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南筱白天辭職, 晚上清理郵箱的時候收到了一封郵件。

郵件的內容一個視頻。

發件人不是告密者,不是威脅者,不是傾訴者。

是三年前的她自己。

那時候是短視頻大熱,郵箱有定時發送的功能, 還能添加超大附件。

她依稀記得當時她原本是想寫一封純文字的信的, 但是視頻已經成為了時下最流行的媒介, 因此她沒有敲字,而是錄了一段視頻。

視頻是在酒店錄的。

那年她一直東奔西跑,居無定所,在天南海北做不同的單子, 每個項目不超過一個月就能在她雷厲風行的作風下圓滿收尾。

所以她在每家酒店的短租房呆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一個月。

她會将今後還有用途的家當存儲在當地的倉儲公司, 日用品就用酒店的, 出席重要場合的衣服都是在當地找服裝工作室日租的。

即便是這樣漂泊流離,她也沒有外來者的孤獨感。

永遠在當下竭盡全力,永遠對未來充滿期待。

南筱沉默地點開視頻。

視頻裏的她坐在酒店的寫字桌前, 雙肘支在桌面上,十指相扣, 一臉嚴肅。

情形和她現在差不多。

只不過她現在是坐在自家書房的寫字桌前,雙手自然搭放在桌上, 面容溫和平靜。

南筱在看見第一個畫面時就笑了。

三年前她剛畢業沒多久,應試教育培養出來的年輕大學生一副規行矩步的模樣,分明青澀得像一朵初綻的茉莉一樣,卻故作老成, 想要借此來安撫內心的焦慮與迷茫。

她聽見視頻裏的年輕女孩說:“你好, 二十五歲的南筱, 我是二十二歲的南筱。以你的能力,你現在已經小有所成了吧。你是否開始接受媒體的采訪, 或者公開演講?你還是厭惡各種沽名釣譽的行為嗎?”

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南筱的腦海已經被每天刷新的記憶占據,完全不記得當初的視頻裏錄了什麽內容,這個問題對于她來說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不過喚醒了她的某些記憶。

那一年正值畢業季,他們學校在全國排名Top5,有很多跻身社會名流的傑出校友來學校開講座。

每一個人在臺上演講的內容都大同小異,不外乎是說不論在什麽領域都要做一個正直、勇敢、有沖勁、對國家和社會有用的新時代青年,在加油鼓勁的基礎上點出學校和社會的包容性。

很少有人能說出切實可行的方法論。

因為成功本就是不能複制的,他們只是站在成功者的角度,給予正在向上摸索的人一點心理上的安慰。

與其說是思想上的交鋒,不如說是注入正面情緒的一種方式。

就像街頭算卦的神棍,從不說人的“災禍”觸人黴頭,都是往好的方面說。

南筱從小就有自己的主見,因此很抵觸像這樣分享。

她輕點鼠标,按下暫停鍵,對着視頻裏的自己說道:“我現在不算是小有所成,因為還沒有到達我想要達到的高度,距離成功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不過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方面一直在堅持,哪怕是受制于某些因素,暫時停下腳步,也從沒放棄過。采訪和演講,确實有被邀請過,我也确實都拒絕了,但我現在已經不覺得在公衆面前表達自己的看法是沽名釣譽了。也許那些講話的人是在向我們現在這樣回顧過去,反思自己,期待共鳴吧。其他社交活動我倒是參加了不少,社會人很多時候是要放下尊嚴和架子才能生存下去的,沒有人會一直站在頂峰讓人頂禮膜拜。”

她回答完,又繼續播放視頻。

視頻裏的她繼續問:“你出社會三年,棱角有被磨平嗎?你是依然驕傲,還是學會了委屈求全?能說一下你目前遇到的最大的挫折是什麽嗎?你有勇敢地跨過它嗎?”

南筱再次點了暫停,沉吟片刻才說:“我好像也沒有過特別鋒利的棱角,出社會以後,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圓滑。只要有原則和底線,圓滑可以避免無意義的争吵,把時間省下來去做想做的事。我花了很多心力去研究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什麽時候就不該說話,但我最近發現,這些都是要因人而異的,于是我不再鑽研廣義的人性,而是開始了解一個個人。委屈肯定是會受的,但是也會有很多打贏勝仗的開心時刻。人不能總執着于苦難和失去的東西,也得看看戰績,享受一下收獲的成就感,你說對嗎?”

她抿了抿唇:“至于挫折,這不是一個能以大小和數量來衡量的東西,它是一連串不利于自己的危機,是事情沒有按照預期發展的煩惱。世事無常,人不可能什麽便宜都占到,不存在永遠利于自己的局勢,也不該去期望事事都如願以償。這就像是在賭贏面,只要一直賭,總會輸得一敗塗地。你有多羨慕那些勝券在握的人,他們翻車後,你就有多為他們慘烈的下場而心驚。他們留下的不止經驗,還有教訓。”

她仰頭長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是有野心的,你初入繁城就陷在富貴榮華裏了。接下來的三年,你會像一個溫柔的掠奪者一樣俘獲戰利品,會擁有無數的手下敗将,然後到達了一定的高度,突然發現你已經被名利和已經付出的心血所束縛,很難再走回頭路,等待你的只有筆直墜落和平步青雲兩種結局。”

