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出山(四)
出山(四)
似乎是在剛才的打鬥中,我又不小心中毒了,也有可能是之前的餘毒其實未能夠徹底清理幹淨。
總之,在打過一場後,我的意識不太清醒,迷迷糊糊地,像是跌入了一個夢境中。
那是與現在截然相反的節氣,在盛夏的夜晚,我跟在師父的身後,行走在冀望山中。
不是為修行,而是為尋月下的清泉水來烹新茶。
師父其人,武力高強,又有血脈之力加持,兇神惡煞之氣見了她都繞道更行,更何況山中的蚊蟲?
但是到了我這裏,情況卻是大變樣。雖然穿着長衫長褲,可是那些惹人讨厭的蟲子,卻總能夠偷襲得手。即使我時不時停下腳步來驅趕它們,身上還是被叮咬的一堆包。
有時候我氣急了,便索性不走了,就立在原地和蚊蟲鬥智鬥勇。師父呢,則抱臂站立在一旁看着,她并不幫忙,有時候還會笑我。
我實在耐不住這些纏人的小東西,便一遍又一遍問着:“師父,我也想像你一樣,不被這些蚊蟲幹擾,何時可以教我百毒不侵之術呢?”
每到這時,師父的笑意則會更深。
雖然慣常是板着面孔的,但是師父笑起來當真很好看,比她的名字還美。像是一朵昙花當着人的面綻放一樣,有那種剎那的驚豔,也有留在心頭久久不去、回味無窮的餘韻。而且看見她笑的時侯,不僅是眼睛覺得愉悅,周身的焦躁不安幾乎立刻也會平息下來。被蚊蟲攪擾得心中積憤的我,心中也會立刻安定,并不再以這些外事為困。
雖見者不多,但見過的,都不會忘。
忘不掉師父的笑,也忘不了師父這個人。
可惜,我再也見不到師父笑了。
想到這裏,我悲從中來,越想越悲,連師父的容貌也漸漸看不真切了。我開始覺得這夢不好,且想要逃離這夢境,于是便漸漸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顧菟的笑容。
Advertisement
她的笑是淺淡溫柔的,并不會給感官以多大的刺激,卻直直地落在心間。
“你終于醒了。”
她果然,還是沒有喚我的名字。
顧菟喂了我些藥,就着清水咽下後,我感覺好多了,至少身體感覺到有力了。
可能是我心中悲痛得緊,又和陸吾國的兵士大打出手,确實勞心耗神且消磨體力。沒能清醒多久,我腦海中便開始變得混沌,不多時便又陷入了沉睡。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首先是感覺到車馬颠簸,其次是覺得陽光刺眼。我伸手擋住眼睛的那一剎那,刺眼的陽光消失了,許是有什麽人拉上了簾子。
我微微将眼睛睜開一條縫,想看看到底什麽情況。
“好些了嗎?”顧菟的聲音響起。
“嗯?”我第一次醒來時恢複的力氣又消失了,嗓子發聲時也是喑啞的。我嘗試想要起身,顧菟見狀立馬過來幫我。
她扶我起來,關切道:“餓了吧?”
