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001

第 1 章001

雨是方及酉時落下來的。

一夕輕雷落了萬絲,雨珠如銀線般淅瀝瀝地往下墜着。初冬的風一吹,雨水便溶了金粉色的霞光,淌過國公府的朱甍碧瓦,落在那滿堂的喜色上。

郦酥衣一身火紅的嫁衣,在新房裏坐得端正。

“這屋裏坐着的,就是能給咱們老夫人延命的新娘子?”

院牆另一頭傳來丫鬟的議論。

“是啊。那是郦家的千金,先前算過了八字的,恰逢二爺歸京,這門婚事正巧能給咱們老夫人沖沖喜。這不,婚貼剛一落下,老夫人的病立馬就見轉了好。……不過郦家也真是的,明明算的是他們家大女兒的生辰八字,對方竟還想着将二女兒送進咱們國公府,還好及時發現了去,真是丢人現眼啊丢人現眼……”

一提起那件事,郦酥衣臉上就挂不住光。

半個月前,沈家向郦家下了封婚貼,以重金求聘郦家長女郦酥衣,嫁與沈家二公子沈頃為妻。

那沈頃,何許人也?

鎮國公府二公子,皇上親封的定元将軍,沈世子沈蘭蘅。

并非沈家嫡長子,卻靠着赫赫戰功獨得聖上青睐,他是武将出身,偏偏又生了一副斯文極了的儒士相。

郦酥衣并未見過沈頃,卻在京都時常聽見有關乎他的傳聞。說他德才兼備、文武雙全,實乃大凜不可多得的清雅之士。

父親喜極,登時便收了沈家的聘禮,姨娘孫氏卻不樂意了。

郦酥衣明明是郦家嫡女,母親明明是父親的正妻。可這麽多年以來,父親寵愛極了孫氏這一房小妾。郦府吃穿用度,一貫是先讨了庶妹的好、再将剩餘的分些給她。

白撿了這樣一位好女婿,又能攀上鎮國公府這樣一棵大樹,孫氏自然不甘心讓郦酥衣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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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巧言哄騙郦老爺,沈家只說要娶郦家嫡女,可又未曾見過郦家的大女兒,不若偷梁換柱……

父親極疼孫氏與庶妹。

孫氏這麽一鬧,庶妹這麽一哭,花轎上的新婦陡然便換了一人。而沈家似乎早有所防備,當着衆人的面戳穿這樁“貍貓換太子”的醜事,一時之間,整個郦府成了全京城茶餘飯後的笑柄。

但郦酥衣卻不在乎這些。

她心裏頭只想,自己到底是有些福分的,嫁進了鎮國公府,母親在郦家總歸也能好受些。

這些年,母親為了她在郦家忍氣吞聲,過得太苦。

自從外祖父離世後,父親便趕忙擡了孫氏過門。與之一同邁進郦家的,還有那位原本見不得光的私生女——她的庶妹,郦知绫。

那時候郦酥衣還年幼,并不知曉屋裏頭多添兩雙筷子的含義。她只知那孫氏和庶妹搬進來後,父親的目光就再沒有落在她與母親身上。

她們被趕到側院,府裏的下人們也都如牆頭草般變了臉。

母親日日哭,夜夜哭。

後來母親終于不哭了,可身子與眼睛都不大好了。

郦酥衣正思量着,雨勢忽然落大了些。

她仿佛能聽見,嘈亂的雨聲裏混雜的賓客們的恭賀聲。

今日明明是鎮國公府大婚。

可來往賓客恭賀最多的,卻不是沈郦兩家的婚事,而是老夫人病情初愈,是沈世子班師回京。

他們好像都忘了她。

郦酥衣垂下濃黑的睫,心想,沈頃應當也不大喜歡她。

對方也是在半個月前,才得知要迎娶她過門。

他是個孝順的,父母之命,八字之合,讓沈頃并未做出任何反對。對方與她一樣,穿上那件大紅色的喜服、按部就班地完成這一場婚事。今夜洞房花燭一過,或許二人剩下的交集,便是少之又少。

沈頃應該是讨厭她的。

譬如父親那樣不喜歡母親。

既非門當戶對,又非兩情相悅。看似天作之合,實則一場孽緣。

如此想着,少女頭上的步搖晃了一晃,雨珠子撲簌簌的,就要落入到她的眼眶。就在此時,房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原本亂哄哄的周遭忽然間安靜下來。

雨聲,腳步聲,玉墜輕叩聲。

“吱呀”一聲響,喜房的門被人從外推了開。

郦酥衣蒙着大紅蓋頭,什麽都看不見,只能隐隐約約地看見一個人形走到自己身前。他身姿颀長,步履卻是溫緩,随風飄來一陣極淡的香氣,細細一聞,似有清雅的蘭花香。

她不敢出聲,只低着頭,一張臉籠在通紅的蓋頭中。

來沈府之前,嬷嬷曾教過酥衣,如何讨得夫君歡心。

“世子爺成日舉槍上戰場,是個蠻力大的,姑娘身子嬌弱,到時候怕是要多擔待些。不過姑娘也莫要驚懼,沈世子也并非生有三頭六臂,只疼那頭一下便好了……”

不等郦酥衣反應,面前已然落了一道身形。沈頃只一挑,揭了她的蓋頭。

對方的動作很輕。

迎面一道清淡的風,落在郦酥衣眼角的晶瑩上,她下意識擡眸,撞入眼簾的是一襲大紅色的喜服。男人烏發高束着,戴着尊貴華麗的金冠,金冠之下,是一張溫潤如玉的臉。

他的面色清平似水,一雙鴉睫濃密而纖長。唯有那對鳳眸輕挑着,露出些探尋之意。

見了她眼角的淚痕,沈頃稍稍一怔。

這是……

哭了?

