是為了麻痹自己,希望借此忘掉心中的罪惡感。“可是沒用,每當夜深人靜,我獨自入夢,妹妹被那些人劫走時那雙充滿期盼的眼睛就在夢中反複地再現。哥哥還在呢,哥哥一定可以打跑那些壞人,将我解救出來,她當時一定是這麽想的。我知道,妹妹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已經成為我永遠的夢魇,刻在靈魂最深處,帶來深深刺痛,這一輩子也是無法贖罪的。因為渴望強壯,我更加拼命地練習體能,在學校做完犬科動物調研後,回西藏拿過三年庫拜,可是那有什麽用?妹妹音訊全無,是死是活,人在哪裏?多希望再看妹妹一眼,我最小的心願,這樣簡單的心願……”當卓木強巴說到這裏,那堅毅硬朗的外套被完全褪下,淚如泉湧的鋼鐵男兒終于泣不成聲。

巴巴-兔早聽紅了眼睛,無比同情地看着眼前這名男子,沒想到他那冷酷的外表下,竟然如此深情。她靠了過去,将卓木強巴攬入懷中,用胸膛溫暖他濕潤的臉,給他母親般的慈愛,只聽卓木強巴低聲嗚咽道:“需要麻醉的不僅是肉體,還要麻醉自己的靈魂,我寧願相信阿爸說的話,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三世輪回,在他尚未誕生之前,他的命運就被決定。可是,這些話,這些話都是假的啊,我根本無法讓自己相信,其實都是我的錯,不僅丢掉了妹妹,而且讓一個幸福的家庭淪入地獄,讓朋友失去了對人的一丁點兒信任。我的心,好痛!”

巴巴-兔拿出一塊樹皮一樣的東西,遞到卓木強巴嘴邊,說道:“嚼了它,你就會感到好受些了。這是神靈賜予我們庫庫爾人解除心靈傷痛的聖藥,讓任何的不愉快都成為短暫的記憶,它将帶你穿越地獄直達天堂。”

卓木強巴沒有拒絕,此刻的他正需要一種解脫,寧可相信神藥的作用,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瞬也好。軟軟的橡膠一樣的東西,初嚼時有些苦澀,但是很快就有一種回甜的味道,滿口生津,奇異的香草氣息直接從嘴裏蹿入鼻裏,一種飄飛的異樣感覺,讓原本有些暈沉的半醉頭腦清醒過來,同時全身好像開始發熱。

卓木強巴清醒過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現狀,他收起眼淚,擦幹臉,不好意思地從巴巴-兔的胸口抽身起來,喃喃道:“呵,我這是怎麽啦?原本是勸你來的,怎麽反讓你安慰起我來了。真是的,和你說了這麽多,那個,你也不用太在意自己的使命什麽,一切順其自然。”

巴巴-兔也沒有重揭卓木強巴的傷心往事,只順着他的話說道:“你告訴我,要找到自己,那麽,你找到了你自己嗎?”她心中的吃驚也是不小,這種分量的藥,要是用在別的男人身上,早就起了反應,可是這個男人不但沒有任何反應,反而好像更加清醒了。

卓木強巴沉思道:“我想,如果真有宿命的話,那麽或許佛祖希望我去找到那些珍稀的犬類朋友,去認識它們,去發現它們的價值吧。從小,它們就作為我的朋友陪伴我成長,而後我的生命中就一直沒離開過它們,通過認識和了解,它們也替我創造出非凡的財富。特別是當我認識一種叫獒的動物之後。”卓木強巴開始介紹,他是如何從小就聽着獒的種種神話和傳說長大,以後又是如何認識獒的,他的幾次愛情,他的公司,他今天的一切,都與獒離不開關系,最後直講到發現紫麒麟的照片,和他們這次的冒險穿越之旅。巴巴-兔聽得睜大了眼睛,驚訝于外面的世界和卓木強巴的人生竟然是如此精彩,而她更驚訝于這個男人的體質和那鐵石般的意志力。

最後,卓木強巴說道:“我深信,這就是我的宿命了,如果明知道有這樣的物種存在世間,我卻是無動于衷的話,那我會後悔一輩子的。其實,當你的財富和可支配的權力到達一定程度,物質上的需要早就不能滿足自己了,需要一種精神和信念,才能讓自己的生命發揮出極限的作用,不至于碌碌無為地整天麻醉自己,浪費生命。每個人的過去都是一段歷史,但并不是每段歷史都被記下,人也不能一直生活在記憶之中,只有把握住現在,才能讓生命變得更有意義。”

巴巴-兔道:“聽上去好像西方的哲學家言論,是你自己的生命領悟嗎?”

