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好在太後在說重話之前已遣了衆人出去,為了給皇上留面子,連吳典侍都沒讓進來。
宋戎這話何止讓太後感到震驚,是讓人汗毛直立的恐懼,他的癔症不是好了嗎,怎麽看上去更瘋了,不管不顧到讓人害怕。太後顫着唇,不知該如何回話。
席姜緊閉雙眼攥緊拳頭,他們竟然在談論她的英辰與星傑,他們怎麽敢,怎麽配。
被困在宋戎身邊的這些日子,席姜在朝堂上感受到了何為權力,明白了它為什麽會讓人着迷發瘋到可以扔掉做人的底線。
她也看到了皇權的傲慢與殘忍,想打殺誰就打殺誰,禮法都是他宋家定的,自然可以不遵守。在她生前,她保護不了家人,死後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憐惜的奴婢被賜死。
而她只能無能狂怒,生前死後皆是,心裏的不甘就這樣被掀了起來。這次席姜沒有去攻擊宋戎,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起誓,別讓她抓到機會,否則她一定會讓壞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三日後,皇上大辦國喪,親為皇後守靈,舉國哀悼,全國飄白。
親眼所見自己喪禮的舉辦是何樣心情,席姜如今知道了,是淡然與漠視。這喪禮之宏大堪比皇帝登基之勢,以宋戎這股瘋勁,這大閏恐走不長。
大閏早與席姜沒了關系,只這江山,怎可只算在宋戎的頭上,這明明是她父兄傾盡一切打下來的,是她本以為要傳承給她星傑的山河。閏為國號,還是她與宋戎共同所起。
宋戎盤腿坐在棺前,棺蓋已封,他在燒紙。席姜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看他做戲,那棺椁中沒有她,只有一副衣冠,擺在那裏替她這個死人受哀悼祭奠。
宋戎燒完最後一張站了起來,他讓百官送葬,把這副裝着衣冠的棺椁埋進了後陵。唯一讓百官松口氣的是,皇上好歹沒有親自跟來,否則真成了大閏開國宗懷年間的笑話了。
可百官哪裏知道,帝王之所以沒去,不是因為尚存一絲理智,而是因為真正的“皇後”被他藏在了宮中,藏在了養怡殿內。
席姜随宋戎來到了養怡殿的內室,她輕嘆一聲,不明白一個鬼魂,不怕日頭烈陽,沒被大師鎮壓,卻受制于一個活人。
如今皇帝就寝的內室多了一件不倫不類的東西,一副通體冒着冷氣的黑色冰棺,它比正常的棺木略小一些,裏面放着的是席姜的屍身。
席姜總在懷疑,她之所以伴在宋戎身邊不得自由,不知是因為他困住了她的屍身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她入土為安,還是因為他們走到這一步,本就有着宿世之仇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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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宋戎走近那副冰寒之棺,席姜沒有跟過去,她看過幾次,棺內的她很端莊安詳像是睡着了一樣,可當她擡頭一見宋戎時,可把她別扭壞了。
他一副悲絕深情的樣子,慢慢地,他眼神變得癡迷癫狂,若不是每次阿擡來喚他,席姜不知他下一步要做出什麽,似要吞了她入腹一般。
自那以後,宋戎只要靠近寒棺,她都不會再跟過去,而是遠遠地躲着,眼不見為淨。
宋戎只要來把目光投到棺中的她,就會耗時長久,這次也依然如此,依然是阿擡進來喚他,勸他進食。
宋戎離開冰棺,倚在榻上沖阿擡擺手:“朕吃不下,待會兒再說。”
他手中一直拿着那截殘箭,此箭為拓木所制,木質裂開的地方,尖細的木刺一下下劃着宋戎的手,手指掌心皆劃有傷痕,新傷舊痕疊加在一起,但這點痛與他心髒的疼痛比起來,算不得什麽。
他沒有穿皇帝該穿的帝制服飾,而是着了一件月白色暗紋常服,倚在長榻上好似很有閑情地與阿擡說着話。
他說:“你也覺得朕不該這樣嗎?你也覺得該讓她入土為安嗎?”
