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養怡殿的宮奴們大氣不敢喘,活得仔細又小心。皇上近日雖未再打殺奴婢,但受罰的卻多了起來。
任誰都看得出皇上的心情并不好,他臉上別說笑意,連個舒心的模樣都沒有,低壓籠罩着養怡殿。
宋戎一臉陰沉,眉頭不曾松開。心髒上散不去的疼痛一直在糾纏着他,這種疼對正常生活沒有任何影響,他自己默默承受,不宣之于口沒有人知道他在經歷着什麽。
但好在那股讓他恐懼的心慌沒有了,只是這樣一直疼下去讓他難免暴躁,戾氣充斥全身。
這日朝堂上,席姜坐到了龍椅下的臺階上,可就算如此,她還是比站在下面的群臣高出了許多,依然可以俯視他們,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
今日皇帝很是暴躁,連扔了兩份奏折,最後一份扔出去後,他對上表的令蔚大人道:“你怎麽辦的差事,給了你們兩年的時間,反而讓西圍壯大到如此程度。”
鐘杉是鐘淑儀的父親,席家倒臺後,一部分兵權就落在了他的手中,他也一躍成為了令蔚。鐘家是都城四大世家之一,四家皆從席家的倒臺中分到了好處。
宋戎此刻質問他,看來是盤居在西圍一帶的叛軍有了擡頭之勢。
席姜死後被困在養怡殿的日子太壓抑太無聊了,每天随宋戎來上早朝,看一看後宮之外的廣闊天地,是她所期待的時刻。
就聽出列的鐘令蔚道:“為臣并非全負皇命,滲透進西圍的人回報,叛軍首領似與席家有關。”
此話一出,宋戎與席姜都楞住了。
四年前風光無限的席家轟然倒塌,至今除卻皇後娘娘,所有與席家有關的人都死了,其中包括太子與大公主。忽然間又聽到有關席家的消息,朝堂上現出了嘈雜聲。
席姜激動地站了起來,聽宋戎問:“是誰?”
鐘杉:“當初杳無音信的席家二郎。”
竟是二兄,席姜聽後五味雜陳,她還想着是不是四哥。當初她雖未到刑場親自收屍,但席家根基深,總有忠心之士效忠,這些人在家主的安排下,把她四哥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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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席姜最終得到的消息是,那一行人被追擊截殺,她四哥生死不明。剛才聽到鐘杉說西圍叛軍與席家有關時,她多麽希望是她四哥。
席姜是偏心的,比起二兄,她更親近有血緣的親哥哥,更希望活着的是她四哥。
有一點失望的同時也有心慰,至少二兄還好好地活着,他曾也是她的家人,她希望他好。
下朝時,武修涵與鐘杉皆留了下來,宋戎見此問:“還有何事?”
武修涵道:“臣下有些家私之事予與皇上說明。”
宋戎未言,他接着說:“近日來,貴妃與淑儀娘娘好似失了聯系,家中女眷進不得宮,一直不得觐見,不知是否娘娘們染了風寒,在安心養病不便打擾,臣子實在是有些挂念娘娘。”
鐘杉也在一旁附和着。
是了,宋戎還沒有将她做的事公布出去,皇宮的蓋子捂得可緊呢。席姜看向宋戎,她想知道他要如何應對。
宋戎陰着臉:“既然這麽不放心,朕讓她們出宮回各府住上一段時日可好?”
這是什麽話,無故妃嫔怎麽可以随意回娘家,鐘杉本能地請罪推脫,但武修涵卻搶話道:“臣謝主隆恩,貴妃娘娘能得此探親之恩,武家上下感泣。”
宋戎盯着他低下的頭,道:“不必跪了,回去等着吧。”
武鐘二人出殿後,鐘大人埋怨道:“你怎麽能接這個話茬,”
武修涵:“鐘大人不覺得奇怪嗎,娘娘們又沒獲罪,怎麽見上一面竟是這樣難,弄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般,”
鐘杉:“快別這樣說,怪吓人的,這是什麽話。”
說着他看武修涵一臉認真,嘴裏說的吓人變成了真的驚吓:“你不要吓我,這怎麽會。”
武修涵:“我不過順嘴一說,皇上不是準了娘娘們出宮嗎,我們等着就是。”
宋戎回養怡殿的路上,忽然被竄出來的一個身影驚到。宮人大喊護駕,阿擡擋在了皇上的面前。
待看得清了,來人竟是一名宮女。
她跪下磕頭後,急急地帶着哭音道:“奴婢是中宮殿的吟秋,求陛下開恩,饒了娘娘的罪過吧,娘娘是一國之母,她該有她的體面啊,陛下。”
宋戎推開阿擡,問:“你在胡言什麽,朕什麽時候沒有給皇後體面了。”