卓木強巴搖頭道:“不,是阿爸說的。走吧,時候不早了,明天一早我們就要走了。”說着,站起身來,突然一陣頭暈目眩,感覺天地旋轉,五官都失去了知覺一般。巴巴-兔原本失望地看着卓木強巴起身,接着他竟然搖晃起來,她嘴角浮出了微笑。

“頭好痛啊,這庫庫爾族人的酒初喝時還不覺得有什麽,沒想到後勁十足。”卓木強巴睜開眼,看着茅草搭成的屋頂,倦怠地躺在床上,回憶起來,“昨天晚上宴會散去之後,是和巴巴-兔去了祭壇,當時的酒勁已經上頭,全身乏力,啊,好像我們說了很多事情。我好像對她說了我妹妹的事。昨天晚上是怎麽了?我從來沒告訴別人這些事啊,就連敏敏也沒有,我原本以為,我不會再對任何人說起了。呵,敏敏,不知道她們那組人現在怎麽樣了,昨天晚上怎麽會夢見和她——算了,現在應該是擔心她的安危多一些吧,竟然會想到那些事情上去了。對了!昨天我告訴巴巴-兔我們這次穿越叢林的目的了嗎?好像說過,怎麽我記不得呢?我是怎麽回到這房間的?難道是疏于練習,酒量減少了?看來以後還是要少喝為妙,已經不是張立他們那個年紀了。對了,我好像哭了,難道我真的哭了嗎?已經二十多年沒流過眼淚,會在一個陌生女人面前哭嗎?”卓木強巴摸了摸緊巴巴的臉,仿佛淚痕兀自留在臉頰上面。

“你醒啦?”巴巴-兔端着一個木盆進屋,她的笑容就像三月的桃花,今天看起來特別豔麗,眼裏波光流動,脈脈含情。“嗯。”卓木強巴臉一紅,因為昨天晚上吐露心事,竟讓他不敢直面巴巴-兔的臉,其實,他心裏也有一絲疑惑,昨天晚上,是不是和巴巴-兔……雖然他馬上扼殺了自己這種荒唐的想法,但是那種略帶疲倦的滿足感,又是怎麽回事呢?

“洗把臉吧。”巴巴-兔将木盆端至床前,清水靈動,一張散發着清香氣息的毛巾搭在盆邊,她似乎也不如昨天那樣落落大方,小心地掩飾着自己的身體。卓木強巴還以為是自己那種荒唐的想法寫在臉上,讓人家難為情起來,他哪裏知道,巴巴-兔只是想遮掩住肌膚柔嫩處那些抓痕,還有牙咬的痕跡。

【初識嘆息叢林】

早餐是奇特的水果和一些面食,在招待高級客人的大木桌上,張立小聲問着岳陽道:“根據你的偵察,昨天晚上巴巴-兔小姐和強巴少爺溜到哪裏去了?你知道的,我喝多了一點,只看見他們一起離開,沒留意去哪裏了。”

岳陽警惕地看了卓木強巴那頭一眼,也低聲回應道:“昨天晚上啊,我們都回去以後,他們去了神壇。”“去那裏幹什麽?”“哎呀,這個還用問嗎,這還不明白,你想想,孤男寡女,夜黑風高……那個那個,嗯,懂了吧。”“可是,那神壇不是很神聖的地方嗎,他們敢在那裏——”“所以說你沒搞清楚狀況呢,那神壇對普通族人來說,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別人想上去還沒資格呢。可是你反過來想一想,正因為沒有人敢上去,所以對在族裏有特殊地位的巴巴-兔小姐來說,那不正是偷情的最佳地點嗎?就算是被人發現了,事後問責,他們還大可解釋,啊,有首歌怎麽唱來着——都是月亮惹的禍。”“哦,了解,可是,看他們兩人的神态,又不太像發生了什麽的樣子?”“唉,這樣的思考能力,實在是有損你特警的身份啊。什麽叫欲蓋彌彰,你的,明白?”“明白了。不過昨天晚上你一直和我待在一起啊,怎麽說得好像親眼見過一般?”“你——你懂個屁,現在的三流作家都知道這麽寫,這種發展最自然不過。”

餐後,巴巴-兔拿出一張卷紙,又拿出一本地圖,對四人道:“你們先看看這個,這是政府繪制的最詳細的地圖。”

巴桑仔細地看了地圖,問道:“我們在哪裏?”

