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崩(二)

山崩(二)

不知是不是瞿姜那些話起了作用,在冀望山憑空消失之後,我反倒在當扈國住得更為安心了。

瞿姜素來很會看人用人,她積蓄了許久的力量,更是不動聲色地暗中體察百官,一日登基,終得大展宏圖——朝堂之上各部各司,國境四方各郡各縣,主事之人凡她欽定,皆是才德配位。

似乎她之前在做儲君的時候,推薦之人就很有一番作為。所以她毫無征兆地安排了個來歷不明的我做大将軍,倒也沒一人反對。

我也不負她所托,在兩年內,與寄望一同,多次往返于各處營地之間,整饬軍務,操練士兵,排布陣法,謀劃邊防。

大概是真的太過沉浸其中,日夜為此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又稱道兄弟姐妹習慣了,現在我張口閉口都是“我們的将士”,讓我說“當扈将士”,反倒拗口起來。

“鳳将軍,陛下在修明殿有請。”傳喚的內侍跑來宣旨後,霧岚一邊催促我起身去換衣裳,一邊趕忙飛奔去找我铠甲和戰袍之外的衣服。

刀兵戾氣不上修明殿,這是律令上寫着的。

倒是我自己,一邊悠然地看着最後幾頁兵書,一邊不慌不忙地解着铠甲。

“将軍,陛下等着吶。”霧岚恨不能立刻将我的書撤走。

我不知該怎麽說,也不好說出來,我就是想讓瞿姜等我。

哪怕就小半柱香的時間。

緊趕慢趕,總算是沒遲。

我将身上绀青色的袍子理了理,又解下随身攜帶的佩劍交給大殿門口的禁軍。

上殿後才發現,居然只有瞿姜一人在。

“阿泱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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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做了這大将軍後,她便極少喊我阿泱了。一則是我們之間的交談多涉及國事,如此稱呼總歸有些不正式,二則是她似乎并不想讓旁人知道我的名字。

她賜給我的那道旨意上寫着“诰授大将軍鳳郁泱”,但是傳到軍中各處的卻是“诰授鳳大将軍”。

我曾玩笑問過:“若是有人好奇臣的名字,臣該不該說?”

瞿姜道:“不會。”

我道:“怎麽不會?總是有些按捺不住性子的新兵。”

瞿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軍紀,兵士不得過問将帥之事。你是大将軍,普通将軍也不得過問你的私事。”

軍紀我比她熟,這一條我自然也是當然知道,我補充道:“臣的意思是,校場之外,家長裏短時候。”

瞿姜還是十分篤定地道:“不會,軍紀就是軍紀,不得過問就是不得過問。”

我被她堵的有些無措,我本意并不在于誰過問,只是在于我該怎麽答。

瞿姜也反應過來她方才言辭間有些過,便道:“傳言陸吾國好巫蠱之術,我軍将帥名字多不公之于衆,正是出于此種考慮。”

她這一提,我倒反應過來,确實我在軍中都是喊某将軍,從不像朝堂文臣這般,親近者以字相稱。

我忙施了一禮道:“多謝陛下賜教。”

“阿泱。”見我出神,愣怔在原地,瞿姜又喊了我一聲。

同她這兩年相處下來,我也隐約摸出了些門道,她喊我将軍的時候,是默認我需喊她陛下的。若是喊我阿泱,則希望聽見我喊她顧菟。

“顧菟。”我道。

她果然高興,在這種稱謂下,我們之間的君臣關系降到最低,朋友關系升到最上,于是,她毫不避嫌,直接拉着我的手腕帶我往偏殿中去。

她每次這樣急匆匆地帶我來偏殿,為得不是得到了些稀罕的物件兒急着同人分享,又不願意聽阿谀奉承;就是處理些諸如水患、旱災等大事勞心勞力幾天,想找個人陪着用頓飯。

我想着近日也沒有什麽不得了的事情需要她早朝晏罷、日昃旰食,便覺得應該又是在同那些沙漠中部族的貿易中得了罕見的奇珍異寶了。

其實每次想些不敷衍的詞句來應對,對我來說也有些頭疼。有的“寶貝”其實真的不怎麽地,可是我若直言,總歸是要惹她不高興的。拐彎抹角當真頗費心思,竟然比處理軍中偶爾出現的小矛盾還麻煩。

我心中默嘆口氣,正思忖着該怎麽遣詞用句,誰知剛進偏殿,忽然聞得一陣香氣。

我定睛一看,滿桌擺的竟然多是我愛吃的菜。

瞿姜飲食清淡,而我偏愛吃酸辣口的,平日裏她邀我陪她吃飯,桌上雖然顧及着我的胃口,卻多是七三分布,清淡的菜占多數。今日倒真是奇怪,和我口味的将近占去八成。

瞿姜回頭對我道:“阿泱,生辰快樂。”

難怪,今日居然是我的生辰,我全然給忘記了。

我頗為驚喜地朝她致謝:“多謝。”

我年年都忘記,倒是難為瞿姜次次都記得。畢竟我只同她提過一次,那時我受了寒,餘毒發作,似是魇住了。

醒來後她突然問起我,“半夏是誰?”

我便如實答了,“因為生在夏至,恰巧那時得見半夏生長,師父便如此喊我。”

我原以為那之後,她會随師父一同喊我半夏,結果她還是喊我阿泱。

瞿姜待我,比我待自己倒顯得更為上心,師父沒說錯,我分不得心,是做不到家國兼顧之人。

好在,我記得瞿姜生辰,每年六月初三,沒忘記賀她。

瞿姜一看我表情便也知道我犯迷糊了,她拉着我坐下,道:“這許多事統統由你一個人擔着,竟然忙到連自己的生辰都不記得了。事不過三,阿泱你明年多少顧着自己些,該休沐的日子便也輕松些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是我不想休沐,而是練兵不能有一日懈怠。未免她擔心,我還是應下了:“顧菟放心,日後我定當多顧自己些。”

吃完飯後,瞿姜從旁邊拿出一個漆盒來,“今年阿泱你虛歲十九,在我們當扈,合該大張旗鼓地擺宴。”

我連忙推拒道:“不了不了。”

“安心。”瞿姜笑着道:“我知你不喜歡這些虛與委蛇的你來我往,白日已經夠累了,夜間希望享個清寧。我只是想同你說,在我們這有這麽個傳統。”

我雙手接過漆盒,真誠道:“顧菟,謝謝你。”

回去後我屏退所有人,連霧岚都沒讓她留着随侍。又轉到自己的寝殿中,合上門,這才小心翼翼地将漆盒打開來。

是一件牙白色的披風,上頭還繡有文字。

我記起來,這文字叫“襟上銘”。當扈國女子不乏軍中英傑,且這些英傑和尋常女子一樣,都是擅女紅的。再不濟,繡花不會,繡文字也是不在話下、信手拈來的。

給重要之人繡“襟上銘”,可表慶賀,可抒祝願,可傳情誼。

看繡工,當是顧菟親自為之。

【翼望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烏,三首六尾而善笑,服之使人不厭,又可以禦兇。】

不厭,禦兇。

在生辰這日收到,是極好的祝願,也是極讓我感佩的情誼。

我認真一想,其實選擇相信她,來當扈做大将軍,也沒什麽好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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