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席覺握住席姜的手腕, 把它拉了下來。

“你,”席姜只發出一個音節,下一秒就被席覺擋住了眼睛, 從指縫裏她看到席覺如她舉起手又揮下, 替她下了令。然後耳邊全是箭矢破風的聲音,再然後就是馬場內咒罵叫嚷的嘈雜。

席姜撥開席覺的手,靜靜地看着這場屠殺,席覺默默地站在她身後, 她看了多久,他就看了她多久。

那背影站得筆直, 削瘦緊崩, 側顏觀到她的睫毛, 纖長凝固一動不動。席覺猜不到她在想什麽, 但他注意到, 她現在不再與他說話必稱二哥了,他終于成了她嘴裏的“你”。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直到所有聲音都消失,周遭安靜了下來。她道:“走吧。”

席姜沒有坐車也沒有騎馬, 她牽着馬走着,席覺也這樣跟着她。

走了一會兒,席覺忽然問道:“要現在去嗎?”

席姜頓足,然後搖了搖頭,她扭頭看席覺, 虛虛一笑:“我要緩一緩。”

她知道她該現在立時就去到牢中,收服胡行魯, 若不行,就與顏繁阿擡一起殺了。

但, 太惡心了,這一切都太惡心了,她甚至想像得到,若最終是席家奪了天下,這一筆殺孽不會被人诟病,只會被捧為枭雄之舉,大加感概與激贊。

席姜不想對自己太狠,她要緩一緩,才能咬着牙走下去。

心疼的滋味瞬間襲向了席覺,他道:“都聽你的,但什麽時候去一定要告訴我,我陪着你。”

席姜遲疑了一下才道:“好。”

席覺:“你保證。”

席姜:“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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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姜這一緩,十天就過去了,藕甸城及周圍清掃的事,席亞他們已全部忙完,差不多這兩三日有一部分人要先回四造了。

因為宋戎帶着他的餘兵盤鋸在良堤,被他丢下的甲下,被流寇占了,席家要組織人力奪過來,這個問題不大。

再者要對潛北增兵,以防宋戎反撲瘋咬。

但新收的藕甸降兵,以及席家的大部隊要全部留在藕甸,以此為中心,四造降為副中心,與南邊正式形成對峙局面。

戰局已過半,局面開始明朗,席家與宋家一升一沒,再不可能韬光養晦低調做人。

于是自然而然地,席家軍步入正規軍一列,席兆駿像宋戎一樣稱了督主,席家四位兒郎皆各領一營,封侍令長。

席姜知道不能再拖了,她遵守承諾親自去請了席覺,二人同去府衙大牢。

這裏是前朝的府衙,雖朝廷沒了,但設施尚算完備,能困住像顏繁與宋阿擡這樣的勇武之人。

牢中雖陰暗潮濕,但席亞把人放到了南房,半地下的屋子陽光從上方窗子灑下。

睡覺的地方鋪有厚厚的幹垛草,房中還有桌子,桌子還算幹淨,上面有水壺。

這俘虜的待遇可算是不錯了,席姜提前把三人分別放到一排三間牢房中,這樣她就不用一個一個地談了。

同一時間,藕甸城門下,武修涵喊話,士下去報,席銘來給他開了城門,他才得已進來。

席銘多少有些心虛,但伏擊宋戎是大事,他也同意席姜所說不能告訴任何外人。

武修涵問席姜在哪,席銘說在大牢,武修涵動了想去看一看席姜如何降服敵軍大将的心思,席銘想想,這應該不是什麽機密,答應了。

武安惠聽見馬上就能見到席姜,她也吵着要去,武修涵本不想帶她去,但想到席姜答應他的事一直沒做,安惠還吵着要嫁席覺,這次見了人,一定要席姜把這事給他辦了,于是他沒有趕走武安惠。

席姜坐在一排牢房前的正中央,正對面關着的是胡行魯,胡行魯兩邊關着的是顏繁與宋阿擡。

她不與胡行魯說話,與不給胡行魯上酒菜,待滿滿一桌盛宴擺滿桌子,她對顏繁與阿擡道:“二位好好飽食飽飲一頓,若還有想吃的只管說。”

這話不言而喻,這是一頓斷頭飯,席姜是來送他們上路的。

顏繁呵了一聲,開始大口吃肉大口飲酒。阿擡擡眼看向席姜,他以前從不敢這樣看她,他每次總是暗中偷偷地看。

如今他要死了,他再無顧慮。她以前不是這樣的,那時天天往良堤跑的她,嬌俏明媚活潑開朗,不像現在這樣冷靜自持,果敢狠厲。

是督主曾經對她的态度傷到了她,才令她變成這樣的嗎?還是說,這世道毀人,人人都在為了權力而變得瘋狂。

阿擡心中有答案,原來她是這樣的人啊,他與督主都看走了眼。

他問:“五姑娘不用費心,我只想做個明白鬼,我主如何了?”