巴巴-兔指了指地圖上某個地方,巴桑瞪大了眼睛,問道:“為……為什麽,這裏是片空白?”

巴巴-兔道:“因為沒有辦法繪制詳盡的地圖,有膽量進入這片叢林的繪圖工作者,都沒能活着出去。對了,你們也是從厄瓜多爾過來的,過邊境時有什麽感覺?”

“過邊境?”岳陽奇道,“沒什麽感覺啊,我們根本都不知道怎麽就過來了。”

巴巴-兔微微一笑,道:“對,因為這片地方,根本不需要什麽守衛。雪山之峰就是最安全的屏障,那種險惡的環境就能讓試圖通過的人九死一生,所以邊防站通常是相隔數十甚至幾百公裏,只需偶爾結隊巡山。這裏只是叢林替代了雪山,加上這一帶有游擊隊和毒販子盤踞,顯得環境更為複雜,也是同樣的原因,無法繪出詳細的地圖。”

卓木強巴根據地形粗略判斷道:“我們是不是在這個地方?”

巴巴-兔道:“不錯,這就是你們所在的地方,就連最詳細的地圖,也只能留下一片空白的地方。別說我沒提醒你們,嘆息叢林并不只是說說而已,裏面是真正的原始叢林,除了冒死進入的探險家,裏面沒有留下任何人類的痕跡。這幅地圖,則是我們庫庫爾族歷代最優秀的獵手,經過了無數年繪制、補遺,最終才完成的,你們好好看看吧。”

四顆腦袋湊在一起,從正上方盯着巴巴-兔展開的卷紙,地圖上以大塊的綠色表示叢林,藍色線條是河流,裏面還有很多圓圈,看來是別的部落居住地。那麽,那些骷髅頭是指什麽?

當張立問出這個問題後,巴巴-兔若無其事道:“哦,那個,食人族嘛。”

“啊!”四人一同驚呼起來。張立道:“真……真有食人族?”岳陽猛地一震,他想起來了,昨天看到庫庫爾族人慶典的戰争場面時,總覺得心裏發寒,今天被巴巴-兔一提醒,他覺得,這庫庫爾族,或許曾經也是食人族的一支。如果他的感覺沒錯的話,那戰争中用于獻祭的少女,所隐喻的應該就是食人!

巴巴-兔得意地笑道:“難道還騙你們不成。雖然說奴卡克族已經走出叢林,但是叢林裏的部落還多着呢,像我們這樣半原始半現代化的部落,算是其中的一種,還有種完全保持原始習俗的部落。同樣,食人族也分好幾種的。這些小部落我們不管他們,他們大多是比較友好的,或者是人少得你們根本碰不上了,現在告訴你們幾個大部族。從我們這裏出發,朝東北是佐伊族,這是一個徹底原始的部族,他們喜歡用樹枝穿過嘴唇,嘴唇上能穿過的樹枝越大,就越美,我們又叫他們唇中樹族,這是不吃人的。”她突然看着張立補充道,“這個部族沒有家庭單位的,一個婦女可以擁有無數丈夫,一個丈夫也可以擁有無數妻子,女人有了孩子,那就是全族的孩子。而且他們是全裸的哦。”

張立漲紅了臉,低頭暗道:“巴巴-兔小姐一定是,一定是誤會我了。”