她的聲音令我感到無比安心,于是我省力地閉着眼睛坐好,點了點頭。
顧菟似乎很樂意照顧我,她先是用沾濕的布巾替我擦了擦臉,接着又喂了我些清水,讓我漱了口。最後才将面點放在我手中,讓我用飯。
吃完三塊點心,我才有力氣睜開眼睛。
我發現我身處一輛很是豪華的馬車上,車上空間很大,難怪我之間躺下也不覺得憋屈,更別說我現在兩腿伸直的坐着。我身下墊着柔軟的毯子,身上裹着上好的毛裘,腳邊還放了個小暖爐,所以方才我睡得很是舒适。
顧菟在我的右側,我從她手中接過藥碗的時候,發現她換了身衣裳,不再是用簡樸的棉麻布料織就,而是用的材質上乘且繡了暗紋的華麗錦緞。
比我之前下山時得師父相贈的那身黑衣都要好。
雖然這衣裳的顏色照舊素雅,是象牙白,但是顧菟整個人的氣質卻為之一變——比原先貴氣太多。
其實,我總覺得這樣的顧菟才更為真實。
之前那棉麻布料之下的她,總讓人覺得被什麽束縛住了,或者說,總讓人覺得她自行束縛了自己的某一面,明明言談舉止都不似山野中人,卻偏要裝作塵嚣一客。
顧菟見我一直盯着她,似乎想要解釋些什麽,但一見我還端着藥碗,便道:“先喝藥。”
我應言将那藥一飲而盡,苦澀在口中泛開來的時候,掌心中被人放了顆蜜餞。
我吃下蜜餞後,沖顧菟笑了一下,“多謝。”
“是我該說多謝。”顧菟從我手中接過藥碗,“多謝你救我。”
我笑着搖搖頭,收回目光時才發現,我的衣服也被換過,并非是之前染着血跡的那一套。現今所穿,和顧菟的這一身相比,無論是材質還是款式、風格,都是極為相似的。
顧菟解釋道:“恕我冒昧,暫時來不急備下新的,就先讓你穿我的了,還請你不要怪罪。”
“怎會?麻煩你照顧我了。”替昏睡中的我換衣服想來也不是一件輕松好辦的事情,興許她的衣服上也沾上了血跡。更何況,這衣服名貴得很,她能大方借我,又何談怪罪?
馬車忽然猛地一個颠簸,晃得我差點磕到頭,穩住身體之後,我問道:“我們這是去哪裏?”
顧菟道:“當扈國。”
我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副地圖來,天下曾經三分為永翼國、陸吾國和當扈國。當扈國土地面積廣闊,雖然西邊是沙漠,北邊是草原,人口稀少,卻也在數量上幾乎占去天下一半。永翼國和陸吾國則占另一半,永翼國在西南,陸吾國在東北。
從永翼國到當扈國,最快也需要半個月的車程。
我想起顧菟只說她不是陸吾國人,但是卻也未曾說她是永翼國人。
我們二人同時開口。
“你是……”
“其實……”
我道:“你先說吧。”
“有件事情,我一直瞞着你。”顧菟有些緊張,她的手指揪着衣擺,“我是當扈國人,還有,顧菟只是我的一個別號,我本名叫瞿姜。”
瞿姓乃是當扈國皇族之姓,看這車馬,還有這衣服,也确實符合她的身份。
我點點頭,表示我知道了。
瞿姜道:“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搖了搖頭,是真沒什麽想說的。
她将真實身份告訴了我,讓我發自內心地覺得高興。其實她不說這些,一直瞞着我、直到我傷好後将我送走,本也無可厚非。
瞿姜似乎還是有些過意不去,她歉然道:“并非有意欺瞞。”
我看向她的眼睛,寬慰她道:“我理解的。”
她見我似乎真的未生氣,眼中一亮,“你真的不怪我?”
我搖搖頭,坦誠道:“我不怪你。而且你現在願意同我說,我很高興。”
瞿姜微微笑了一下,“嗯,關于我的其他事情,日後會慢慢同你說的。”
我道:“所以你是準備一路帶我回當扈國嗎?”
瞿姜臉上的笑容一僵,小心翼翼道:“你不願意嗎?我本不是岐黃高手,不過略知一二,只能粗淺探得你中了毒,暫時壓制。但是我們當扈國有許多名醫,藥材也是應有盡有,帶你回去,一是為醫治,二是聽你夢中呓語,在喊你師父。我派人查探過了……”似乎是怕我傷心,她沒有直接說出來。
對上我了然的目光,她問道:“你已經知道了?”
我道:“我下山本就是為了祭奠。”
“加之你為救我怕是得罪了陸吾國,所以,為保你安全,我便自作主張,想帶你回去當扈國先住下。”瞿姜露出幾分難過的神色來,“你若不願意,到時候也可以……”
我道:“永翼國已經淪亡,冀望山自然也不再能庇佑我。”
她有些激動地道:“所以你是答應了?”
我對她作揖道:“日後在當扈國,恐多有勞煩。”
瞿姜沒受我這個禮,握住我的手道:“你願意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