阿擡剛一落馬,席家追兵就趕了上來擒住了他,雖知後面有變,但具體什麽情況他并不清楚。

他問過席亞,席亞面色不善,三緘其口。好像他并沒有打了勝仗且伏擊成功,一副憂心急躁的樣子。這讓阿擡看到了希望,莫不是事有轉機。

但無論他如何問,就是沒有人給他答案。

此刻,他聽席姜道:“宋戎沒死,逃回了良堤。”

“哈!”顏繁仰頭大笑一聲,把整壺酒都喝了。

阿擡:“所以才有了這最後一頓。”

席姜搖頭,阿擡明白了:“是啊,就算督主已死 ,我與顏繁這樣的家奴也是不能留的。”

說完,阿擡不再言語,給自己倒了酒,滿飲一杯:“好酒。”

席姜讓人把嶄新的短刀給他們送進去,武人自戕,該當選器。

阿擡拿起短刀,薄刃如削,卻硬度極強,與他從小到大摸過的所有兵器都不一樣,在被伏擊時他們就發現了,對方的武器很強,能把他們的打斷。

阿擡眼中閃着光芒,有些愛不釋手地撫着這把短刃,死在這樣的利刃下,不知能否減輕一些不能再與主人并肩作戰的遺憾。

哪有武将不愛刀,顏繁也對這把短刃贊不絕口,他臉紅紅的,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有了醉意。

他道:“阿擡兄弟,你在老哥前面先走一步可好?”

阿擡:“好,就聽繁哥所言。”

說時遲那時快,阿擡一個手花挽刀,泛着亮芒的刀子插進了他的脖子,即時鮮血噴了出來。

席姜沒動,眼珠都沒錯地看着,她聞到了血腥味,惡心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忽然,有什麽東西閃到了她的眼晴,耳中聽到有人在喊小心。

是武修涵與席銘同時喊出來的,他們一進來就看到了驚險一幕,一把利器猝不及防地飛向了席姜,其方向與架勢是來取她命的。

但武修涵與席銘除了大聲預警,什麽都來不及做。只有離她最近的席覺,以手接刀,但還是慢了,只碰到了刀柄,并沒有攔下它。

飛刀一偏,從席姜右頰劃過,“铛”的一聲,短刀入牆,被它所劃的狹長細痕,開始冒出血來。

席姜沒有去碰、去擦,席覺皺眉看她,她應該是能躲開的。

顏繁大聲道:“夠膽!真賭徒矣。來吧!怎麽折磨我都可以,我雖失手卻痛快……”

席覺疾速上前,抽出配劍直接削了顏繁的腦袋,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到死都沒有把話說完。

席覺動作太快太猛,顏繁噴出的血可比阿擡多多了,若不是他反應快刻意擋着,席姜身上都要被濺上熱血。

這一幕吓到了武安惠,那個席二郎,席姐姐嘴裏的可嫁之人,眉眼陰鸷,一臉戾氣,好吓人啊。

不,她不要,她不要嫁他,嫁給他是要夜夜做惡夢的。

席覺把劍一甩,血珠落地,配劍入鞘。緊接着,他拿出巾帕親自上手去給席姜擦傷口,雪白的帕子上如染了點點紅梅。

咦?武安惠心裏又是一驚,她也是別人的妹妹,兄妹之間是可以這樣的嗎?太怪異了。但再一想,席二郎是養子,他們不是親兄妹,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

武安惠不似席銘,心思粗的能跑馬,她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與她想法一致的是她的哥哥武修涵,他在來的路上聽席銘說了席姜與席覺失蹤七日的事。看來這七天裏發生的事情,讓這對假兄妹之間的關系又親近了一些。