看着張立的窘相,巴巴-兔撲哧一笑,接着道:“朝東南方距我們最近的部落呢,就是阿瓦瓜加族,他們是母系社會,最大的特點就是崇拜叢林之猴,并且當地婦女用自己的乳汁喂養小猴。如果從這個方向繼續往東,就是阿拉瓦克族,他們好食人肉,在部族戰争間就吃掉俘虜,如果是小孩就切掉生殖器,将其養得白白胖胖,到了想吃的時候就拿出來吃。而且,據說他們會把同族的小孩也吃掉,只養育自己女人生的小孩。如果往佐伊族方向繼續向東呢,就是阿斯馬達族的領地了,你們應該聽說過的,獵頭族。他們殺人呢,喜歡砍下頭挂在腰間,拿回部落就挂在高竿上,有傳聞說他們會奇怪的法術,将人的頭顱制作成乒乓球那麽大一個,其實不是啦。根據我的了解,他們只是喜歡雕刻一些小的頭顱工藝品罷了,手工很精細的哦。這裏,這裏還有一個,朝北邊走,是……我想想,應該是姆克族,姆克,嗯,發音大致是這樣了。他們是一個比較文明的民族,吃人的時候呢,不會全吃,通常吃一部分,留一部分當裝飾物,挂在自己身上,有留個紀念的意思吧——”

“不要再說啦!”張立揮手打斷,剛才聽到巴巴-兔說是比較文明的民族還松了口氣,沒想到竟然是如此文明,看這張地圖上,大大小小紅圈骷髅少說二三十個,這片嘆息叢林不知道究竟有多危險。他看了看另外白着臉的三個人,詢問道:“我說,還是回去火并游擊隊吧?你們認為呢?”另外三個人相互瞅瞅,大有同感。

巴巴-兔捂着嘴哧哧直笑,說道:“你們不是很有勇氣的嗎?怎麽一聽到食人族就吓成這樣了。其實,我只是向你們簡單地介紹這片叢林裏的部落分布啊,又沒有讓你們真的從那裏過去。你們瞧,出了我們部族,在前往阿瓦瓜加族之前,你們就南轉直下,這裏還不是游擊隊的勢力範圍,然後你們再轉向東,就剛好從阿拉瓦克族和拉法尼瓦族之間的縫隙裏穿過去,再朝普圖馬約河前進,就擺脫所有的危險了。到時候,卷尾猴-三會把你們一直送到這個地方,那家夥,在叢林裏簡直比猴還精,有他陪着你們,應該不會有事的。”

四人這才松了口氣,岳陽心中道:“巴巴-兔小姐今天心情似乎不錯啊,好像不把我們吓得虛脫是不會放過我們的。”巴桑指着地圖問道:“可是,這裏離蒙克拉爾還有老長一段距離,怎麽地圖的這一半都還是空白呢?”

巴巴-兔收起了笑意,肅穆道:“這片地方,或許就是阿赫·貝奇的安息禁地,那裏是不容許人們打擾的,就連我們庫庫爾族最優秀的獵手也沒有人到達那裏,或者說沒有人從那裏回來。所以,無論如何,你們也別去那裏,那是連我們也毫不知情的真空地帶。嗯,相信你們也不至于如此背運啦。”

卓木強巴看見巴巴-兔臉上那淡淡的憂傷,心想:“難道,她的丈夫就是在這裏……”

有了地圖,又有了領路者,接下來就是裝備問題。歷經磨難,所幸四人的包裹依然得保不失,只是丢了武器,于是由庫庫爾族的武器補齊。每人一把強弓,還配備一種特殊器械,巴桑瞄準性好,拿了吹筒箭,他拿在手裏直搖頭。岳陽這兩天沒事,練習那飛來飛去器,練習的結果是,不管從哪個方向抛出去,最後一定都會飛回自己面前;換句話說,就是不管能不能打到敵人,那肯定是要打到自己的。張立拿着柄标槍,嘟囔道:“前天還拿沖鋒槍,現在拿标槍,這可怎麽算。”

岳陽道:“不錯了不錯了,反正都是槍嘛。你看我拿的這半截骨頭,怎麽扔都要飛到我面前來,我真擔心自己一出手就把自己給挂了。”

卓木強巴遠遠道:“好了,裝備好了嗎,我們出發吧?”

張立道:“強巴少爺,你沒有什麽特殊裝備嗎?”

