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崩(三)

山崩(三)

我剛想着“不後悔”沒多久,就得到斥候軍報,說陸吾國動向不對。他們突然開始日夜操練,且在源源不斷地從各處集結兵力。

看來,滅永翼國之後的一切已經完成清算,陸吾國準備發動新的戰争了。

而開戰的對象,則是當扈國。

我其實對自己挺有信心,對自己帶出來的兵更是。我在沙盤上和其他将軍們也模拟着推演過許多次,根據不同的戰況,提出了許多不同的策略。

都說有備無患,我們備得很充實。

水來土掩,兵來将擋,若方法得當,必百戰不殆。

戰報向來是一式兩份,一份交到我手裏,另一份送去瞿姜處。未免她有事找我商議,我比往常早半個時辰離開軍營。

剛入寝殿,未及更衣,瞿姜便喊人過來傳我了。雖說是請我一起用飯,但實際上還是繞不開此次備戰的事情。

我到的時候,劉老丞相大人也在,我便問過老相國禮。

他沒同我們一起用飯,而是拄着鸠杖慢慢起身,告退了。我見桌上擺着茶盞,想必是之前他們已經商讨過了。

見我疑惑,瞿姜多解釋了一句:“相國過午不食。”

我道:“多謝陛下解答。”

瞿姜示意我坐下來用餐,随後問道:“朕今日拿到戰報,陸吾到底是賊心不死。朕固然知道,即使是兩國正式宣戰,也是試探的意味占多數,不會長久陷于狼煙。但是還是不免想問一句,若有一戰,勝算幾何?”

“無。”我刻意賣了個關子。

瞿姜卻沒上鈎,揚眉道:“将軍如此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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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詫異道:“陛下怎知臣說的是陸吾國沒有勝算?”

瞿姜笑道:“朕絕不會看錯了人。”

這是擺明了在誇我,我心中高興,便也笑着回道:“臣也絕不會練不好兵。”

瞿姜點點頭,道:“那準備如何應對?”

我道:“推演過多次,各種排兵布陣的策略也都練過,現下當以不變應萬變。”

瞿姜點頭,“朕也如是想,從前天下三分,每每交戰還得尋個道理,希望第三方旁觀為上,切莫相助另一方。今日則大不同,天下不過兩個國家,不存在定要舉着‘義旗’這一說了。”

我贊同道:“陛下聖明。”

“如是說來,打便打,手段義理什麽的,且靠邊放着。”瞿姜唇角揚起:“占理不得勝,仍是無理。”

她最後一句說得很有見地,即使在軍營中也甚少聽見。我平日裏常被迫耐着性子聽那些老将軍們挨個長篇大論什麽“稍安勿躁”、“仁師必勝”,聞得此話,心中難得有些激蕩。

我是跟着師父學了五年,又日夜在這兒看兵書,才有這個自信談及用兵之道,不過也僅限于此了。對那些朝堂之事,我雖有所涉獵,卻也是不敢輕易下論斷。

可是瞿姜卻屢屢讓我意外,朝堂和軍務,她不僅兼顧,所說還頗有道理。雖不見得總會是多麽高深的論調,卻到底絲毫不顯得外行。

她師承何人呢?

可惜從未聽聞太傅的消息,不然該去拜會一番。

用完餐回宮後,我照慣例讀了些軍報,又尋了幾本記載過往陸吾用兵之道的書來看。一時之間入了迷,再從書卷中擡首的時候,已過三更。

一個姿勢坐久了,我覺得肩背有些酸痛,見月色明朗,便索性去庭院中走了走。

月光傾瀉而下,照拂我身,倒教我久違地深切懷念起過往常帶着我賞月的師父來。

事務繁多,我許久不曾這樣心無旁骛地想起過她了。

我想起師父第一日教我習武時候說:“我教你武功兵法,不是為了讓你輾轉沙場、稱王稱霸,或者是跑去做什麽江湖義士、劫富濟貧,只是為了讓你有能力防範他人。你血統特殊,雖然尚在沉寂階段,但是有朝一日,一旦覺醒,為師希望你能夠憑借這一身功夫,不違本心。”

也想起她在第一日教我習文的時候說:“我教你讀這些古文策論,不是為了讓你參與黨争、勾心鬥角的,更不是希望你能夠寫出什麽名垂千古的好文章來激勵後世。只是為了讓你見識人心,即使在我這兒學得天性好善,也不至于太過天真,以為普天之下,盡皆光明事。”

如此一看,我還真是對不起師父。

我用她教我的武功兵法來練兵備戰,雖非本願,可免不了一場生靈塗炭;用她教我的古書文章來操弄人心,雖屬無奈,但軍中實在繞不開這些禦人之術。

師父将我帶到冀望之山,讓我得以安穩治學;也費心為我漸漸地在心中築建了一座聖山,讓我能夠安然處世。

可惜,冀望之山憑空消失,我心中的聖山也已經隐于雲霧之中,甚至有崩塌之勢。

我不再是那個不願往凡塵中去的半夏了。

現在的我是想要盡些綿薄之力,助瞿姜改變這天下格局,将真正的海晏河清帶給所有人的鳳将軍。

如果仔細推算,我心中聖山被雲霧遮擋倒是在前,冀望之山只不過是從之遠遁。

做天下客,是我自願選的路。

既然我鐵了心暫不回去了,便也沒資格叫山一直在原地等我。

我既然想起師父,便不免要表一表心意。加之我隐約覺着,就快要上戰場了,更是想要求個心安。

我對着翼望之山的方向下跪,叩首三次。

一是為拜謝,謝師父帶我回山,培育我五年,傳我許多知識。

二是為請罪,愧對師父教誨我,我終究入世,還要以戰止戰。

三是為祈願,希望我最終成功,替師父報仇,也得天下泰平。

細細想來,在面對真正的戰争之時,我竟然是在不斷地提起師父,提起她教我什麽,提起我該為她做些什麽。

她似乎是我當将軍、上戰場的理由——師徒情深,替她報仇。

但其實不是這樣,師父只是我最好的借口。

因為我并不願承認,至少絕對不願親口對瞿姜說出那句——“我放不下你”,是早該在她登基當晚同她說的話,我卻現在才悟明白。

朝堂波詭雲谲,我不放心讓她一個人撐着。

陸吾殘忍無道,我不忍心讓她一個人面對。

即使明知道她是絕對應付得來的,我也無法寬心。那句襟上銘,我晨起晚睡都要看過,每日還必得觸摸幾次。

如她那日醉酒時所願,我決定陪着她了。

我以當扈的福祉為福祉,更是以她的願望為願望。

我為當扈而戰,更是為她而戰。

我想她在史書上,當個安天下的聖君。

沒得為什麽,我就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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