席姜感到一疼,劍尖劃破皮膚時她都沒感到疼,被席覺擦掉血跡反而覺出了疼,他使力了,他生氣了。

席覺是在生氣,他很生氣,氣她的自怨自傷,不過就是殺人,別說殺的是敵軍,為達目的,就沒誰不能殺。

虧她還是席兆駿的女兒,貪婪與涼薄是一點都沒學會。

席覺把手帕往席姜手中一塞,扭頭就走,像是沒看到武修涵與席銘一樣。

武安惠立時退到她兄長身後,席覺路過時,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待席覺徹底走出她的視線,她開始控制不住地打嗝,打到武修涵與席銘的注意力從席姜身上轉到了她的身上。

她有什麽辦法啊,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她也控制不住啊。

席姜把手帕收好,走上前去,對癱坐在地上的胡行魯道:“還要麻煩胡先生再關幾日,聽說先生離不開書,我會讓人送些過來的。”

此時席姜已知,宋戎若聽了胡行魯的話,她的伏擊計劃根本成不了事,她又說:“我記得義傳中有寫,士者有三不擇,其中一條,不選擇心有旁骛者,是宋戎辜負你的一番苦心,否則今日牢中受難的還不一定是誰呢。”

胡行魯明白席姜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不用她挑撥,他對宋戎早已失望,在看到顏繁與阿擡的下場後,更是灰心喪氣到了極致。

他還看到了席家子女,哪怕只是個女子,也擁有了吞天滅地的氣勢,這種勢才是他該跟随順從的。

胡行魯做不到自戕,若要他死,不如給他杯毒酒。可毒酒沒有,斷頭飯也沒有,既不勸降也不放了他,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他知道,他不想死。

席姜當然知道胡行魯與顏繁和阿擡不一樣,他這人最是審時度勢,上一世在宋戎手中善終的功臣元老,只有他一個。

但勸服他的人,把他放出來的人不該是她,她會讓父親或者大哥來做這件事,因為無論是上一世她對胡行魯的了解還是這一世的重新接觸,他都是個老古板,他對這世間女子的認知就該是去相夫教子。

胡行魯是個合格的謀士,是個有本事的,若他能心甘情願地為席家所用,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胡行魯道:“五姑娘提醒的對,看來我是把書上的內容都忘了,能在這裏靜下心來讀幾日書也是好的。”

席姜轉身要走,看到了武氏兄妹。她把目光定在武安惠身上,忽然想起她說她要嫁給席覺。

上一次她聽後是覺得她不想武安惠成為她的二嫂,而現在她依然這樣想,席覺不可以娶武安惠,至于理由,卻變得複雜起來。

席姜主動與武安惠打招呼,武安惠一下子就被她勾走了,席姜在帶着她去給她安排住所的路上,開門見山:“聽姑娘兄長說,你想嫁給我二哥?”

武安惠馬上搖頭擺手:“不是,我就是瞎想,我不會嫁給二郎的,我兄長給我找了幾戶人家相看,現在想想其中有很合适的人選,我很聽兄長話的。”

席姜不知武安惠為什麽忽然改了主意,但她發現,武安惠因為有個好兄長的原因,這一世真是好命。嫁一個正經過日子,知冷着熱,家境殷實清白的人家,一輩子平淡安寧,真是比她上一世被困在宮中好了太多。

席姜:“武姑娘能這樣想最好了,上次是我随口亂說,你莫當真。”

武安惠眼珠一轉,旁敲側擊:“我看二郎與姐姐關系很是不錯,你受傷,他心疼生氣了。”

席姜一驚,原來武安惠竟這樣心思細膩,這都被她看出來了,倒也是,若她只是個草包,宋戎與太後也不會拿她當刀使。草包只會壞事,身懷其利才是能用的好刃。

武安惠的一句話,讓席姜又開始想席覺,她是不是該去哄一哄,至少該把手帕還回去。

席姜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去哄席覺,她只是不想,他生她的氣。

席姜把武安惠安置好,再不耽擱,轉頭就去找了席覺。

席覺見她來了,拿出一個新杯子,倒上了茶,還拿出一瓶修痕傷藥放在茶杯的旁邊,席姜知道這些都是給她的。

她道:“帕子我洗後再還給你。”

席覺淡淡地:“不用,你扔了就好。”

席姜:“我有把握,那刀傷不到我。”

席覺被此話觸動,他指着她右頰問:“那這是什麽?”

