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席姜再一睜眼, 天亮了。
眼前的火堆還在燒着,但席覺不見了。
席姜一下子坐了起來,她身上除了落水後, 在水中被礁石擦破一點兒皮, 并沒受什麽傷,加上睡了一覺,這會兒體力恢複得差不多了。
山澗還是有霧,但比起晚上, 陽光照下來,近處的東西都能看清。席姜看到稍遠的河岸邊似乎有人, 她朝那裏走過去。
走近發現, 河中有人, 是一男子在沖洗身體。
他上身未着片縷, 下面穿着薄褲, 腰帶系得松垮靠下,把腰身完全地露了出來。
用大葉做成的舀水托, 正把一捧河水從頭往下澆了下來。席姜的視線順着滾落而下的水花看下來,從頭到頸, 從肩膀到後背……
這一幕如幻如夢,她似乎見到了河中之神,亦或是傳說中惑人的妖冶精怪。是因為霧氣吧,席姜覺得自己迷了眼。
一直盯到對方回過頭來,風采更勝背影, 但下一秒席姜心裏一驚,她在幹什麽, 這是她二哥。
她後退一步,叫道:“二, 哥哥。”
席覺對她笑了笑,從河中走出來,他的頭發雖束起,但并不板正,濕碎的頭發随意地被一根樹枝挽着,與平常端正的樣子大相徑庭。再加上他那一抹笑,這哪裏還是她熟悉的二哥,倒像是被水妖奪了舍,風流又魅惑。
席覺混不在意他現在的狀況,就這樣從水中走了出來,他自然地擦幹穿衣,問她:“餓了嗎?”
席姜看到他穿戴完好,才找到一些以前的感覺,但眼神有了躲閃,她道:“不太餓,我們還是趁着天亮往回走吧。”
席覺:“又不能長了翅膀飛出去,吃了東西才有力氣走出去。”
他說得對,但是吃什麽?席姜擡頭看看周圍,沒有結了果實的果樹,地上倒是有些野菜。
Advertisement
“先去洗一洗。”
席姜這才想起,自己臉上手上都沾有血跡。她不似席覺脫了衣服下水,她只在岸邊舀了水,洗了臉與脖子,還有雙手、手臂。
水光粼粼,席姜又想起剛才那如幻一幕,她大力攪起水波,像是要驅散什麽,鬧出很大動靜地搓洗着雙手。
席覺回頭看了席姜一眼,她剛才臉紅了。看來在她心裏,自己這個二哥的身份也并不根深蒂固,這樣很好。
簡單收拾了一下,席姜回來見地上的火已被滅掉,席覺從身上拿出一把短刀遞給席姜:“拿好,防身用。”
“那你呢?”
“我還有。”
席姜看着望不到頭的山澗,并不知道要用多少天才能走出去,也不知道席家人什麽時候能夠找到他們。
她上一世的這個時候,還是一個無憂無慮什麽都不太懂的小姑娘,就算現在有所不同,比別人多活的三十年,但她的人生經驗大部分都來自宮中生活,都是與人鬥,與權鬥的經歷,并沒有與天鬥的經驗。
此刻,天地為席,道路為丈,無疑要戰勝天地自然才可以安全地回去,這一方面,席姜從未經歷,幾乎沒有任何經驗可言。
她看向席覺,席覺也正好望着她,他道:“別擔心,我一定會帶你走出去的。”
席姜心裏忽然就有了倚仗,打起精神跟在席覺身後。
走了沒一會兒,席覺變了方向,朝右側林中走去。席姜問他:“做什麽?”
他道:“去打吃的。”
打吃的?打野味嗎?可他們的弓與箭,甚至長劍都落到了灤水中,全都沒了,難不成要用他們手中的短刀來狩獵嗎?