吟秋:“娘娘已過世超過七日,連頭期都過了,但人還在中宮殿的一口冰棺中,不得發喪,不得祭奠。奴婢小時候就聽家人說,過了頭期無人發送的死魂比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還要可憐,陛下發發慈悲,饒了娘娘吧。”
宋戎看向阿擡:“她在說什麽,朕聽不懂,你來給朕說說看。”
中宮殿被封,一個小宮女是怎麽跑出來,并且精準地攔住了皇上的去路,沒有人暗中相助是不可能做到的。
宋戎明白所以他問向阿擡。阿擡似下了決心,他堅定地道:“吟秋在說,皇後娘娘那日中箭身亡,聖體如今還被保存在中宮殿,不曾發喪,不曾舉儀,恐有損娘娘威儀,故請陛下再行裁奪。”
“咚”地一聲悶響,阿擡飛了出去,宋戎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道。
阿擡與皇上嘴裏同時湧出了血。阿擡是被打的,宋戎是心痛到極致,感覺有什麽東西斷了,血氣上湧吐了血。
阿擡顧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回到皇上身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宋戎。
宋戎推開了阿擡的手,他盡力站直,用手抹掉了嘴角的血,指着跪在地上的吟秋道:“即刻絞殺,讓她陪她主子上路,別讓皇後等太久。”
吟秋一楞,但她馬上平靜下來,攏了攏頭發,整了整衣服,她能做出當街阻攔聖駕之事,就早做好了不得好死的準備。還好,皇上給了她體面的死法,還以君言定了她殉葬的殊榮。
席姜去垂打宋戎,她想吟秋活命,一年後她就可以出宮了,不要死在這吃人的皇宮中啊。
可席姜什麽都阻止不了,她眼睜睜看着吟秋被帶走,她甚至不能跟去,她只能被困在宋戎的身邊。
宋戎擦掉手上沾染的唇角的血,他朝着中宮殿走去。他越走越急,阿擡又咳了口血後提步跟上,而席姜也不得不跟去。
宋戎推開中宮殿內室的門,赫然出現在屋正中的冰棺刺痛了他的雙目,他步子不再平穩,踉踉跄跄地走到棺前。
他的皇後一臉恬靜地躺在裏面,一點損傷都沒有,還是那麽鮮活,像是睡着了一樣。但他該醒了,他不能再自欺下去。
宋戎想起吟秋的話,過了頭期的死魂,活得連孤魂野鬼都不如,他是不是又害了她?
宋戎就這樣看着,他沒有流淚,也沒有發狂,他只問阿擡:“那個人呢?”
阿擡知道陛下是在問,當初向皇後射出致命一箭的內侍衛,他回道:“已處死。”
“你不會連身份都沒查就處死了吧。”宋戎又問。
阿擡:“已用過刑,是個硬骨頭什麽都沒招,但屬下已查到些證據,确實如陛下所想,此人與世家有所牽連。”
宋戎的心智在席姜死的那一刻就被封住了,席姜的死亡對他來說太痛,太苦了,他任自己逃避了一段時間,如今清醒過來,正常的心智也回來了。
他一下就想到射出那一箭的人有私心,并不全然是在救駕。此刻聽阿擡說,果然是世家派進來的。武修涵就是因為失了這人的音信,才查覺不對,想從武氏那裏入手的吧。
宋戎遣開阿擡與詠春,把席姜抱了出來仔細地查看,不滿他上次包紮的地方有血跡,重新又包了一次。她身上好冷,再沒有新的血跡溢出來。宋戎意識到,冰棺只是保存住了她的容顏,卻存不住她流逝的生命。
巨大的悲傷痛苦漫上心頭,他已痛到麻木,宋戎知道,從此以後他的人生行将就木,在此之前,他活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給席姜最後整理了衣服,想到她體內的殘箭還沒有拔,他真該死,讓她痛了這麽多天。
宋戎手觸到了那處傷口,發現殘箭已無。他喚阿擡,問他殘箭去了哪裏,阿擡道已收了起來。
宋戎盯着阿擡看了好久,最終他只是道:“拿來。”
一夜之間,四大世家每一家都接到了一具棺材,都城的夜晚被世家府邸照得燈火通明。
代表着世家貴族的四位大人連夜進到宮中,請皇帝明示他們的罪名,君臣之間,場面極其難看。
正僵持着,宋戎把手中一直握着的,席姜所中的殘箭一截往地上一扔,正扔到武造禦腳下。
武修涵把殘箭撿起,上面可見被擦拭過的血痕。他問:“陛下,這是何物?”
宋戎道:“這是什麽?這是武氏殺害皇後的證據,同犯還有鐘氏,錢氏,柳氏。”
四人皆驚,武修涵低頭看箭的眉眼一凜,稍事收斂他問:“陛下何出此言,武貴妃與幾位娘娘怎麽可能殺害皇後?”
宋戎冷笑:“她們合謀幹的惡事還少嗎,朕與皇後的英辰是怎麽沒的,你們會不知?!”