他攥住了蓋頭一角,有幾分忐忑地問道:“姑娘怎麽了,可是……在下生得叫姑娘不歡喜?”

郦酥衣趕忙搖頭。

她也原以為,沈頃常年征戰,會生得五大三粗。如今凝望而去,只見他面容白皙,劍眉星目,不像是個将軍,反倒像是位斯文矜貴的文官。

見她并未面露惡色,沈頃放下心來。

他知曉,郦姑娘與他一般,都是奉着父母之命成婚的。二人先前并未打過照面,也難免會生怯。于是他的動作愈發輕緩,結發、合卺……往後的每一項他都做得十分體貼而細致。

郦酥衣止住了哭,循着月色望去。

從前便聽聞,這鎮國公府是京中無數貴女就算擠破了頭、也想嫁進去的地方。如今見着沈世子如此溫柔小心,她的怯意不免消散了八九分。

郦酥衣在心中暗想,她的這位夫君,應當是個會善待她的好人。

飲完合卺酒,接下來便是洞房花燭。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沈頃的面上有些泛紅,褪下最外層那一件嫁衣時,郦酥衣的整張臉更是紅得不能自已。窗外大雨仍是淅瀝,她的衣裳亦是窸窣窣地寸寸褪下,就在只剩最後那件裏衣時,沈頃發覺了她身形的顫抖。

她在害怕。

從眼神、到嘴唇,再到渾圓的肩頭,都在輕輕打着顫。

她害怕極了。

郦酥衣自幼被養在閨房中,從未與外男接觸,更罔論這般不明不白地與人入了洞房花燭。可見對方不再解自己的衣裳時,她心中的驚懼又甚——世子爺只是在想什麽,他怎麽停下來了,他莫不是在嫌她矯揉造作、只褪一件嫁衣便瑟縮成這般模樣?

她會不會令世子爺不喜?

倘若自己新婚第一日便遭到了沈頃厭惡,那母親在郦家那邊,又該如何自處?

見她一直出神,沈頃問她:“在想什麽?”

“我在想,世子爺可不可以,對酥衣好一點。”

聞言,沈頃便笑了:“你是我的妻子,夫君薄待正妻,實乃令人不齒的小人行徑。我沈頃雖算不上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

他又看出新娘子的局促,按住她的手。

“再者,你不必像嬷嬷們教的那般刻意讨好,我不喜歡。”

郦酥衣的手背上一燙,紅着耳根子點頭。

沈頃不知她心中思忖,見她瑟縮得厲害,猶豫了一下,緩聲道:“你如若不喜歡,我們今夜可以不……”

不等他說完。

郦酥衣心中惦念着母親,眼一閉,心一橫,竟直接吻上沈頃的唇!

“唔……”

後半句話登時被人吞入腹中。

沈頃雙眸微圓,只覺有津津甜意在唇齒間蔓延開來。男人眸光微動,下一刻,已掐着少女的腰身将她回吻住。

這一場大雨傾盆。

不知是何人的心跳聲劇烈。

怦怦聲,簌簌聲,還有窗外那淅淅瀝瀝的聲息。郦酥衣只感覺着男人的呼吸迎面落下,緊接着便是耳畔落下的那極輕柔的一句:

“夫人。”

他乃武将,行軍打仗,舞刀練槍。

卻将這刀口封住,如嬌養一盆花兒般,以提刀的手溫柔養護她。

鲛室瓊瑰,銀面仙泉。

就在這一場春雨将落欲落之際,就在郦酥衣放下渾身戒備之時。驀地,原本正應搭在她腰間的手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郦酥衣一驚,睜開眼。

“世子爺?!”

轟隆一道驚雷,窗外劈過白光,照在沈頃面上。

他本就白皙的一張臉,如今被那冷涔涔的月色映照得愈發煞白。僅一道雷劈下來的時間,男人身上原本的溫存登時不見。他的一只手扼住郦酥衣的脖子,眼底閃過幾分陰鸷之氣,不過短短一瞬,不過短短一瞬。

郦酥衣的眼前,竟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此時此刻,郦酥衣卻不能去多想,只因她此時被沈頃掐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世子……沈、沈世子……”

她一雙手拍打着,想要将男人從自己身上拽開。

沈蘭蘅垂下雙目。

他微蹙着眉,看着自己身.下奮力掙紮的少女,以及這滿室的紅光喜色。

男人一貫陰冷兇狠的眸底,忽爾閃過一絲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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