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讨厭”
第9章 “不讨厭”
闫思彤回到病房的時候,雲游正懶洋洋地靠在病床的床頭,枕着疊好的被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跟陸寒山聊。
手機的屏幕背對着闫思彤,從闫思彤這個角度,看不到屏幕那邊兒有什麽,只有聲音從聽筒處傳來,陸寒山正絮絮叨叨地跟雲游抱怨說小啾怎麽怎麽不聽話,怎麽怎麽不好好吃飯,還偷偷在他的奧數卷子上拉屎,但語氣卻比從前要溫和許多,甚至……有幾分說不出的縱容。
聽到開門聲和腳步聲,雲游随即擡起了頭,看到來人是闫思彤,他先是很自然地喊了聲“媽媽”,而後便打斷了陸寒山的絮叨,伸手便要挂斷視頻:“我媽媽回來了,我們改天再聊吧。”
不等視頻那邊兒的陸寒山開口,闫思彤便笑着朝雲游擺了擺手,說:“沒事兒,你們接着聊,媽媽不打擾你們。”
倆小孩兒于是繼續嘀嘀咕咕地念叨起了日常,闫思彤坐在旁邊兒給雲游削蘋果,耳朵卻豎着,一直在偷聽倆人講了些什麽。
其實剛才出門的這段時間裏,闫思彤并不是單純地漫無目的地轉悠,她給雲德明打了個電話,把剛才雲游說的話全都告訴了他,又問他,要不要咬咬牙給雲游請一個護工。
這段時間,倆人一直把雲游的別扭看在眼裏,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麽,但倆人都知道,施姐家這個名叫陸寒山的孩子一直不太喜歡他們家小游。
倆人本來想着,雲游和陸寒山年紀差不多大,也許慢慢地熟了就好了,但當雲游讷讷地跟闫思彤說,自己想要回鄉下去的時候,闫思彤一下子便意識到了不對,他們不能再放任雲游繼續待在施如霜家裏,待在陸寒山的身邊兒了。
他們希望雲游留在城市裏,接受最好的教育,也希望他開心,快樂,而不是寄人籬下,靠別人的臉色生活。至于錢啊利啊這些的,這都是身外之物,大不了他們再多加點兒班,再辛苦一點兒,再苦也不能讓孩子辛苦。
于是在電話裏,兩人很快就達成了一致:等雲游出院以後,就不讓他去陸寒山家裏了,他們打算先把雲游的外公外婆接過來照顧雲游兩天,然後盡快為雲游物色一個合适的護工。
但此時此刻,聽到陸寒山這麽溫溫柔柔地跟雲游打視頻的時候,闫思彤原本堅定地內心又有了些許的動搖。
錢只是一方面的因素,除了手頭拮據之外,倆人之所以會把雲游送到陸寒山家裏,也是因為希望雲游能夠多交一個朋友。
雲游打小身體就不好,在鄉下的時候很少有合得來的小夥伴,那些小孩兒喜歡在田地裏撒野,而雲游只能遠遠地站在路邊兒看他們,後來久而久之,小夥伴們就不怎麽愛和雲游玩兒了,只有外婆家的那些小鴨、小貓、小狗任勞任怨地陪伴着他。
現在到了城市裏,身邊兒沒有了小動物的陪伴,雲游總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闫思彤知道雲游是一個喜歡安靜的小孩兒,但安靜并不代表沒有朋友,人是社會動物,是需要和別人交流的。
外公外婆在鄉下也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在這裏陪伴着雲游,護工和雲游難免會有年齡代溝,只比雲游大一歲的陸寒山顯然是很好的做朋友的人選,當然,這個前提是,倆小孩兒都願意和對方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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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游和陸寒山又唠了一會兒,挂斷電話後,雲游把手機還給闫思彤時,剛好對上闫思彤未來得及收起的目光。
“怎麽了媽媽,”雲游有點兒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你在想什麽呀?幹嘛用這種眼神看着我?”