“大公主殿下明明因意外而薨,聖上就此事早有定論,如今聖上此言,臣等惶恐,臣等不知,臣等冤枉。”衆人跪下喊冤。
“你們不用叫屈,公主一事是不能拿你們怎麽辦,但四妃殺害皇後可是朕親眼所見,衆多宮奴亦皆親見,不容抵賴。”宋戎陰恻恻地篤定道。
三位大人趕緊看向武造禦,武修涵雙唇緊抿,看他有什麽用,皇上的意思還看不出來嗎,如他把娘娘們連人帶棺地送到各家的府上一樣,他只是在通知。
宋戎接着道:“武氏,鐘氏、錢氏、柳氏雖死,但罪責不免,奪其封號貶為庶人,不許祭拜舉奠,也不要髒了宮中的地方,允各自領去埋了。”
四人大驚,這就給四位娘娘定了罪。
武修涵問了出來:“敢問聖上,貴妃娘娘是怎麽沒的?”
宋戎:“皇後孤身抗擊,反殺了她們,仗着人多技不如人還敢下手,終是害人害己,一群蠢貨。”
四位大人皆被皇上所言震得動彈不得、思考不能。皇上繼續厲聲地下達着降罪旨意,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子的雷霆之怒,以及此事沒完,且待秋後算賬的意味。
“你們要的交待朕給了,領了罪書都出去吧。”宋戎最後道。
衆人依然身處震驚中,口不能言。只有武修涵最先鎮定下來,站了起來。宋戎站起走過條案,走到武修涵面前,二人面對面,齊頭平肩,終是武修涵弓了身,低了頭,他揖禮道:“陛下可還有吩咐?”
宋戎朝他伸出手來:“還給朕。”
武修涵微楞,稍許把手中殘箭遞還給了皇上,宋戎接了東西一揮手:“都去吧。”
四人恍惚邁出養怡殿,天已微微亮,朝陽往身上一照,武修涵頭上冒出了汗,冷汗。
候在外宮牆的武家奴仆見了,忙把收好的錦帕遞了上去,奴仆侍候多年,知自家大人有多講究,夏日的扇子,一年四季不同制地的帕子皆要備齊,以便大人随時取用,大人又一貫愛輕捷,不願在袖中、身上放東西,這些東西自是貼身奴仆替他備着了。
武修涵接過帕子,驟見手心上的一點紅,那是從殘箭上沾染的。她的血嗎,她真的就這麽死了。
曾記得獵場上一抹紅衣,縱馬打頭陣;曾記得,武貴妃指着手腕上被抓握的紅痕,咬牙切齒對他言,兄長也拿她沒辦法嗎,世家就不能團結起來除了她。
那些“紅”好像與眼前的暗紅血跡重合在了一起,令武修涵楞在當場。
他雖沒想過她會死,但一直在對付着她。一個失了兒子的皇後,一個生下大皇子落了病,不能再生育的皇後,憑什麽還坐在皇後之位,憑什麽別人生的皇子還可以算在她的名下。
既然從皇子早夭皇後無所出這一點上打不倒她,那就逼瘋她吧。哪怕她再堅強,也不可能接連承受滅門之慘,以及兩次喪子之痛。皇上再念舊,也不會容下一個瘋癫的皇後。
家奴察覺到大人的不對勁,試探着輕喚了一聲:“大人,”
很輕的一聲竟似深重磬音,驚醒了武修涵,他手臂麻了一下,淡定地拿錦帕擦掉了那一點血痕,只是沒像往常那樣把髒掉的帕子扔掉,而是揣進了衣袖中,令奴仆伸手接了個空。
武修涵很快就弄明白,後宮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個向皇後射出致命一箭的人就是他的內應,他該是得了消息趕去救貴妃的,但他晚了一步,不知四妃已死,他暴露了自己救的卻是皇上,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很明顯,皇上在揭開此事時,并沒有周詳計劃、嚴謹圖謀,稍微花些工夫打探一下就知,當日情形根本不是什麽四妃殺皇後,反被皇後所殺的戲碼,是更駭人的皇後發瘋,持劍血洗了後宮,甚至連皇上與太後都沒有放過之意。
弄明白這一切的武修涵喃喃自語:“這樣坐天下也是可以的嗎?那我又為什麽不可以。”說着心生豪志,他若從小習武鑽研戰法兵書,是否可以不用依附亂世枭雄,身居其下。
宮中,席姜又一次見到了太後,太後知道了皇帝所為,大為震怒。
“你瘋了嗎,哀家以為你清醒了過來後,該知道要怎麽辦。”太後氣得坐都坐不下。
席姜與太後雖算得上仇敵,但她認同太後的說法。大閏開國皇帝與朝臣,與世家的關系,是靠宋戎一點點汲汲經營起來的,現今的局面,是他不惜滅了她席家,殺了親子才得到的。如今,他卻輕易地毀掉了這一切。
宋戎一言不發,任太後發洩着情緒。待太後說累了,他只問太後一個問題:“您有沒有午夜夢回,想起英辰那孩子。英辰膽小純厚,她對您一直很孝順。”
太後表情呆住,稍許,她道:“孫子孫女又如何,哀家的眼裏只有兒子。”
宋戎忽然笑了:“那朕不如您,朕是連親子都可以舍棄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