阿擡:“奴婢不敢妄議聖意。”
宋戎:“往後餘生,朕一刻安寧都不會再有,她也別想安寧。阿擡,你說這世上有鬼嗎,朕害她如此,不值得她一個厲鬼索命嗎。”
他接着說:“公主之死并非朕本意,席家滅門以及太子之死,卻皆出于朕意。”
阿擡一驚,有些事做得但說不得,他沒想到陛下會把心中最忌諱最隐蔽的事兒說了出來。
“朕嫉妒他們。”忽然帝王語氣變得陰寒,此話一出,席姜與阿擡都擡頭看向了宋戎,疑惑不解。
“她的父兄寵愛着她,難道朕就不愛護她嗎,她不知道,以她的脾氣秉性,若沒有朕護着,別說四大世家,就是太後那一關她都過不去。”
宋戎好似不吐不快:“席家不懂進退,不懂它的存在已對皇權形成威脅,朕沒辦法,身在其位不得不為。只是朕沒想到,她竟可以為了他們舍棄與朕的情意。”
宋戎陰沉沉笑了:“她說朕會錯了她的情,朕沒有重要到可以比得上她的家人。她永遠不會知道了,就是這句話成了她兒子的催命符。”
幾乎是同時,阿擡跪了下去,席姜站了起來。
“起來,朕沒生氣。”宋戎擡手讓阿擡起身。
“只是朕當時真是被她氣到了,朕不明白,血緣對她就那麽重要嗎,她不是愛朕到曾向朕奉上她席家全部的身家性命嗎,這江山不是也有她一半嗎,她為什麽就不能像朕一樣愛護,堅定不移地選擇朕,抛棄那所謂的家人嗎。”
“朕嫉妒得要死,嫉妒得發狂,以至于她那次求朕,求朕留太子一命,哪怕貶為庶人一生圈禁都可。太子年幼,靠山外家已除,早早剪去了羽翼,留下性命也不是不能,朕明明可以化解掉世家的擔心,但卻沒有那樣做,只因為不想讓她把關注放在除朕之外的其他人身上。”
“很瘋狂是吧。她從來不知,朕對她的愛如冰山雪峰下炙熱滾燙的岩漿,一旦暴發,毀天滅地。”宋戎說着坐起身來。
忽然,宋戎手心翻轉,轉移話題道:“朕問你,皇後體內的殘箭是怎麽取出來的?”
阿擡心中大石落地,在陛下與他說下這番掏心剖肺之語時,他就意識到了危險。
阿擡:“奴婢有罪。”
話音剛落,劍光瞬間閃過,宋戎手起刀落,下一秒,阿擡的右臂被砍了下來。
宋戎:“你對她的心思,實在該死。”
阿擡臉漲紅,不知是血氣沖的,還是羞的,他忍着巨痛道:“奴婢該死。”
宋戎:“去吧,不要再出現在朕的面前。”
阿擡沒想到,連親生兒子都容不下的偏執帝王,竟會留他一命。
席姜已被宋戎接連驚人的言行震住,她以為她終于對宋戎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原來只是冰山一角,他不是人,他沒有正常人類的情感,是天生的瘋子。
她是心瞎到何種程度會看上這樣一個魔鬼,終是過慣了無憂無慮地好日子,讓她失了思憂之情,警惕之心,成為了一個對常識失了判斷的思想上的廢人。
她之所以能在亂世中保全自己,還爬到了皇後之位,皆是她父兄的回護,而她選擇了惡魔,毀掉了所有。
屋中彌漫着血氣,這位藕甸大戰中,身中一刀還能連砍三百餘人的争鋒将軍,竟然成了斷臂之人。
席姜一點都不為阿擡感到可惜。她看得出來,吟秋就是被他利用的。他蠱惑了吟秋,助她跑出中宮殿,成為了被宋戎随意踩死的蝼蟻。
她只是沒想到,阿擡竟對她有情,他掩飾得可真好,她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不愧是宋戎最信任的功臣,阿擡因小時凄慘經歷導致身體上的缺陷而主動要求進了宮,宋戎不忍讓他來做太監大總管,而是封了大監的官職,讓他貼身護衛服侍君主,他的忠心一直都讓宋戎感到心安,所以才沒有殺了他吧。