席覺只道:“你跟着我就好,一會兒不要出聲。”
二人輕聲輕腳地走着,忽然席覺停了下來,他找到一塊石頭,席姜還以為他要拿這大石做什麽,不想只是給她找了個坐的地方。
然後他就開始忙自己的去了,席姜新奇地看着席覺辨別着一種藤徑,然後全部收集起來,用小刀劃掉一層外皮,做好後邊緣挂在兩邊的樹上,然後又開始在地上挖着什麽。
席姜能看明白的是,這該是一個陷阱,她忽然意識到,眼下的情況是,她在一旁歇着,只看着席覺在忙前忙後,然後抓到了東西給她吃。
席姜走過去提出想要幫忙,席覺一開始拒絕,但想了一下又改了主意:“來,我教你,把我會的全都教給你,萬一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也有能力自救自保。”
席姜來了精神,她重生的這一世,一直都活在擔心中,擔心自己不行,擔心自己并不能變得強大,如今有人願意教她,她什麽都願意學。
席覺是個好老師,他幾句話就能講清楚,還讓她上手親自操作,做錯了也耐心十足,終于做對了,他摸了一下她的頭,真心地誇贊她。
席姜一時心中被成就感填滿,好像他們真能靠着自己平安走出這片山澗,她心底隐隐的恐慌與焦躁都輕了很多,這是她第一次在別人身上獲得力量,這是父兄與宋戎不曾給過她的感覺。
席姜在心裏暗道,席覺這人真是可靠,是她前行路上需要的人。
待陷阱做好,席覺拉着席姜伏在一旁,他還告訴席姜:“這是下風口,你不能讓它們聞到你的氣味。”
席姜點了點頭。
一只野彘出現了,原來除了野兔還可以抓這樣的東西。野彘被漿果的氣味吸引,朝這邊過來,時不時地哼上一聲。
席姜能感覺到席覺的緊繃,她也跟着緊張起來,畢竟野菜是無法與野彘的味道相比的。況且想要有個好體力走出這裏,只吃野菜恐是不行的。
她正這樣想着,身邊的席覺忽然沖了出去,他第一刀沒有砍中,野彘受到驚吓開始逃竄,好在被提前編好的藤徑絆了一下,席覺第二刀插了上去。
可野彘不比家養的小豚,體積大,力氣大,疼痛令它橫沖直撞,席覺一時被他拖着走,席姜也拿着刀沖了出去。
她飛身一撲,也在野彘身上插了一刀,它的速度慢了下來,席姜借機伸手一抓,與席覺二人你一刀我一刀地砍下去。
直到這只成年野彘渾身是血,不再掙動嚎叫,二人才停了下來。
席姜與席覺呼吸都有些急促,二人同時抓着野彘不放,互相看了一眼,笑出了聲。
席姜手臂有些脫力,确定了獵物不會再跑,她松了手仰躺在地上,發現自己竟然在為獵到一頭野彘而興奮。
她在潛北時不是沒打過獵,但跟這種情況完全不同,那時有馬有箭,還有下人幫着驅趕,狩獵的樂趣只是馬術與箭術技能的相加而已。
直到此刻,因為這場遭遇,她才感受到狩獵的別樣快樂。
席覺不知何時也躺了下來,他偏頭問她:“是不是很爽?”
席姜點頭,看到他起身去升了火,然後十分利落地拆解野彘的肉。
她坐起來不禁在想,席覺這一身野外生存的本領是如何練就的?她只知他差不多九歲十歲時,被父親所救,後來收為養子。
但那時她也還小,連自己為何會多一個哥哥,她都鬧不太清,更不用說父親救下席覺之前的事了。他是哪裏人,他經歷過什麽,她竟一無所知。
席姜從這一刻開始對這個問題産生了興趣,就像她一樣,因為有了上一世的經歷,才活成了現在這樣。而席覺的孩童時期,到底是什麽樣的過往,才塑造了現在的他。
在烤制的過程中,味道就飄散開來,席姜從來沒聞到過這麽鮮明的香味,席覺撕了一大塊給她,想來是餓了,她差點咬了舌頭。
每到手上的肉快要吃完時,席覺就會又遞給她一塊。
席姜終于開始對席覺擺手,這才發現,好像一直都是她在吃。席覺見她不吃了,才開始吃起手裏的肉。
他的吃相與在家時沒什麽兩樣,并不似席姜那般狼吞虎咽,但速度很快,幾下就吃完了。
他用沖洗野彘肉的水淨了手,一擡頭見席姜,他笑了。席姜不解,下一秒席覺伸手過來,在她嘴上抹了一下。
她想躲來着,但慢了一步,席覺的手并未流連,碰了一下就過去了。
席姜胡亂抹了下嘴,去收拾東西了。吃剩的野彘肉要收好,夠幾日的吃食了,席姜一邊收一邊覺得好飽,這時再看地上的野菜,竟覺下一頓只吃野菜也不是不行。
席覺忽然過來拉住了她的手,席姜一驚一頓,接下來聽席覺道:“不可以這樣收,澗裏雖溫度并不高,但濕氣重,你這樣收撐不了兩日肉就會壞掉。我預估至少要七日才能走出去,盡量多存些日子吧。有肉吃,萬一遇到猛獸才有力氣相抗。”
席覺重新打包,并把每一步都詳細地教給了席姜。席姜收斂着異樣心情,好好地學了。
她有些困惑,無論是剛才席覺用手指給她擦嘴,還是剛才拉她手的那一下,為什麽都會讓她心跳加快,有些羞然。
試想,如果是席銘對她做這樣的事,她根本不會往心裏去,甚至都不會關注到。為什麽席覺來做,感覺就被放大了呢?