說到這裏她苦笑起來,“你還難過地發現,你過去學習到的技能居然毫無用處。它們或許可以提高你靈魂的豐富度和層次,還有你的涵養,卻也讓你束手束腳,失去先機。你的對手不會端出學術的派頭跟你坐而論道,他們對付你的手段總是簡單又下作,無非是污蔑诋毀、坑蒙拐騙、侵吞盜取。你會忍不住質疑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麽了,試圖把自己的境界拔高一點來拉升平均值。可當你還擊的時候就會發現,你對付對方的手段同樣上不了臺面。而且你必須這麽做,否則無法獲勝,而你只有贏了生存空間才不會被擠占。所以啊,你還是放下清高,不要再嫌惡那些過來人了,這樣今後可以免去一些自打臉的尴尬。”

視頻裏的第三部分詢問的是關于她和熟人的關系的。

“你還有親近的朋友嗎?和盛明薇的關系還好嗎?程老爺子還有在關照你嗎?你有報答他老人家的恩情嗎?”

南筱不禁唏噓:“曲終人會散的。盛明薇……我們很久沒聯系了,我甚至不記得我們最後一次t見面是什麽時候,她現在已經不給我朋友圈點贊了。不對,是我很久沒有發過朋友圈了。畢竟隔着大西洋,地域會讓關系疏遠。我也真的很久都沒有去經營一段關系了,跟大多數人都只有一兩面的緣分而已。現在的我,不再在乎自己有沒有朋友,跟你比起來更喜歡獨處了,每分每秒的私人時間在我這裏都無比珍貴,有時候甚至會覺得奢侈。”

她沉吟片刻才重新開口:“程老爺子不是恩人,他是我命中的貴人,他給我的不是單純的關照,是在給我上課。其實我剛和程老爺子認識的時候就在想程老爺子憑什麽幫我了,我那時候的處境和災荒時的難民沒什麽區別,他幫我總是有條件的。現在我知道為什麽了。事實有點難接受,但也不是接受不了,至少我當初怎麽進去的就怎麽出來了,毫發無傷,只是賠了些許時間和心力。我知道我沒有當初那麽敬重他了,可依然打心眼裏佩服他,他的那套操作,我這輩子都學不來。我沒法評價他究竟是好是壞,因為我和他沾親帶故了,我和他的孫子結了婚,他現在是我的長輩,也沒有什麽解不開的仇怨非要劃清界限。”

在南筱的操作下,三年前的她又問:“你現在應該還沒有結婚吧。二十五歲,這麽年輕,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會這麽早結婚的。不過可以早做打算了,因為我知道你想要一個孩子來繼承你的基因和理想,你會希望你的意志和事業有人延續。所以容我問一句,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南筱微笑着捂住下半張臉,笑意便從上半張臉上的眼裏露出來:“我真的沒有想到我會這麽早結婚,但我卻結了。還挺幸運,本以為自己嫁給的是利益,沒想到自己嫁給的是愛情。孩子會有的,只是我不再想要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他了,我才從我的丈夫和他父親的投影中看到了一段不健康的親子關系對彼此的影響,我希望我的孩子是愛中長大的。”

談及理想,她笑意更深,目光更柔和:“理想這個詞對于現在的我來說過于空泛了,尤其是和事業放在一起的時候,更像是一道自己給自己上的枷鎖。我不是沒有你努力,只是不願再趕着去做金錢的奴隸,着急賺錢了。當錢變成像泡沫一樣的數字,也就沒有價值了。我不是股民,我想做的是企業家,而且是能帶動經濟發展的企業家。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替別人收拾爛攤子,整天面對的都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身心俱疲。我一度以為這是我的長處,後來發現不是,是我過去太為別人着想,總把責任歸咎到自己頭上。今後我只想量力而行,并且不會因為被愛就忘記愛自己,我還是要對自己好點。”

就在這時,程非渝忽然推門而入:“我聽你在裏面嘀嘀咕咕半天了,是在和誰說話?”

南筱挑眉:“我說我在自言自語你信嗎?”

程非渝自然不信,還以為她有空跟別人交心,都沒空理他,噔噔噔走到她身旁,看向電腦屏幕。

屏幕上的南筱清純又美麗,一下攝走了他的心魂。

程非渝沉默着,當着南筱的面,又将視頻從頭到尾播放了一遍。

看完視頻,他神色不明地對南筱說:“看來我是你完美人生的意外。”

南筱卻望着他的眼睛,情真意切地說:“沒有你,我的人生不會完美的。”

程非渝忍不住內心的悸動和躁動了,一把将南筱打橫抱起。

南筱那麽多句獨白從他腦中過,他偏就只記住了一句最不正經的:“聽說你想要一個孩子,交給我,保準讓你的人生更完美。”

南筱面紅耳赤地說:“這種事我自己知道就行了,你不小心聽到了不能當沒聽到,說出來不尴尬嗎?”

程非渝沒羞沒臊:“這有什麽好尴尬的?你一個人能造人嗎?”

南筱罵他不知羞。

程非渝樂不可支地貼着她的耳朵說:“你罵我可比誇我聽着帶勁多了,你沒有感覺到我更興奮了嗎?”

南筱聞言心裏咯噔一下。

完了,明天腰要直不起來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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