闫思彤沉默了一下,走到雲游的身邊兒,坐在他的床邊兒,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小游寶貝,媽媽有事情想和你商量……剛剛媽媽給爸爸打了個電話,我們不想讓你去小霜阿姨家裏了,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闫思彤總覺得施如霜不在乎陸寒山的感受,因為他們家對雲游從來不會這樣,哪怕雲游現在只有七歲,闫思彤也會盡量地跟他講道理,然後讓他自己做決定。
病床上,倆人對面而坐,闫思彤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雲游,包括想給他找護工的事情,也包括曾經希望他和陸寒山做朋友的考量。
“現在想想也許是我們倆太着急了。”闫思彤看着病床上的雲游,很認真地反思自己道,“你馬上就要上一年級了,到時候班裏那麽多人,還愁找不到朋友嗎?我們家小游寶貝這麽可愛,肯定會有很多人争着搶着要跟你做朋友的。”
雲游怒了努嘴,對闫思彤的話不置可否,父母總是對自家孩子有一些濾鏡,事實上,雲游并沒有對自己未來的生活抱有多大的幻想。或許是從小沒什麽朋友的緣故,雲游對所謂“朋友”的概念并不十分清楚,也沒有覺得十分向往。
“其實……”雲游略微沉默了一會兒,很小聲地回答道,“如果陸寒山不再繼續趕我走的話,我應該……不讨厭跟他做朋友的。”
雲游本來就是一個很安靜的小孩兒,就算是真的有很多朋友來粘着他,他也不見得會更開心,更何況他已經得到了來自家庭的很多很多愛,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缺失的東西,需要從友誼這裏來找補。
對雲游來說,“朋友”更像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淺淡關系,不需要過分的親密,也不需要有太多別的感受,所以哪怕陸寒山很冷淡地對待他,他也不會覺得難過,不會因此而受傷。
雲游的表情很平靜,看似懵懂,眼眸卻是澄澈而純粹的,他說話的時候臉頰上的軟肉微微用力,左邊頰側的那顆小梨渦若隐若現,闫思彤側目看着他,卻依然有些猶豫:“可是……”她總是害怕雲游受傷。
“沒關系的,媽媽,我和陸寒山都商量好了,”雲游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安撫似的朝她笑了一下,十認真地解釋道,“他說以後都不會再趕我走了,我也答應他要繼續留在他家裏了……你們不用擔心我。”
闫思彤沉默了好一會兒,見雲游已經做好了決定,最終沒再說什麽,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說:“……好,你決定就好,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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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早上起床後,吃過早飯,闫思彤、雲德明、雲游,三人一起拜訪了陸寒山
雖然昨天在餐桌上,雲游說了很多陸寒山的好話,但說到底,倆人還不太放心把雲游放在陸寒山家裏,想要去當面見一見陸寒山。
當然,除了不放心陸寒山之外,倆人也挺感激陸寒山和施如霜這段時間以來對雲游的照顧,他們特意買了好幾箱的禮品:牛奶、水果、堅果、茶葉……他們知道施如霜家裏不缺這些東西,但這都是他們的心意。
仨人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來到施如霜家,站在門路摁響了門鈴,幾秒鐘後,施如霜的聲音從門後傳來:“兒子!外面好像有人敲門,你快去看看是誰來了!”
房間裏安靜了大約半分鐘,沒有任何人應答,而後施如霜的聲音再次響起了,說:“小寒寶貝,快去開門,看看是不是你爸爸回來了,媽媽正在廚房做飯呢,騰不出手!”
這次,又過了大約半分鐘,依稀的腳步聲終于傳來。
陸寒山一臉不耐煩地走到門口,擡手打開房門,甚至都沒擡頭看一眼,轉身便要往回走。
雲游喊了聲他的名字:“陸寒山!”
陸寒山應聲擡頭,目光觸及雲游的瞬間,表情有幾分愣怔:“你……你們怎麽來了?”
嘴上說着“你們”,陸寒山的目光卻始終落在雲游的身上,定定地打量着他,漆黑的瞳仁一動都不動。
雲游微微擰眉,還以為他是嫌自己煩了,有些不悅地開口道:“咱們不是約好了我來你家找你的嗎?怎麽見到我這幅表情?”
“我沒……”陸寒山張了張口,剛想解釋,施如霜推開了廚房的門,黏黏糊糊地喊了句,“老公——!”