歸根結底,他們不是親兄妹吧,這是席姜得出的結論。
這也是席覺得出的結論,在他一再地撩撥與試探下,席姜并不是沒有反應,相反,在敏銳的他看來,她反應很大。
二人再次啓程,全程沉默。
天快黑時,席覺又拉着席姜進了山林,他一直在盯着腳下,不等席姜問,他就告訴她:“注意腳下,動物的印記會告訴你哪裏有能避險的山洞。”
席姜很認真地在學,但這可比制作陷阱儲存食物難多了。
連席覺也說:“這個憑的是經驗,不是我說一兩次就能懂的,你若以後還想學,我帶你去四造山林中狩獵,到時再講與你聽。”
席姜未置可否,然後席覺就靠着他的經驗,找到了一處山洞。
裏面沒有任何動物的殘骸或骨頭,席覺說憑這一點可以斷定,這裏尚算安全。
重新生了火,烤熱了肉,席姜這回吃得也慢條斯理起來,她邊吃邊問出心中疑惑:“你為什麽懂這麽多,這些都是從哪裏學來的?”
席覺看向火堆,火光映在他眼中:“當然是小時候,遇到父親之前。”
“你知道我為什麽在餓極的情況下也不會狼吞虎咽嗎,因為我從小就吃不飽飯。吃不飽就沒力氣去搶吃的,惡性循環,就這樣把身體餓壞了,吃飯只要急一點,就會腹疼難忍。”
“父親救我那日,是我餓暈了從橋上落到河裏去的,要不憑我的水性,怎麽可能會溺水。”
“至于這些野外的生存經驗,都是因為在城鎮搶不過別人,總被人欺負,才不得不到山林中去覓食。好在我運氣好,好幾次都是有驚無險,還學到了這些本事。“
他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席姜卻想象得到,他小時候過得有多慘,那段日子有多灰暗。
席覺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她在同情他。但她的想象不及他所經歷的一分,餓肚子算什麽,被人欺負算什麽,他可是曾在掩埋掉兄長的屍身還是吃掉之間做過選擇的。
當然,他最終還是決定埋掉兄長,只是他高估了自己,他用雙手挖土坑,挖了好久,挖到頭暈腦脹也只是淺淺的一層。
他只得就着這個淺坑把兄長放進去,可他好不容易做好這一切,一只野狗盯了上來。
一口朝兄長的肩磅咬去,席覺不知哪來的戾氣與力氣,他撲了過去,瘋了一樣地掐住野狗的脖子,直到野狗沒有氣息。
而他也像是用光了最後一點氣力,暈了過去。再醒來時,他用兄長給他的刀割開了野狗的肚子,去皮扒筋,見到裏面露出了紅肉,他大口去咬、去嚼,不好吃,但吃完了舒服,人不暈了,也有力氣了。
有了力氣後,他再一次把兄長埋好,或者說這根本不叫掩埋,坑太淺,他只得拿些樹枝樹葉蓋在兄長的身上。
他就把兄長放在了那裏,連個标記都沒有,他還知道,等他走後,還會有別的野獸過來像那只野狗一樣,撕咬吞吃他的兄長,但他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他若想遵守與兄長的約定,好好活下去,為陳家報仇,那他只能頭也不回地走掉。
在那片叢林中,年僅七歲的席覺能活着等到章洋來救他,簡直是個奇跡。章洋他們都說,這是老天在保佑陳家。只有席覺心裏清楚,他是如何在那密林中生存下來的,曾有那麽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不像一個人了,他化身成了野獸。
