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覺樹(一)
覺樹(一)
瞿姜前腳剛走,我就迅速拿起收好的行裝,着人挑了匹快馬趕往邊境大營方向。
一路上都沒有戰訊傳來,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約莫七日後,我趕上了先行前去支援的輕騎兵,和他們一道抵達邊營,肅穆的氣氛瞬間将我籠罩。
續晝将軍前來迎我,“大帥。”
我皺着眉,道:“如何了?”
續晝道:“陸吾國只是陳兵,并未宣戰。”
我道:“并未宣戰的意思是,從無人叫嚣騷擾過,還是什麽都幹了,就缺一道明面上的檄文?”
陸吾國在之前對戰中,就喜歡時不時派出一小隊人馬借機挑事,雖然不會造成什麽大的影響,但是總歸是讓将士們心中窩火。
不回擊,等于平白挨了打;回擊,卻也要顧及着不能太過。
“就缺一道明面上的檄文了。”續晝無奈道:“大約從五日前開始,陸吾國就一直有在不斷試探我軍的底線。”
我問道:“此話怎講?怎麽不見在送來的戰報上提及?”
續晝道:“因為他們雖然多番邁過兩軍對壘的中線,但是從未主動挑釁,就像是……過來巡邏一般。比起之前通過謾罵等方式引我們動手,這回倒确實安靜許多。”
我道:“就是說,他們多是在我們營區的不遠處晃蕩,卻沒有主動出擊?”
續晝點頭稱是。
“這個确實不好寫在軍報上。說是被對方騷擾,可是卻到底沒有交手,算不得什麽。”我在腦海中大致構設了一下續晝所說的情形——夜黑風高,陸吾國的士兵出現在我軍斥候可探的範圍內活動。他們全副武裝,卻只是安靜地行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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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實,遠比他們直接出手更讓人不安。
“我們怎麽應對的?就傻站着看着?”我想起在這主持軍務的鎮邊大将軍定國公張楷來,“張國公如何說?”
續晝道:“因這一仗,陛下心中希望贏得光明盛大,所以張國公也沒有直接回擊,只是有樣學樣,也派了我們的人過去在他們營區周圍‘巡邏’。”
我頗為放松地笑了一下,張楷不愧是軍功堆出來的國公爺,處理戰況果然老道,換作是我,也不見得有更好的方法應對。
“其他的還有什麽嗎?既然只差公開宣戰了,那應該不止指使幾個小兵搞這點小動作。”
續晝道:“大帥英明。他們……每日都會處決一名戰俘。”
我道:“在哪?”
續晝對此似乎很有意見,他憤憤地道:“悄悄處置,但是會把屍首送過來。”
我心中罵了一句,陸吾國這個嗜殺的癖好還是沒改,“那我們是怎麽應對的?”
“這事兒……暫時……”續晝支支吾吾半天,道:“我們只是将那些被送回來的戰俘找地方安置了。”
“嗯?”我道,“就沒了?”
續晝解釋道:“陛下想要的,是兵取王道,故而張國公也暫時不便作出什麽正面相抗的回應來。”
這分顧忌我明白,但是這做法我卻不贊同,“本帥之前派人傳過話,大抵是說‘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可收到了?”
續晝道:“收到了,陛下那邊,希望……”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我自然也明白,瞿姜希望我們是仁義之師,這樣日後踏入陸吾國王城,也好辦事。
但是戰場上的事情,不是我給你三分情誼,日後就能夠收得三分敬意的。
“那張國公如今在幹什麽呢?”我問道。
續晝道:“在訓練暗衛呢。”
我道:“怎麽,他們也派了暗衛過來?”
續晝點點頭,“不少。”
我問:“對方主帥是誰?怎麽風格如此奇怪?”
續晝報了個名字:“陸珷玞。”
我之前考慮是否可以使用離間計的時候,曾找來陸吾國王族世系的有關記載仔細讀過,感覺那時候似乎見過這名字。
“這位名字倒是有些熟悉,是陸吾國小公主嗎?”
續晝道:“是。”
我道:“她自報家門了?”
續晝道:“大抵七日前開始殺戰俘的,每日送過來時都會說,這是公主殿下開恩。我們問過後便知,這位公主正是主帥陸珷玞。”
我無語,“陸吾國也真是縱容她。”
續晝問道:“那接下來,大帥預備怎麽辦?”
我道:“你說七日前開始殺戰俘送來,五日前開始試探我軍的底線。那最遲不過三日,檄文就會送過來,大戰将至。且通知下去,全軍戒備,随時準備迎戰便是。”
續晝道:“大帥如此确定?”