“下次不會了,不會再軟弱了。”

席覺終是嘆了一口氣:“是我的錯,是我大意慢了一步,我下次也不會了,你盡可軟弱,一切有我。”

在山澗裏的那種安全感又來了,席姜知道,這條路上她可以有幫手,但不可起了依靠別人的心,一旦起了這個頭,她怕自己就真的會一直軟弱下去。

可,路途漫漫,荊棘遍地,誰又不想同行路上有個倚仗呢。

席覺把藥瓶拿回來,打開親自給席姜上藥,席姜躲了一下就沒再躲,他身上有股與此藥同源的味道,似清冷的木香。

這一夜,席姜睡得很好,是她重生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夜。好像心裏有什麽東西在撐着,說不清是什麽,唯心安矣。

席兆駿稱了督主,以席家四個兒郎建立起來的大營也都泾渭分明。按兄弟排序,分為一營到四營。

席覺的二營,分得的藕甸降兵最多,被他抓到迷路在密林中的幾千人全部歸到了他的營中,其中原侍令長章洋,席覺說他是個人才,降級到副尉的位置留用。

各營建起,按正規軍的标準,衣識與旌旗也要标準化。

席家的主旗還是老樣子,上書一個大大的“席”字不變,席亞一營的旌旗,以他長子席淼的名字,化為意向的三條河川。

席覺的二營是傳說中的金足鳥,三營席奧的人最少,是他自己畫的标志,席銘最簡單直接,把他喜歡的劍作為旌旗的圖案。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但當席姜看到席覺拿出的旌旗時,她大驚失色臉色刷白,連嘴唇都瞬間失了血色。

四周的聲音都消失了,席姜腦中只餘嗡鳴之聲,待這聲音消退後,她默默地後退,迅速離開校場。她找來杜義,對他下了死令:“把武安惠給我看起來,要不動聲色。”

席姜親自去見武修涵,武修涵見到她來,笑臉相迎,只是沒想到,下一秒就被席姜抽刀按在了脖子上。

她冷冷地道:“我問什麽你答什麽,否則武安惠活不過今日,你也一樣。”

武修涵收起笑臉,最壞的結果出現了嗎,席姜知道了他在為席覺做事嗎?

“上一世我死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這是何意?我都說了,我命短,生了場大病……”

刀口收緊,武修涵脖子上立時一道紅痕,破皮兒了。

“可惜你沒在校場,沒有看到今日各營的舉旗儀式。”

旗子?武修涵醍醐灌頂,問題竟是出在了旗子上嗎?她竟還能認出西圍叛軍的旗幟。

金足鳥,是西圍反叛軍在大閏建立之初就打出的旗幟,武修涵也是在落跑時才知道陳知就是席覺,才知道早在他在席家做養子時,就已培養出自己的勢力,西圍叛軍一直都是他的。

武修涵哪知道,在席姜成為游魂的那一年,宋戎不再上朝,雪片一樣的前線消息堆滿了桌案,其中就有與西圍反叛軍有關的一切細節。

席姜不止一次看過西圍叛軍的這面旗幟了,她記得很清楚,金足鳥被三色圈包圍,與剛才席覺所舉的那面旗一模一樣,所有細節都對得上。

以她上一世最後了解到的情況,西圍反叛軍首領姓陳,朝堂上大臣們說,她四哥席銘出現在反叛軍那裏,還說離開席家的席覺也在反叛軍中。

從反叛軍也叫陳家軍,她推斷出來,也許她二哥在被父親收養之前,本就姓陳,而很大可能,最後殺入皇宮取代宋戎,建立新朝稱帝的也是他。

但這一切都該發生在他離開席家後,為何在這麽早的現在,他就打出了西圍反叛軍的旗幟。那面旌旗不是一直都是西圍叛軍的嗎,從有那支隊伍開始,他們的旗幟就沒變過。

是的,他們沒變過,這就是最大的疑點,席覺成為新的首領,他真的會默許延用之前的東西嗎?還是說,那其實本就是他的意思,他的東西。

“若是一個時辰內,我的人得不到消息,你就等着再一次給武安惠收屍吧。”

聽到是席姜主張殺掉一萬降兵,看到她親手送了顏繁與宋阿擡上路,武修涵知道她必是說到做到,而這件事也确實瞞不住了,也怪不到陳知用了他一早就确定下來的旌旗,畢竟他又沒有重生。

怪只能怪,百密一疏天意如此。武修涵決定,把一切都告訴席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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