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過去的程非渝要風得風, 要雨得雨,從來沒受過什麽窩囊氣。

有火他都是當場就發了,沒像今天這樣隐忍過。

程樹雄在辦公室裏料理他自己的身後事,程非渝自己找了間空會議室呆着。

南筱估摸着程非渝該辦的事都辦完了, 給他打了個電話。

程非渝沒有接。

聯系不上程非渝, 南筱有些擔心。

她本想繼續給程非渝打電話, 但轉念想到他家裏遇到這樣的變故,集團出現危機。

任誰陷入窘迫的境地,都不希望得到不合時宜的關心。

按理說她是該讓他自己一個人靜靜的,可她知道有生以來沒怎麽經歷過風雨的程非渝, 很難自己邁過這道坎。

于是她走到安保室, 讓保安調取了整棟大樓的監控。

八十多個機位的監控錄像, 她從南看到北,不放過一絲細節,終于在二十分鐘前的畫面裏看到程非渝的身影。

低飽和度的影像, 畫質簡陋,給人以一種烏雲壓頂的窒息感。

程非渝走路的步調放慢了許多, 一直颔着首,看起來十分落寞。

南筱不免心疼。

她印象中的程非渝是桀骜不馴、自信剛強的, 就算是受到了磋磨,也有一種一定要反擊回去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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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暴戾又充滿野性的,是寧折不彎的。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硬挺着脊背, 卻任誰見了都覺得他快要碎了。

南筱确定了程非渝所在的位置, 跟保安道了聲謝, 說沒看到要找的可疑人士,随後去會議室裏找程非渝。

她推開會議室的門時, 程非渝沒有任何反應。

他就坐在上回他旁聽的位置,魂不守舍地靠在椅背上,雙腿自然伸直,盯着會議桌發呆。

南筱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麽。

也許他什麽也沒想,大腦處于一種完全放空的狀态。

她有時壓力過大,也會這樣。

人的自我調節能力是有限的,精神也很脆弱,一讓自己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

南筱現在要做的事有許多。

最重要的應當是去私下暗中調查孔笙風跑路的真正原因。

可她想,就陪程非渝一小會兒也不要緊。

人這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和時間賽跑,往往很少會有勇氣将時間浪費在親近的人身上,總覺得一定來日方長。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

誰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換做從前,南筱會理性思考。

但她是真的喜歡程非渝,也就變得感性了許多。

她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在程非渝身旁坐了下來。

程非渝察覺到她來,深吸了一口氣,心口仍舊哽得慌,卻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南筱的手。

南筱的手細膩柔軟,溫熱幹燥,握在手裏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實感。

良久,程非渝終于緩緩開口:“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我要是早一點管事,就不會今天才發現端倪,這麽窩囊地叫人牽着鼻子走。我們老師以前給我們講經濟講管理,我都是當作掙學分的必做任務完成的,從來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投入實踐。”

程非渝說這些話的語氣充滿了懊惱。

千金難買早知道。

他不是一個會打馬後炮的人,但那股自責是真的。

他說:“我以前就覺得,程氏集團做得這麽大,別說我了,就連我的子孫後代都能享八輩子清福。我爺爺七十大壽的時候身子骨健朗得很,還在籌劃集團體制改革,想要大刀闊斧地斬掉那些拖後腿的業務,讓集團持續高速發展。退一萬步講,就算他老人家退休了,也還有我爸撐着,根本輪不到我操心。我就一直以為日子能這麽過下去……”

說到這裏他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

南筱嘆了口氣:“沒辦法的,世事無常,沒有誰能夠未蔔先知。理智上我希望你盡快振作起來,扛起重任,但作為你的妻子,我更希望你能夠允許自己脆弱這麽一時半刻。我喜歡的就是你像個普通二世祖一樣潇灑自如的樣子,看着你開心,我的煩惱也就不存在了。”

程非渝不确定她只是在安慰他,還是說的真心話,便偏過頭,看向她的眼睛,相信她的眼睛不會說謊。

南筱平靜地和他對視,溫和道:“也許你不相信,但我是理解你的。你是不是以為我生來就這麽堅強,好像就應該單槍匹馬孤身硬闖?其實不是的。我是吃了很多虧,碰了很多壁,崩潰了很多很多次,才成為了現在的我。我很讨厭‘獨立’這個字眼,這仿佛是一道無形的枷鎖,只要被它套牢,就不能夠再暴露自己的脆弱,不能感情用事對別人産生多餘的同情和依賴。可是人又不是神,哪能完全剝離感情,越是不相信別人可靠,內心深處就越渴望得到同氣連枝的人。我是會專門給自己留出喘息的空間的,你也可以不用給自己這麽大的壓力。凡事都有一個過渡期,讓你突然接手自己完全t沒有接觸過的事務,迷茫是在所難免的。我會幫你,你不是一個人,我也不是。”

