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凍樹(三)
凍樹(三)
我只覺得轟然一聲,整個世界都颠倒過來。我如同行在雲中,此身無所依憑,四周都是無垠天際,此心不知所向。
師父走後那種“天大地大,我卻無歸處”的感覺,再一次向我襲來,我被籠罩其中,困不得出。
但是眼下這情形,我若是任由自己愣在原地,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推開門,我鎮定自若地對迎上來的內侍道:“陛下似乎正在同哪位同僚議事,臣暫時不便打擾。”
內飾見狀連忙道:“那請貴人移步偏殿等候。”他臉上的驚訝并不是裝的,應是不知道瞿嬜來了。
要真是議事,在偏殿等候一會兒又有何妨?可是方才那番對話,讓我沒了辭行的心情。
等來了她,我同她說什麽呢?
原本想問的事情,關于昨晚的一切,現在已不必再問——她那時候覺得愧疚的原因,方才已經講明。
原先欲表的惦念,涉及溫存的詞句,現在已說不出口——“陛下顧好身體”、“陛下務必保重”,過于自作多情。
可若是讓我陰陽怪氣發作一頓,我也做不出來。
我沒有對旁人撒氣的習慣,仍是客氣地回複:“不必麻煩,戰事緊急,待陛下議事結束,通禀一聲臣來過即可。”
內侍本想挽留,但是被“戰事”二字逼退,連忙應允下來。
“那還請貴……請将軍此去多多保重。”
改口這麽快,瞿姜身邊的人,倒多是機靈的。
我到軍營的時候,二位将軍還在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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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騎營先行前去支援,已經有五千騎率先趕赴邊境了。”錢老将軍道:“餘下的五萬人中,再挑三萬過去,大帥以為如何?”
我道:“大戰在即,為鼓舞士氣,首戰當勝。穩妥起見,再挑三萬五。”
宋将軍思忖半刻後,斟酌道:“可還需征兵?”
我道:“征兵令為十六以上六十以下有戰力者,已經征過三輪了。若是還要再征,恐得放寬年限,不妥。”
錢老将軍也贊同我的意見,“确實不妥,目前人手尚且夠用,若是後來……再議不遲。”
宋将軍于是便也順意道:“是,再議不遲。”
戰禍,禍在人,也禍人。
能少牽扯些人進來,哪怕只少一個,都是好的。
點兵結束後,大軍即将開拔。
我回營帳內清理行裝,內侍總管卻突然出現在我的帳前,“貴人,陛下來了。”
既然不通傳全軍,也不公開露面,那應該是私下來見我的。
該是為了帥印而來,到底是我有些輕率,應當寫個折子。
于是見了面,不等她開口,我率先領罪:“陛下見諒,臣來時匆忙,本想親自同陛下請印……”
瞿姜打斷了我,問道:“打一次仗作什麽請兩次帥印?”
“既非為了帥印之事,陛下此來是?”我自知這話問得有些敗興,但是敗興也好過誤會。
瞿姜道:“大軍即将奔赴戰場,我來送送主帥,不可以嗎?”
我道:“可以是可以,不過只送主帥,恐怕會惹非議。”
“本沒有吩咐禮部舉行這個儀典,若是突然起興,在此必然勞師動衆,禮部那邊也會因為準備不周而被上折子,最後不知道推出哪個可憐人擋這一災。”瞿姜把道理講得很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必又親自來一趟?”我今日脾氣實在不好,但是不想克制了,便只能勞她多多擔待。
瞿姜皺起眉,“可是有人惹你不悅?”
惹我不悅之人正在眼前呢。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不斷敦促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在這種時候、更不要在這個地方失控,“只是因這戰事,心中難免有些着急。”
瞿姜道:“我們首戰大捷,對方現今雖然卷土重來,但是不足為懼。正所謂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我道:“謝陛下教誨。”
身為臣下,我不能請她出去;在我自己的營帳中,我也無法告退。于是說完該說的之後,我就靜靜地看着她,希望她能夠從我這不友好的态度中自己悟出那道“逐客令”來。
但是瞿姜很明顯被慣壞了,素日裏都是臣子們體察她的意思,她何時又會真的去揣摩誰的心思呢?
她竟然不緊不慢地坐了下來,軍中沒有備好的茶水,也沒有成群的婢女和仆從以供使喚,她帶來的人都留在帳外。
我的陛下,竟親自給自己倒了杯水。
我一時之間有些愣怔,她這樣子,不像是瞿姜,倒像是顧菟。
瞿姜和顧菟,于我,其實一直像是兩個人。
對瞿姜,我內心是混亂的。
但是對顧菟,我卻拿得很準。
可惜,倒茶的人一開口,還是瞿姜的口吻:“怎麽一個時辰前只托人傳報了一聲?”
“陛下和百姓都希望此戰能勝,臣亦然,故而覺得哪怕是一刻鐘都耽擱不起。臣總是希望……”鬼使神差,我道:“如你所願。”
瞿姜端着瓷杯的手略微一僵,“戰事勝利顧然是我所願,可是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期許。”
我知道她要說什麽,可是現在這些話對我來說諷刺得很,我不想聽,便道:“陛下心之所願,自然無事不成。”
瞿姜看了我一眼,“你今日心情是真的不大好。”
我毫不猶豫地道:“陛下恕罪。”
她笑了一聲,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無事,此來只是希望親口說一聲,祝此行順遂、此戰大捷。”見我身披身大紅的披風,又道:“明豔的顏色其實很襯你,龍翔鳳翥的紋樣也很吉利。”
她很是擔憂地囑托我:“戰火無情,刀劍無眼,阿泱,萬事小心為上。”也是很鄭重地在承諾我,“将軍凱旋時,願親為馭車。”
之後又吟了句詩,“鳳吹我時來,雲車爾當整。”
末了,深深滴望着我的眼睛,道:“你歸來時,當時百花盛開的好時候。”
詩是好詩,可是文不對題,辭不達意。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是卻不由自主地想惹她不快。
“陛下言重,臣非鳳凰,自不能鳴。為臣者忠,為帥者謀,帶兵當勇,遇戰應勝。此乃本分,不敢勞駕陛下格外開恩。”
她的臉色越來越差,我卻越說越帶勁:“臣或許本是只飛蛾,無懼火海。因陛下心善,曾允臣在風雨中得以寄居茅屋暫避一二,故而想要報答陛下。”
“兵者兇器,将者危任,以身殉國,壹意而已。”
“今邊境陷于危難,臣自當萬死不辭。”
想來很久沒有人敢這樣同瞿姜說話了,她也是真的生氣了。她想不明白我這突如其來怎麽了,先前明裏暗裏多次想問也沒有得到我的正面回應。
我以為她會大發雷霆,或者至少呵斥我幾句,這樣我就有個由頭,說一句:“陛下既然從未真心相待,方才又何必惺惺作态。”
可是她最終竟然忍住了,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用命令的口吻道:“不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