“有啊,這個。”卓木強巴拿出一根較寬的布條,握手的部分編成一股,前面做了一個小兜,他解釋道,“這是投石器,我們少數民族才會用的。別看造型粗糙,威力很大的。那麽,我們出發吧。”

張立又向巴巴-兔小聲詢問道:“那個,巴巴-兔小姐,雖然說你這個計劃我們非常滿意,但是畢竟是兇險的嘆息叢林啊,你看是不是,給我們安排百十來個庫庫爾族士兵,這樣我們心裏比較有底。”

“啊。”巴巴-兔恍然大悟道,“是啊,我和張立先生的想法不謀而合呢。”她接着調皮地笑道,“不過嘛,你們的隊長副隊長都是這樣告訴我的,如果說我們出動了大批的士兵,你們這次的訓練可就沒有了任何意義,所以,卷尾猴-三也只護送你們走出嘆息叢林,以後就全靠你們自己啦。”“瞎——”張立扭頭望向那兩名玩命的幹部,在對方淩厲的目光逼視下,不敢發出抗議的聲音。

巴巴-兔向卷尾猴叮囑了幾句,這是一名體格矮壯、皮膚黝黑的叢林戰士,高顴骨,扁鼻厚唇,一雙鷹眼炯炯有神。接着她來到卓木強巴面前,想了想,取出一個拴着細繩的琥珀色石頭,替卓木強巴系上,深情道:“這個請戴在身上,它會保佑你們一路平安的。記住,叢林裏真正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見的。”

卓木強巴臉色一紅,剛準備退後一步,石頭已經被挂好了,一時不知道怎麽面對這名印第安女郎的厚愛,讷讷地說不出話來。趁那一當兒,岳陽又上前一步,對巴巴-兔道:“巴巴-兔小姐,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驚嘆造物主的非凡才能,短短的幾天相處,我可以感受到你的熱情和溫柔。我深信我們的相見就是一種緣分,我是多麽希望我們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在月色婆娑的樹影下互訴衷腸,又或相約去聽林海濤聲,去看銀河星辰。愛一個人需要多久?在看見你的一剎那,我方明白,一眼,就足夠了。無奈這次時光短暫,我僅能将心中的思念放在靈魂的最深處,如果這次我能成功完成任務,巴巴-兔小姐能否給我一個可以重新結識的機會?”

張立牙根一癢,心道:“怪不得一直向我灌輸巴巴-兔小姐和強巴少爺怎麽怎麽樣了,原來是為了這個時候來搶我的臺詞,好狡猾的家夥。”

巴巴-兔毫不掩飾地在岳陽額頭蜻蜓點水般地一吻,微笑道:“如此,岳陽君,前途艱險,請務必小心了,保重自己的身體,我……接受你的邀請。”

岳陽大喜過望,笑道:“這樣,我會擁有十倍的信心,接受任何挑戰。”他轉過身來,長長地出了口氣,将剛才一直偷瞟的寫滿英文的紙條揉作一團,顯然已經背了很長時間了。其餘幾人在前面大喊道:“喂,走吧,磨磨蹭蹭到什麽時候。”

岳陽心花怒放,歡喜地喊出口號來:“跟強巴少爺在一起,天天都有新驚喜!”

張立用鄙視的目光盯着岳陽,心道:“啊,如果強巴少爺和巴巴-兔小姐真的有什麽的話,那才是給你一個大驚喜呢。”

一直目送五人消失在叢林中,巴巴-兔才松了口氣,心中的感覺到底是什麽呢?悵然,還是欣喜,自己也說不出來,她輕聲嘆道:“他們終于還是走了。”

“是啊,他們走了。這是一群有着自己目标的人,他們有了目标,人生就不至于在落落無聊中苦撐着度過。當旅者的腳步停下,拾掇足跡,他們會比普通人擁有更多收獲呢。”蜜熊-利爪也一直目送五人遠離叢林。

巴巴-兔自豪地将手探向自己的小腹,在那裏,最強壯的男人的因子已經注入自己體內。時間和周期都是通過計算的,一定可以孕育出一個嶄新的生命,想必以後的人生,不會再被孤獨和寂寞所獨占吧。巴巴-兔這樣想着,露出會心的微笑。“強巴拉少爺,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帶着我們的孩子,一起去找你喲。”巴巴-兔悠悠地遙想着。

“兔兒,你把你自己的符石給了強巴拉?難道你們已經……”利爪這樣問道。

巴巴-兔沒有回答,她揚起飄逸的長發,沾滿晨露的長睫毛下,眼裏滿透着笑意,那黃莺般的笑聲,久久地回蕩在叢林之中。利爪微微一笑,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妹妹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