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崩(一)

山崩(一)

當了大将軍後,第一件要事就是查看“國本”。我本想從馬廄中随意牽匹馬出來,可是又覺得但凡帶了些巡視意味的,都會惹得被巡視方刻意表現起來。再者,我一個人這麽風風火火地招搖而去,多少有些太自大。

師父提點過我,為人謀要忠要誠要信要實,卻更要有分寸。

誠然,我是陛下親封的大将軍,但是也不能真的把軍營當成自己的地盤——新君自己都沒閱過兵,我不能頭一個沖過去。

于是我便只是去尋了些軍中的文書來看。沒成想,瞿姜雖忙于朝政,卻也一直記挂着我,百忙中抽空來我居所。

“看來你很是上心,如此甚好。”她言語間透着輕快,似乎真的很高興我為此勞心勞力。

我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瞿姜道:“哦,原來是名師出高徒。”

我微微皺着眉看向她,這并不是她第一次提我的師父,卻是第一次帶了些不敬重的意味。

“在當扈,有當扈的禮儀和規矩,也有當扈的為臣之道。永翼國那一套,你若執意記着,我不攔你,但是不必用。”

我第一次察覺瞿姜已然是一國君主,并非是在登基大典上,而是在這個時候。

她雖然沒有用“朕”自稱,也沒有穿着朝服,但是渾身上下都帶着不容人抗拒和忤逆的霸道。

明明語氣照樣柔和,遣詞造句也與往昔無異,但是我知,她不是在同我商量或交談,更不是同我說笑。

這是一道旨意。

我替當扈國治軍,替她治軍,要按她的意思來。

果不其然,她見我點頭後,緊接着道:“我三日後去犒賞三軍将士,屆時希望知曉在那些遞呈上來的折子之中,何人是真的該賞,何人又是實在當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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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禮道:“臣領旨,稍後便先代陛下一探究竟。”

瞿姜第一次不閃不避地受了我的禮,也沒再駁我喊她“陛下”,只道了句:“将軍辛苦。”

這轉變來得突兀,卻也自然。

自我接旨當大将軍的那一刻起,便有了新的身份。不再是她座上賓,而是她朝中臣。

永翼也好,當扈也罷,“君臣有別”四個字,是不變的。

匆匆用了幾口午飯,我便前去馬廄随手牽了匹黑馬,預備迅速去軍營看一看,還沒上馬就被人匆匆攔住。

“老奴是禦馬監的掌印,這是陛下親自為将軍選的好馬。”那人身後牽着匹白馬。

我只略掃一眼,高蹄座、大蹄板、刀螂脖、竹簽耳,《相馬經》裏好馬該有的特征,一個不少。

“陛下可有為它取名?”

掌印太監答道:“陛下親賜名:寄望。”

我一時間沒弄懂瞿姜的意思,“冀望?”

掌印太監倒是善解人意,忙不疊比劃着給我解釋:“陛下對将軍寄予厚望。”

我到底是何時沒注意賣弄過頭抑或在何地真的大放異彩呢?瞿姜怎的就如此信我?

按捺住心中疑惑,我決定先辦正事要緊,朝着正殿的方向作揖,道:“多謝陛下。”

封我為大将軍的聖旨雖未昭告天下,卻也是在軍中傳遍了的。我開始還不理解,為何這将軍前頭不加什麽“建威”、“骠騎”,卻要放一個“大”字。看了那些文書後才明白過來,當扈國軍營中等級森嚴,各方勢力不說錯綜複雜,卻也是不得不權衡考量,雖然現有的那些将軍不說軍功赫赫,至少名頭都是極為響亮的。

給我封個“英明神武”或者“鎮遠寧邊”,倒不如一個“大”字來的有力。來了之後更是深有體會,這個“大”字,很管用。

無人敢過問我,同時也無人敢不答我的過問。

我本預備着低調地來,悄聲地走,但是軍營中人卻熱情難卻。他們待我時的赤忱,總讓我覺得我所了解的這些內部派系鬥争都是些謠傳。

一路觀察下來,軍容軍紀是沒問題的。中午一同用飯,和将士們聊天,得知軍饷也是從無克扣。插科打诨間,何人有真才實學,何人只是借着祖上榮膺,我基本摸清,回去自可以交差了。

只是我總覺得将士們沒什麽“勁”,倒不是說他們拿不動武器、無力應戰,而是他們太過迷茫。

他們的眼睛裏是空的。

我見過的那些陸吾國士兵,眼中不是帶着冰冷煞氣,就是溢滿貪婪,要麽就是些得勝了的驕傲自滿,總歸有些情緒在裏頭,沒一個像這樣空空如也的。

打仗可不是修禪論道,人不能無分別心,刀劍也沒長眼。

回到宮中,我先去沐浴了一番,披散着頭發出來時,發現瞿姜來了。

我有些尴尬,雖然都是女子,但是我從未在清醒之時散發與她相對過。

永翼國有規矩,未出閣的女子,人前必須束發。

瞿姜倒是不以為意,許是當扈沒這規矩,她問我道:“将軍看過後,覺得怎麽樣?”

我便也沒再多想,将心思集中到軍務之上,如實相告道:“眼神太空。”

她問:“可有法子治?”

我道:“需要再多相處些時日,探明究竟。”

瞿姜點點頭:“謹慎些好。”

我又道:“雖然不知陛下從何處得來的賞罰名單,臣以為,寫得很好。與今日軍中所見,別無二致。”

瞿姜一笑,“我總歸還是有些能耐。”

我附和着稱贊道:“陛下英明。”

我說完這話後,氣氛便沉默下來,瞿姜似乎有話想對我說,但是卻不知從何開口。

我主動道:“陛下?”

瞿姜道:“有一件事,或許你應當知道。”

我心中一緊,“難道他們對師父……”

瞿姜搖頭,“非也。”

我抒了口氣,師父若無恙,我在哪都心安。祭掃之時,也能慰此漂泊身。

“那是何事?”

瞿姜道:“是翼望之山。”

“他們放火燒山了?”

“不是,是翼望之山突然消失了。”

我實在是難以理解,也覺得有些好笑,不敢置信道:“山怎麽會憑空消失?”

都說山是恒存的,只要擡頭便可以望見,它怎麽能說不見就不見呢?它能去哪裏?

瞿姜搖頭:“我也不知,只是奏報上明明白白如是寫着。”

想起之前在書中讀到過的那些志怪之事,其實冀望山的失蹤也不盡然是樁荒唐事,我反倒有些相信這是已成既定的事實。

恍惚了片刻後,我覺得心中四處透風、滿是涼意。

天大地大,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何去何從,仿若無根無源之人。

我不知我是誰了。

這感覺,和師父當時說我可以出山之時是一樣的——各處繁華俱在,卻與我無關。

我的故鄉沒了。

我從此為天下客。

我失神了很久,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在瞿姜的懷抱之中。淚水滴在手背上時,我意識到,我該是不自覺地哭了許久都沒停下來。

瞿姜雖然未說話,卻溫柔地拍着我的背,她好像被我吓着了,但是不知該怎樣勸慰我。

我第一次被她抱着的時候,尚處于昏迷狀态,沒有任何記憶。這一次細細體味才發現,她的懷中很暖,還帶着淡淡的香氣。

與師父身上濃郁的花香迥異,瞿姜身上帶着崖柏的味道,能使我心神安定。

我剛想說多謝,誰知竟然因為之前哭狠了而噎了一下。

“阿泱,別怕。”她沒再喊我将軍,擁緊了我些,出言安慰道:“此心安處即故鄉,山在心中,則永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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