直到現在,席覺都不敢把那段經歷告訴任何人,他怕他們怕他。屬下怕主上,認為主上能力非凡當然是好事,但若讓他們認為他是個怪物,只有恐懼沒有敬畏,那就不妥了,要出問題的。
他這一生,年歲不大,卻面臨過三次生死瞬間。
一次是家中遭變,他的娘親只來得及抱着妹妹去到長子的院中,讓他們趕緊逃,而把他落下了。要不是當時他正在兄長屋裏,恐怕會跟爹娘死在一起。他不怪娘親,那種情況下能保住兩個就不錯了。
第二次就是逃亡路上,兄長為了救他而死,哪怕身受重傷,在滾落山崖時還是緊緊地抱着他。抱他在懷裏,對着他繼繼續續地說着只言碎語:“活下去,報仇,小妹。”
兄長是讓他活下去,為陳家報仇,最後是不要忘了小妹,沒有确切的死訊,就要一直找下去。
第三次,是最近的一次,他當時毫無所知,他連後怕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席姜所救。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那段時期刻意壓抑的情感,終于發酵爆發,一發不可收拾。
他曾抵抗過,他告訴自己,她雖然變了,但也不要忘了她之前的淺薄與嬌蠻,可惜這個警告根本不管用,因為她變得越來越耀眼,耀眼到徹底抹去了她之前在他心目中的樣子。
他又告訴自己,她姓席,她是席家人。這個事實如一道符終是壓在了他悸動奔跳的心上,但符咒都是有時效的,最終它還是失靈了。
直到這場藕甸之戰,他背叛她一次,若她肯交付真心,他可以對席家既往不咎。
席家不是始作湧者,也不是趕盡殺絕者,席兆駿只是個自私圓滑的小人。如他心中有一杆秤,淼淼與席姜加在一起,可以讓他擡手放過席家。
席姜放下手中串肉的樹枝,她道:“我常聽人說,人這一生福禍相依,小時候你吃過那麽多的苦,以後不會了。二哥,願你往後苦難皆無,順心如意。”
席覺看着她,笑着點了頭,他當然要順心如意。
再晚一些,席覺讓席姜去睡,他來守夜。
席姜:“半夜你叫醒我,換我來。”
但他沒有叫醒她,她一睜眼發現,雖天還未大亮,但早已過了後半夜。而席覺在把最後一根枝杈扔到火中,天要亮了,燒完這根就差不多了。
“你怎麽不叫我?”
席覺:“我習慣了,在這種環境下,只要閉上眼寐上個一時半刻,就可以全天都是精神的。”
席姜眼露擔憂,席覺又道:“別擔心,若沒這個本事,我早死在了小時候的那個密林中了。”
第三日,山潤裏開始刮風,霧氣是散了,但席姜被這濕氣加邪風入侵,病倒了。
倒沒有別的症狀,只是發熱。席姜燒了兩天,渾渾噩噩,每次清醒的時候,都見到席覺守在她身邊,她給他添麻煩了,又要防着野獸,還要照顧她,還要往外走。她心裏急,有話說不出,而他好像明白她在想什麽。
每次這時,他都會在她耳邊與她耳語,告訴她一切都好,他們快要走出去了。
席覺身上很清涼,席姜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每到這個時候,席覺就會有些後悔,沒考慮到她畢竟是從小嬌生慣養着長大的,這山澗的環境,于他什麽都不算,但對于席姜來說還是惡劣了一些。
只此一次,下次不可再這樣折騰她了,席覺在心裏對自己道。
第六日,席姜不僅退了熱,還有一個好消息,他們已經可以看到遠處的丘陵了,這個山澗快要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