雲游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識到,陸寒山看他,或許并不是不願意他來,而是認錯了人。
闫思彤和雲德明則倏然沉默了下來,往日裏,施如霜喜歡穿大紅色的旗袍,打扮精致,雖然經常笑容和善,但還是給人一種冷美人的感覺,兩人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一面。
施如霜看清來人是誰,十分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兒,又趕忙解釋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那一位打電話說回來,我還以為是他在敲門。”
“您這是哪兒的話,該說不好意思的是我們,我們上門前該說一聲的,”闫思彤立刻反應過來,有些抱歉地對施如霜解釋道,“倆小孩兒這不是剛放暑假,小游說要來你們家裏,我們就想着過來送送他,順便再來拜訪下您。”
說着,闫思彤朝着身後是雲德明使了個眼色,把手裏拎着的東西遞給施如霜,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請您務必收下。”
“哎呦,你們這是幹什麽呀!”施如霜趕忙擺手,推辭道,“你們來就來嘛,每次都帶這麽多東西,你們快點兒拿回去,我這次說什麽也不能再收了。”
仨大人來回地推辭着,剩下倆小孩兒站在旁邊兒,陸寒山一臉冷漠,懶得去湊這個熱鬧,雲游則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們的動作。
大人們講究所謂的禮數,但這會兒的雲游還不太理解其中的含義,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做點兒什麽。
忽然,雲游的鼻翼微動,一陣奇怪的味道鑽入了他的鼻腔。
說不出來是什麽味道,但并不好聞,像是什麽東西烤糊了,又像是各種調料混合在一起而産生的奇怪味道。
陸寒山顯然也聞到了這奇怪的味道,他站在雲游的旁邊兒,冷不丁地喊了聲“媽”,問她:“你在廚房裏搗鼓什麽東西?”
“啊?哦哦!”施如霜愣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笑靥如花地對雲游一家說:“我都忘記這回事兒了,來來來,你們來嘗嘗,我剛炖好的海鮮湯,可好喝了,我們家那一位很喜歡喝呢,每一次回來都吵着要喝。”
施如霜也不再和兩人推辭了,接過兩人的禮品放在一邊,拉着闫思彤的手就往廚房裏走。
雲游與雲德明對視了一眼,跟上了兩人的腳步,唯獨陸寒山站在原地,微微擰起了眉頭。
陸寒山家裏有專門做飯的保姆阿姨,是以雲游之前沒吃過施如霜做的飯,雲游的父母自然也沒有吃過,但陸寒山對施如霜的廚藝可謂是了如指掌了。
施如霜的做的飯何止是用“難吃”可以形容的?說是“飯”都擡舉那坨東西了。
偏偏某個男人慣着施如霜,每次都會把她做得東西吃得一幹二淨,閉着眼睛說好吃,是以直到如今,施如霜還以為自己擁有頂好的廚藝。
隔着很遠的距離,陸寒山依然能聽到施如霜的聲音,她正極力地向雲游一家推銷自己的“海鮮湯”,語氣熱情而富有激情:“你們一定要嘗嘗,這是我施家的獨門秘方,加了十幾位中草藥,用了七八種不同的海鮮,營養又大補!”
廚房裏,四人面前的煤氣竈上放着一個白色的瓦罐,罐子裏,施如霜所謂的“海鮮湯”黑黢黢的一坨,幾乎要黏在鍋底了,還有奇怪的味道從罐子裏散發出來,熏得人幾乎要流眼淚。
雲游一家三口都沉默了,施如霜卻依舊一副熱情的樣子,她轉身去旁邊的架子上拿了碗筷,嘴上說着:“別客氣別客氣,我熬得很多的,絕對夠喝,來,讓我先給小游盛一碗,小游剛剛出院,最需要海鮮湯補身體了。”
雲游下意識地回眸去看身邊兒的闫思彤,小小的手指不由得拽緊了她的衣角。
……他不想喝。
陸寒山站在廚房門口,冷冷地看着幾人的動作。
沉默了幾秒鐘後,他大步邁開,徑直朝着施如霜走過去,擡手,把白色的瓦罐打翻在地。
“啪”的一聲,是瓦罐砸在地上的聲音。
白色的瓦罐瞬間四分五裂,裏面黑黢黢的“海鮮湯”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