宋戎是個極度相信自己的直覺的人,從不認為他會有識人不清的情況。若有人讓他看不透,有疑惑,他是決不會容這樣的人在身邊随侍的。
原來他千挑萬選出的絕對信任之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阿擡對着宋戎深深地磕下一個頭,捂着傷口踉跄地走了出去。
至此,宋戎身邊一個得力之人都沒有了。不僅如此,在他心痛之症日漸加重之時,不顧太後痛哭流涕地請求,他轟走了醫丞。
在朝堂上,聽到他的心腹大患西圍叛軍的消息,他也無動于衷,只席姜十分激動,因為她終于知道了四哥的下落,他竟是到了二兄那裏。
能探得他的行蹤,還是因為皇後薨逝的消息傳到了西圍。西圍叛軍打出了暴君無德殘害忠良、殘害賢後的指控,對宋戎進行讨伐。
再後來,宋戎連朝都不上了,他開始禍害後宮。他下令殺光福養殿所有的奴婢,獨留太後一人,把她幽禁在了空蕩蕩的福養殿中。
東西兩宮,所有與武貴妃鐘淑儀錢妃柳妃沾邊的全都被仗殺,只剩下從不參與後宮之争的零星幾位透明人,像耗子一樣夾着尾巴生怕惹到皇帝小心翼翼地活着。
這之後,某一天夜裏,四大世家中的錢家,被來送年貨的貨郎發現大門開着,推門而入,世家大族竟是不知被何人滅了滿門,一街之隔的柳家也是同樣的命運。
宋戎行事到了如此簡單粗暴的地步,與他之前做人行事大相徑庭,席姜知道此事後也不得不感慨。
但也正是這樣的不管不顧,讓有所準備的武家與鐘家斷尾求了生。
世家貴族再次帶隊殺入皇宮,正是西圍叛軍攻取皇宮之時,而這時,宋戎病入膏肓,已是彌留之際。
席姜冷冷地看着病榻上的宋戎,随着宋戎生命的消逝,她感到了魂體不穩。
這時,宋戎忽然睜開了眼,他對上了席姜的視線,他笑了:“還能看到你真好,都怪你不肯好好學如何讓人一刀斃命,害我在這裏捱了這麽久。我安排了人,會把我們合葬在一起。你跟我說句話好嗎,罵我也成。”
席姜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對于他能看到自己毫無波動。她很想用最惡狠的話來罵他,但她生生忍住了,對于宋戎最好的懲罰,就是漠視他。
果然,宋戎笑容沒了,現出急色來:“你,你別不理我,求你,我們忘掉過去,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席姜轉身出了屋,她聽到宋戎從床榻掉落到地上的聲音,緊接是奴婢的驚呼哭泣聲,大閏的開國皇帝到死都沒有閉上眼。
席姜只覺一陣眩暈,她不知被帶到了何處,只見此地出現了兩扇巨門。
左邊一門匾書:自渡,右邊一門匾書:忘之陰。
這一次沒有陰差在此候着,兩扇大門皆打開着,席姜看着熟悉的右門,那是上次她過不去的那道門,只不過“不渡”變成了“忘之陰”。
她向這扇門的內裏看去,白茫茫一片什麽都沒有,但她還是專注地看着。最終她邁步,堅毅地朝着“自渡”而去,她忘不掉,她放不下。
“囡囡,乖囡,醒來吃一口好不好,爹爹錯了,我們囡囡想要哪個就要哪個,雖說那姓宋的不過一個小小的督主,但有席家在照樣可以捧他上去。”
席姜重新擁有意識,還未睜開眼來,耳邊聽到的就是這麽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