程非渝曾經怨恨過南筱的冷血無情。

可是事到臨頭,患難才見真情。

他雖然跌入深谷,但有幸見到了南筱柔軟的一面。

她敞開心扉,把真實的她展現給他看。

程非渝忽然覺得,眼前的坎也沒有那麽難過了。

從小到大他受到的教育都是男人要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有淚不輕彈。

這還是第一次聽人說他不用給自己那麽大的壓力,覺得稀奇又溫暖,仿佛整顆心都被暖流包裹了。

原本他是氣餒又無助的,連個一起商讨解決辦法的知心人都沒有。

現在,他可以把自己的苦楚向南筱傾訴了。

程非渝皺着眉苦惱地說:“集團的事情倒沒什麽,一步步來,總能解決的。我只是不知道這麽大的事該怎麽跟我媽說。我剛才去找我爸,他說他會自首,警察是不會去家裏了,但我媽遲早會知道的。她現在對這件事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怎麽才能讓她覺得不那麽突然。她在我爸出軌的時候受過一次打擊了,自那以後就經常失眠,開了很多安眠藥。年紀大了更受不了刺激,爺爺已經在醫院了,她要是再倒下,我就沒有家人了。”

家人永遠是一個人的軟肋。

程老爺子病危在醫院觀察,程樹雄會被警察帶走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要是孫婉玉再有個三長兩短,說是家破人亡也不為過。

程非渝什麽錯也沒有,平白受這樣的無妄之災,真心令人扼腕。

南筱想了想:“你瞞着她也不是回事,沒有打擊是不突然的,越晚知道,越有被隐瞞欺騙的失望感,我今晚陪你一起回家吧。你跟你媽說一聲,要她叫阿姨準備一下我們兩個人的晚餐。”

聽完南筱的安排,程非渝一聲不吭凝視了她許久,對她說:“要是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南筱笑了笑,鼓勵道:“你不該妄自菲薄的,我知道你是有能力處理好這些事的。我現在賣你個人情,也是希望你念着我的好,日後惹我生氣前都想想,我今天是怎麽幫你的,就不會做得太過分。”

程非渝急切地說:“我怎麽會惹你生氣,我哄你高興還來不及。”

南筱笑意不減:“好,你說的,我記住了。”

“我說的,不用你記,我會記得的。”程非渝端出一言九鼎的姿态,“我還說過要護着你,記一輩子。”

在南筱眼裏,“一輩子”這種随口能說的話太幼稚,就是個虛無缥缈的語氣助詞。

她沒将程非渝的承諾放在心上,她跟程非渝說的話也很大程度上是在開玩笑。

她的做事原則就是沒必要斤斤計較。

盡人事,聽天命,把心态放平,心境便能夠豁達開朗。

眼下聽程非渝這麽說,她也就敷衍地“嗯”了一聲,然後起身,說:“行了,開解完你,我也要去做正事了。你是繼續在這裏冷靜,還是過來幫我忙,随你。”

她說的這個“随你”可太看不起程非渝了,程非渝對此十分不滿,意見大得很:“不随我,我随你。不論你要做什麽事,我都心甘情願地追随你。我相信你是對的。”

南筱怔了怔,笑起來,四兩撥千斤地說:“這你可就是在推卸責任了,你也要做你覺得正确的事,不能把判斷和決策的風險都推給我。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我不是神。”

程非渝不假思索地說:“可你在我眼裏是。”

他的神色和語氣都異常的認真且深情。

熱切懇摯。

從南筱認識他那天起,他就一直是這樣的。

始終如一,從未改變。

會讓她聯想到,他用情時也是這樣從一而終,至死不渝。

他會給她,她所向往的愛情,還有依靠。

只是這并不是她想聽的。

剛才她在勸慰程非渝時,說的都是真心話。

就為了争一口氣,她這個女強人做得太累了。

她無法做任何和她人設不符的事,連渴望被愛都很羞恥。

她就這樣被世俗綁架着,小心翼翼地藏匿着自己的少女情懷。

實際上,她可以不靠別人,但不能沒有人可以依靠。

在她心底,還是希望程非渝能夠強勢一點,不要萬事以她為尊,也不要當她萬能。

她不是萬能的。

世界上也沒有什麽是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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