“對面也不過如此,小動作多,但是大智慧卻少。”我一笑,“而且這小公主,一看就是嬌慣出來的,想要什麽東西,直來直去慣了,你讓她等,倒是難為她。”
而且陸吾國在開戰之前,最是花招百出。若對方上鈎,則乘勢下猛藥;若對方不上鈎,便不再挑撥,直接動真格。
總之,從來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
果不其然,第三日清晨時分,斥候來報,陸吾國正集結大軍。
第四日,陸吾國的使臣便開始在大營外宣讀《當扈當誅》的檄文。
文風骈俪,用語考究,但是內容實在是不堪入耳得很。不過他們是用陸吾國官話讀的,軍中許多人聽不全懂,對我方士氣倒是沒多大影響。
不過張國公倒是很生氣,看來他是聽懂了。
他倒從來不是個吃啞巴虧的人,雖然礙于瞿姜的大計,有些事兒他想做卻做不得。但到底也忍了這麽久,總算逮住一個能發洩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于是,他竟然親自寫了一篇《陸吾陸陸》回贈過去。
陸陸,即碌碌,無所作為貌。
全篇多是此等看似無傷大雅,實則處處鄙薄的字眼。
我這才知道,張國公少時也曾是那風光一時無雙的翩翩公子,是叫千百少女思慕不已的夢中情郎。在闖入這大漠風沙之前,原也是進士及第、坐鎮翰林的。
他還特意找了兩個人去念,主使用當扈國官話念一句,副使就跟着用陸吾國官話、按士兵能聽懂的語句複述一遍。
聽說對面士兵很是氣惱,但是文章機理嚴密,叫他們又找不出茬來。
能做到國公爺的,還真是不簡單。
我曾聽聞幾百年前國與國之間交戰,多是為宣揚國威,于是儀式典禮多到無以複加,而短兵相接的時候則少。近年來,雙方交戰則多是為了城池土地,怎麽快、怎麽狠,便怎麽來。
這互相宣讀開戰檄文,該是最後不見兵刃的時刻了。
正如我所料,緊接着的四日交戰,雙方都投入了大量兵力和精力。
戰場上,情勢焦灼,所有士兵都憋着一口氣硬拼,弓箭用盡就從地上的屍骸身上抽出來接着用,刀柄因沾滿鮮血致使手滑就用布帶将手和刀柄繞緊。
中軍大帳中,兩方将領也都是在沒日沒夜的推演沙盤,思索如何排兵布陣,才能夠搶占先機,先下一城。
第五日三更時分,推演了一整日的張國公,覺得陸吾國右翼騎兵不如左翼訓練有素,請示了我的同時,也和衆将軍議定,“日出之後,我軍佯攻其左翼,引調兵力後,再重創其右翼。”
我點頭同意了。
倒不是我覺得陸吾國右翼薄弱,可以一舉攻破,只是我需要一個契機。
能夠送我去敵營的契機。
之前備戰,我在看記載陸吾國過往攻伐戰役的史書之時,發現一個人總是重複出現——永翼丞相。
我總覺得這個人我應該多了解一些,因為這位丞相和永翼國滅國決計脫不了幹系。
此人是我永翼的相國,卻最後和陸吾串通,一起聯合滅了我永翼國。
可是我翻遍瞿姜的藏書閣,也沒有找到任何對這個人的記載。連此人是男是女,年歲幾何,何時成為丞相都找不到任何相關的只言片語。
不知是刻意被抹去,還是知道的人太少。
書中所寫估摸着知道此人的那幾位,大多數已經不在了。現在還活着的,都在陸吾國的軍營中——并不是因為出賣情報得了高官厚祿,而是因為叛主求榮被關押在牢獄中。
根據近日的消息,他們還會時不時被拉出來當衆上刑,以儆效尤。
我本可以不去查這件事,因為查出來也無濟于事。且随着我在當扈國時間的增加,以及在軍中為其征戰,漸漸地,我已經有了一種歸屬感。
好不容易,我開始覺得,我也有一隅可以安居。但是前些天瞿姜的那些話,卻又将一切都推回了原點。
我現今一切,都仰仗于她。
官爵再高,也真正不屬于我。
我在當扈國得來的一切,最後都可以被輕易否認,因為我的存在本身都是基于一個“謊言”——我壓根不是什麽世家小姐。
但是我在永翼國度過的歲月,我的師父,我永翼遺民的身份,永遠不會是假的。
即使不是為了永翼國,為了報師父的仇,我也該去将此探查清楚的。
而且,那位永翼丞相如今何在,誰也不知道。若是現今正埋伏于當扈國朝堂,豈不是一個大禍患?
于是,我便計劃着尋個機會去牢獄中看看。
而這次佯攻,不管成不成,都需要一個誘餌。
在對方無人知曉我乃主帥的情況下,由我去做這個誘餌,雖然聽起來荒唐,倒也不是全無可能。
好吧,扪心自問,我如此冒險的原因還有一點,便是我想知道一件事——
若我被困,瞿姜會如何。
會換帥嗎?
會來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